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格拉底之死(譯文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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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英譯者序
在說希臘語的世界里,公元前第五世紀是一個有著特別的活動和成就的時期。受到擊敗波斯大軍侵略的鼓勵,一波新的企業(yè)精神帶動了所有社會各方面的快速發(fā)展和擴張。這一波精神的焦點落在雅典,在伯里克利(Pericles)[1]的領(lǐng)導(dǎo)下,政治和商業(yè)上的蓬勃繁榮,導(dǎo)致社會生活頂端的藝術(shù)及文學(xué)綻開最完美的花朵;可是,每一個地方,人們的心靈都在不停地嘗試并探索知識。到該世紀中葉的時候,科學(xué)和哲學(xué)——兩者都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年的歷史,而且還沒有分隔開來——有了相當可觀的進步,特別是在物理學(xué)方面。由于還沒有像顯微鏡那樣精密的儀器,希臘的思想家只能依賴他們簡單的觀察力和推理能力;然而他們已經(jīng)很接近一個合理的原子論了。不過,人們并不能把大量的經(jīng)驗和搜集到的資料總合起來,因此他們的思索也就跟著各家學(xué)術(shù)流派走,以至于他們只對自己流派的學(xué)說充滿信心,對別派的理論流露出強烈的藐視,彼此之間很少有共同點。雖然不同聲音的彼此傾軋很夠刺激,可是也極端地混亂,導(dǎo)致一般普通百姓無所適從,不知道該信誰或該信什么。
就在這個理性發(fā)酵期,一個稱為辯士或智者(Sophist)[2]的新階級出現(xiàn)了。他們不是——至少本質(zhì)上不是——哲學(xué)家或科學(xué)家,而是職業(yè)的到處流動的老師。他們中間有許多人確實很能干,同時能傳授一些正面的有價值的東西;不過另有一些人卻只是藉著每一個問題的兩面性來鼓勵懷疑主義,或者藉著宣揚一種主觀主義或相對主義,來破壞人們對真正具有價值的東西的信心。就整體而論,他們的觀點是膚淺的,然而又很實際;實質(zhì)上,他們在說“知識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能告訴你怎樣爭取你個人的最大利益”。所以他們的目標不在于導(dǎo)致智慧和善,而在于導(dǎo)致機敏和效益;同時他們?yōu)樘峁┓?wù)而收費——這種做法讓哲學(xué)家們很吃驚,但是,由于人們很認真地看待他們付錢買來的東西,無論從心理學(xué)或商業(yè)的角度去看,這種做法都很好。總而言之,古老的宗教和道德理想便屈服于一種物質(zhì)機會主義的信條了。社會上非常需要一個先知的聲音。
蘇格拉底于公元前四六九年誕生在雅典。他的父親是一個雕塑家,而他的母親曾經(jīng)是一個助產(chǎn)婦。我們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是否有一個專門職業(yè),可是,當他在中年參軍的時候能自己帶著步兵必備的重裝甲配備這一事實看來,他應(yīng)該是有點積蓄的,雖然他后來變得很窮困。當他和克珊西帕(Xanthippe,可能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結(jié)婚的時候,他一定已經(jīng)有五十歲。人們常說克珊西帕是一個潑婦,但是這種說法沒有可靠的證據(jù)。
