1

2018年。

六月的傍晚，暴雨將臨，漆黑的烏云已經(jīng)遮住了半邊天。道路兩旁栽種著銀杏樹，接連幾日的暴曬讓樹葉像連軸轉(zhuǎn)了三天三夜累癱在臺子上的舞蹈演員一樣，一片一片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沒有一絲生氣。幾個精明的出租車司機已經(jīng)把車停在了大廈門口，探出頭來招著呼“打車不，雨馬上就來啦。”從大廈走出來的小白領(lǐng)們或是急匆匆地往地鐵站方向跑，或是直接鉆進出租車，還有幾個妝容精致的女孩子時而低頭玩手機時而抬眼望一眼路邊，站姿優(yōu)雅地等待接駕的順風車。

“吃了飯再走？”霽然說完把手上的煙頭丟進大廈門廊處的垃圾桶里。

“你請？”我抬著下巴斜眼瞟了他一下。

“沒問題。”霽然很爽快地回答道。

于是我們二人逆著下班的人流返回大廈乘電梯到了九樓的烤肉店。店面不大，但是布置得安靜優(yōu)雅。店里有自釀的啤酒，口味醇厚，這也是我和霽然經(jīng)常光顧店家的理由。

店里的小姑娘一看到我倆就趕忙上前說“來啦兩位帥哥，你們常坐的桌子有客人了，里面點還有位子呢，更安靜一些?！?

我和霽然被安排在墻角靠窗的位置坐下，從霽然放松的表情來看，他對這個位置很滿意。

我交代小姑娘還是點跟往常一樣的套餐，餓了一天讓快點出菜。霽然在我話音剛落時加了一句“啤酒額外再來一桶?！?

這家店自釀的啤酒是用定制的木桶來裝的，一桶五升。我點的套餐里面已經(jīng)包含一桶酒，霽然卻額外又點了一桶。

“喝得了嗎？先說好啊，我可是來吃肉的?！?

“肉歸你，酒歸我，行了吧?！膘V然笑著說，順勢把手上的護腕摘下來塞進了背包里。

我所知道的霽然，是個對生活質(zhì)量有很高追求的人。很少男人能夠像他那樣極致地要求自己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體現(xiàn)完美。他常年保持早上沖涼的習慣，所以每天見到他都很清爽，頭發(fā)從不油膩；他有雙很漂亮的手，指甲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無論是哪種款式哪種顏色的運動鞋，登山或者遠足后都會被及時刷洗，再穿時一定是干干凈凈的。他的服飾以運動休閑為主，從來不會把衣服穿得臟兮兮皺巴巴地。

但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他的那只護腕，從磨損的程度來看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吧。黑色棉線已被洗得略微發(fā)白，銀灰的“Nike”標志上有幾處脫線。如果是其它的衣物，恐怕早就被他扔掉了。這只護腕始終隨身帶著，登山的時候戴著，上班的時候戴著，穿背心短褲打球的時候戴著，穿西裝打領(lǐng)帶參加別人婚禮的時候也戴著。我也不止一次見他在吃飯前把護腕摘下來，應(yīng)該是怕被飯桌上的油漬弄臟了心愛之物。

“說吧，什么事兒？”我夾起一粒花生米問道。這小子肯定遇到什么問題了，不然不會無緣無故點這么多酒。

霽然倒了一杯遞給我，又給自己接了一杯并且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干凈。

“一，我要結(jié)婚了。”

我驚得手一顫，花生米掉在地上，若是往常我絕對不會去撿，但是這次我竟然彎下腰把那顆滾到腳邊的花生米捏了起來放進嘴里?！拔胰?，你小子要結(jié)婚了？和誰啊，怎么一點風聲都沒？”我一邊嚼著花生一邊問。

霽然右手端著酒杯，左手抬起，給我做了一個“暫?！钡氖謩荩斑@不重要，重要的是，二，我需要你幫我找到她?！?

我用力地把那口花生咽進肚子里。喝了口啤酒，潤了潤嗓子?！罢艺l，找和你結(jié)婚的人嗎？你是不是把順序搞錯了？我應(yīng)該先給你找個女人，然后你再去結(jié)婚，這樣才對啊?！?