我們對蘇格拉底這個人的了解,遠超過對他一生事業(yè)的了解。從有關(guān)他的各種畫像和描述看來,很明顯他有一張嚴肅的、有點丑陋的臉,一個獅子鼻,一雙壓在粗眉底下的凸出的眼睛,以及一張大而豐滿的嘴巴。他有胡須,同時(至少在他年老的時候是這樣)禿頭。他的壯實的體格煥發(fā)出巨大的力氣和超人的耐力。他走路的時候高視闊步,而且總是赤著腳,同時常常會站著出神好幾個小時。這些外在的怪狀使他成為漫畫家筆下的理想對象,也難怪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3]會在他的《云》劇里面丑化蘇格拉底。另一方面,蘇格拉底的心靈雖然不怎么富有創(chuàng)造性,卻是不尋常地清晰,富有批判性,而且熱切。它不能忍受任何托辭;由于他的意志跟他的信念一樣堅強,他的行為和他的思考一樣有邏輯性。在一個充滿懷疑的時代里,他堅決地相信,道德上的善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同時把善和知識等同起來,因為對他這種具有直率性格的人來說,任何人能知道什么是善,可是又不去行善,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不過這么單純的一種看法,卻為他帶來許多不該發(fā)生的恥笑,因為如果大家都有他那種誠實和自我節(jié)制能力,那種看法就不至于被認為有什么大錯了。
可是蘇格拉底不僅僅是一個道德論者;他是一個很誠懇的有宗教信仰的人。雖然我們無法確確實實地說出他到底信什么,這一點倒是肯定的。在柏拉圖(或翻譯他著作的人)筆下,蘇格拉底常常提到“主神”或“神”[4]。可是這并不證明什么,因為這些都是常用的話語。此外,柏拉圖本人肯定也是朝著一神論的方向走去的。不管怎樣,雖然蘇格拉底接受了希臘教會的信仰,同時也奉行傳統(tǒng)的儀式,他很可能沒有把眾多不同的神當作不相連的存在,而是把他們當作一個單一神性的不同體態(tài)。他相信有一個阻止他做錯事的超自然的聲音的存在,這顯示他是傾向一神論的;因為,無論這個“信號”是一種幻覺,一種良心的聲音,還是一種少見的神秘經(jīng)驗,都沒有關(guān)系要緊的是他相信這個信號,同時很明顯地沒有把它歸因于任何一個特定的神[5]。
具備了所有這些品質(zhì),蘇格拉底可以很容易地成為一個書呆子,一個愛充當學(xué)者的人和一個狂熱宗教徒的綜合體。事實上,他的仁慈心、他敏捷的洞察力,以及他無窮無盡的機智、忍耐力和愉快心態(tài)——所有這些,又被他頑皮的幽默感所激活——使他成為一個理想的伴侶;同時,他雖然因為揭發(fā)了很多人的虛偽和虛有其表的思考方法而惹怒了他們,但所有誠實的真理尋覓者贊美他、尊敬他,而與他比較接近的朋友,則全心全意地愛他。
強調(diào)蘇格拉底的人情味是很重要的,因為他還是在許多非常不同的地方影響著人們的心靈。對某些喜歡蘭斯洛特(Launcelot)[6]甚于加拉哈特(Galahad)[7]的人,或者在他堅定的目光底下覺得不安的人來說,他的正直似乎相當不近人情——一種無法忍受的優(yōu)越感。另外一些自然地傾向英雄崇拜的人,和被蘇格拉底的性格特質(zhì)及遭遇感動的人,則藉著把他和既是人也是上帝的人物相比,試著把他舉到令人敬畏的高度。蘇格拉底甚至還不是一個基督教式的殉道者。他是一個先知,但是僅此而已。
蘇格拉底的心智究竟怎樣發(fā)展起來的,我們只能猜測。他跟雅典哲學(xué)家阿爾赫勞斯(Archelaus)來往過一段時期,而且?guī)缀蹩隙ㄊ峭ㄟ^阿爾赫勞斯的介紹,他才熟悉(這一點在《斐多篇》里有提到)阿那克薩戈拉(Anaxagoras)[8]的學(xué)說。他一定曾經(jīng)跟大多數(shù)當時的大思想家見過面并談過話,因為他們所有人幾乎都曾經(jīng)到雅典去訪問過,而蘇格拉底從來不會放過和專家辯論的機會。在這些面對面的談話中,蘇格拉底的表現(xiàn)是那么優(yōu)秀(這在他的《申辯篇》中的故事里可見到),以至于他的一個朋友大膽地去問德爾斐的神諭,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聰明,而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
不管我們?nèi)绾慰创@則故事,毫無疑問蘇格拉底相信它而且最初確實覺得很煩惱,直到有一天他覺悟到,他的智慧在于體認到他自己的無知;同時神諭的目的也在于要他說服別人,他們也是無知的,這樣才能幫助他們走向知識和善。從這一剎那開始,他的興趣就集中在邏輯和倫理學(xué)上面。他決定用有系統(tǒng)的問話方式來完成他的神圣使命,而在履行使命的過程中,他不僅為他的對手們的心靈清除了許多混濁和錯誤的觀念,也發(fā)展出他自己對邏輯學(xué)所作的兩個重要貢獻,即引證法(adduction)[9]和一般定義法。他的做法是這樣的:當他和別人談話的時候,一旦出現(xiàn)一個像“勇氣”這樣的名詞,他就會開始問,這是什么意思;其次,當所有回答都不能令他滿意的時候,他就會舉出許多不同的與勇氣有關(guān)的例子,同時告訴人們,雖然這些例子在細節(jié)方面不同,它們都有一些共同的品質(zhì),而這些共同的品質(zhì),正是它們被認為是勇氣的緣故;而這個品質(zhì),用文字來表達的時候,就是定義。所有這些話,現(xiàn)在看來都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在蘇格拉底之前,從來沒有被弄明白過;而且,下定義對邏輯學(xué)和形而上學(xué)來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影響。通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天才,下定義的方法引導(dǎo)出許多概念的發(fā)現(xiàn)和區(qū)別,譬如質(zhì)、本體、本質(zhì)、屬性、內(nèi)容和形式、屬和種,還有其他無數(shù)概念。
蘇格拉底對哲學(xué)發(fā)展的直接貢獻很可能就到此為止了。他常常堅持說自己不是一個老師:他說他僅僅擁有一種理智的技巧,就像他媽媽有助產(chǎn)術(shù)一樣,能讓他幫助別人把他們的想法表達出來。他這么說,或許可以歸因于那個大名鼎鼎的佯裝無知法(irony)——人們認為蘇格拉底一貫把他自己的知識和成就貶得很低;可是,蘇格拉底的否認,即使有點夸大——而他肯定也樂于稍稍嘲弄別人——可能還是相當誠懇的;真正誠實的思想家很少被他們自己的能力所感動。經(jīng)常圍繞在他旁邊的,不是他的門徒,而是愛他并從他那里獲得靈感的朋友。其他還有樂于和他斗智的人;也有人莫明其妙地為他傾倒;再有就是一些散漫的支持者,他們主要是樂意聽聽蘇格拉底怎樣把他的對手們打敗。最后這一堆人里面有幾個不負責(zé)任的年輕貴族,而他們與蘇格拉底的周旋最后導(dǎo)致他被起訴以及被害。可是其中有一個貴族卻最愛蘇格拉底。
柏拉圖大約比蘇格拉底年輕四十歲,而且一定從非常早年起就知道蘇格拉底了,因為他的舅舅卡爾米德(Charmides)和舅公克里底亞(Critias)在柏拉圖出生以前就已經(jīng)是蘇格拉底圈子里的成員了。卡爾米德和克里底亞都在公元前四零四年統(tǒng)治雅典的極端寡頭政治的委員會(俗稱“三十僭主”)里很顯赫。同時他的繼父,派立藍皮(Pyrilampes),跟伯里克利關(guān)系親密。因為有這種種關(guān)系,柏拉圖很自然地會向往政治事業(yè);可是他失望了,起先是克里底亞和卡爾米德所樹立的榜樣(他們招來很深的怨憤,后來在內(nèi)戰(zhàn)中被殺害),接著是他的老師在重新恢復(fù)執(zhí)政的民主政體下被害。無論如何,蘇格拉底對他的影響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把自己獻身給哲學(xué),雖然他始終沒有忘記哲學(xué)對教育和行政的實際影響,這些可以從他的活動和他的著作中了解。不過,我們所關(guān)心的,不是他后來的事業(yè),而是他和蘇格拉底之間的關(guān)系。