霽然笑了笑，說“漠飏，這是兩件事情?！?

我忽然就不淡定了。首先，我和霽然認識快五年了，我們兩個是公司鐵打的光棍兒，我從未見過他和女同志有任何超出業(yè)務(wù)范圍的交流。其次，我們說起來也算是生死之交，在有女朋友這件事上他怎么能瞞得這么天衣無縫？

“和誰結(jié)婚？”我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帶著怨氣了。

“漠飏，你聽我說，這件事情其實很復雜，抱歉，我沒辦法過多解釋?！?

“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了?。　?

“不是懶得解釋，是解釋不清楚?！膘V然有些著急了。

“那你解釋下看看啊。你不解釋就是讓我去胡思亂想了對嗎？”

“你不要去胡思亂想，我。。。。。。”

就在霽然欲言又止的那一剎那，我們兩個人對視了一下，這一對視，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像個要被拋棄的女人，對著移情別戀的男友發(fā)出糾纏的質(zhì)問。

霽然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手握拳頭放在鼻子下面，擋住嘴上的笑。

“咳咳，”我趕緊清了下嗓子，說“來來，走一個?！?

我們倆尷尬地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飲而下。

“你幫我找到她?！保V然把手機遞給我。

我看一眼，又不淡定了?！澳闩畠憾奸L這么大了？”

“滾，是前女友?！?

“我去，看不出來啊，霽然你個禽獸啊，禍害未成年少女?！?

“還有沒有正經(jīng)啦。”霽然把酒杯啪一聲放在桌子上。

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我也打消了繼續(xù)調(diào)侃的念頭。

“我和她之間，還有些沒解決的恩怨。有些事，一定要說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看霽然的眼神黯淡。他一邊說著，一邊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你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或者她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嗎”

“我不能出面。我把和她有關(guān)的信息發(fā)郵件給你。這件事，我只能交給一個十分信任的人。這是她高中時候的照片，前幾年我見過她，跟照片上的樣子變化不大?！膘V然眼神堅毅地看著我，我張了張嘴，還是沒能找出理由拒絕。

“好?！蔽叶似鹁票伙嫸?。

“明天，我會在朋友圈宣布結(jié)婚的消息，她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肯定能通過各種渠道得知這個信息。甚至，她有可能比你更早知道新娘的身份。問題是，我們之間，從來都是，她想見我就一定能見到我，而她想躲，我就不可能找到她。”

“你想讓我怎么找？發(fā)廣告嗎？尋人啟事嗎，或者參加央視的那個什么什么找人節(jié)目嗎？”

“不，她是一個非常低調(diào)的人，很不喜歡出現(xiàn)在公眾視線。她還保留著在QQ空間寫日志的習慣，她文字里提到的街道、餐廳和她相冊里的一些建筑物的圖片讓我確定她就在這個城市?！?

“在上海？”我吃了一驚。

霽然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

“你這么想見她是因為心里還有她，到現(xiàn)在都放不下？”我問。

霽然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說：“不。沒這么簡單。”

“你去找過她嗎？”我突然按捺不住這種好奇，既然都在同一個城市，可以搜索的范圍并不大，并且現(xiàn)在資訊這么發(fā)達，如果用點心的話找一個人不難。

“沒有?！彼脑捄茌p，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

“既然這么重要為什么不去找？”

“不想?！膘V然用一種無法捉摸的眼神看著我。我在他眼尾處看到了一抹冷酷。

“呵呵，不想。那現(xiàn)在找來做什么？僅僅是邀請前女友參加自己婚禮這么簡單？這不是多此一舉嗎？”我已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漠飏，事情遠比你想先得要復雜的多。請你幫我找到她，等你找到她，你就明白了?！彼难凵窭锛扔衅谕钟袩o奈。

我不再說話。

從我認識霽然以來，我們喝過無數(shù)次的酒，或是豪言壯語把酒言歡或是胡言亂語酩酊大醉，唯獨這一次，醉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