蘇格拉底的死似乎促使柏拉圖有一個強烈的愿望,要把與蘇格拉底有關(guān)的記憶保存并且保護起來。由于他是一名詩人——他是希臘詩選里一些非常美麗的愛情詩的作者——他很自然地會想到用某一種文學(xué)表達方法;可是,他沒有用詩來描述蘇格拉底,而是想到用充滿戲劇性的對話來描述,這樣就可以用蘇格拉底生前實際用過的辯論法把他表現(xiàn)出來[10]。最初柏拉圖寫對話錄的時候也許只是想發(fā)泄一下他自己的情緒,而且它們很可能是實際談話的大體上準確的記錄。可是,當這些對話錄被傳開并且獲得一些贊譽之后,柏拉圖決定不僅把它們用來永久保存與蘇格拉底有關(guān)的記憶,而且也要為這些記憶報仇。他寫《申辯篇》和《克里托篇》這兩篇對話錄,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雖然《歐緒弗洛篇》在戲劇的次序上排在這兩篇對話錄之前,但幾乎可以肯定是后來才寫成的;為了這個原因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先處理這兩篇對話錄似乎比較妥當。
雖然《申辯篇》里面有一些想像性的對話,它卻不是用對話方式寫出來的;它自稱是蘇格拉底受審的時候所作的演講(或者,更確切一點,是一連串的演講)。盡管它的形式必須歸功于柏拉圖的藝術(shù)手腕,但就它的實質(zhì)而論,毫無疑問,它是一篇忠實的記錄;因為大多數(shù)雅典老百姓對發(fā)生了的事實很熟悉,曲解事實會是愚蠢的。同理,雖然《克里托篇》里面的談話很可能是好幾個朋友在不同場合所作的爭論的戲劇性的摘要,它也可以被認為是緊扣事實的。不過這一點并不重要;這篇對話錄的目的,很明顯的是要向蘇格拉底的一些朋友解釋他對要他逃離監(jiān)獄一事的態(tài)度,以及他持那種態(tài)度的理由,因為他們覺得他太輕易地犧牲了他自己(以及他們)——當然,它同時也表明蘇格拉底對詭計的藐視和對憲政當局的忠實服從。柏拉圖把為蘇格拉底定罪的罪惡加到那些歪曲了正義的蘇格拉底的敵人頭上,而不是加給雅典城邦或它的法律。
《歐緒弗洛篇》可說為這部戲劇提供了一種開場白。它告訴我們蘇格拉底正在等候?qū)徟校瑫r告訴我們他被提起訴訟的罪名。嚴格的歷史性很可能就到此為止了。毫無疑問,像其他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出現(xiàn)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一樣,歐緒弗洛確有其人(雖然他不太像在《卡爾米德篇》對話錄里提到的那個歐緒弗洛);不過我們不必要相信歐緒弗洛真的像柏拉圖所描述的情況那樣,控訴他父親犯了殺人罪。不管這故事是真是假,柏拉圖的藝術(shù)手法的目的是明顯的:它用一種尖銳的形式呈現(xiàn)了“什么是真正的虔敬”這個問題。雖然在討論過程中,向蘇格拉底提出的控訴的基本荒謬性已經(jīng)非常明顯,柏拉圖提醒我們,蘇格拉底所聲稱的他能接收到超自然的警告的話,以及他不愿意接受傳統(tǒng)信仰中有關(guān)眾神的粗暴特質(zhì)的態(tài)度,可能很輕易地激起人們一種“他在信異教”的懷疑;柏拉圖同時也通過一個實際的例子提醒我們,當一個自命為專家的人自夸的長處被駁倒的時候,是多么的困窘。不過,這篇對話錄除了舉例說明蘇格拉底的方法以及暗示了他不討人喜歡的原因之外,也做了許多其他的事。雖然篇中的討論很明顯地沒有達到它的目的,它不僅從許多不同的角度考慮了正確的人對上帝的態(tài)度,也向一個認真思考的讀者提供了“正確的那種態(tài)度應(yīng)該怎樣”的明白易懂的指示。同時(如同柏拉圖慣常做事的方式一樣,這有一半的因素是偶然的)柏拉圖也對邏輯理論作了重要的貢獻:他分辨了種和屬,本質(zhì)和意外,并且為正確的尋找定義的方法作了很多解釋。總的來說,這是一篇非常有啟發(fā)性的對話錄。
《斐多篇》是一個后期的作品,同時呈現(xiàn)了一個新的問題。從表面看來,它只是通過一個目擊者的嘴巴,把蘇格拉底生命中最后一天所發(fā)生的事和所作的討論,以及他死亡的方式敘述出來,這樣就單純地把蘇格拉底的故事帶到結(jié)局。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同意,這篇對話錄的開頭和結(jié)束部分無可置疑是可信的。可是,在討論靈魂不滅論的時候,蘇格拉底所提出來的看法,至少可說比所有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認為是他首創(chuàng)的其他各種看法更具原創(chuàng)性。特別是,他不僅用了“相”(或“形相”)論以及它的推論,記憶學(xué)說,而且提到它們的時候,認為那是他的圈子內(nèi)的人都已經(jīng)熟悉的理論——如果不是它們的細節(jié),至少是它們的輪廓。由于這些原因,有些很杰出的專家覺得“把蘇格拉底從來都不曾持有的學(xué)說塞進他的嘴巴”是違背藝術(shù)手法的,也是不誠實的(在《斐多篇》里這么做,更是不恭敬的)。他們堅決地認為柏拉圖所描述的故事一定是逐字逐句都真實的:那就是,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所說的話,一定是歷史上存在過的蘇格拉底說過,至少是可能說過的話。這一種看法本身是有道理的,應(yīng)該獲得人們的尊敬;可是,衡量過正反證據(jù)之后,反面的證據(jù)占大多數(shù),所以現(xiàn)在這種看法已經(jīng)被大家否決了。我們無法在這里檢討正反兩方面的意見;我們只能把正統(tǒng)的立場大概交代一下。
我們都知道,在古代,偉人的學(xué)生或信徒的作品常常會被別人隨意地歸屬給偉人本身;這么做并不一定是由于不誠實或缺乏鑒別力,而是由于人們想虔誠地承認作品的最后著作權(quán)。我們可以舉例說,基督教《舊約全書》的前五卷,就被歸屬于摩西(Moses)[11],《詩篇》(Psalms)就被歸屬于大衛(wèi)(David)[12],而在希臘,史詩(epic poems)和贊美詩(hymns)就被歸屬于荷馬(Homer)[13]。同樣地,在藝術(shù)方面,即使到今天,許多大型的畫或雕塑體仍然被認為基本上是構(gòu)思設(shè)計的大師的作品,雖然實際的制作是由別人經(jīng)手的。在希臘思想史方面,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14]肯定,而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15]可能接受了本該屬于他們的“學(xué)派”的工作的名譽。有鑒于此,對于毫無疑義地自認為只是替蘇格拉底說話的柏拉圖(不管怎樣,他的影響力還是后起的)來說,把他尊敬的老師作為一個在實際辯論方法里僅僅隱約地出現(xiàn)過的理論的作者,難道是不自然的嗎?
當蘇格拉底試著下定義的時候,他會指出,許多個別的東西共享同樣一個普遍的特質(zhì),這樣,它們雖然彼此不同,卻全都有同樣的“面貌”。蘋果、蘿卜、豌豆和球“看起來”都是圓的——有的比較圓,可是都是圓的例子——而這個“面貌”(當然,“面貌”不必是一個看得見的特征)就是我們藉定義來描述的。看來柏拉圖是以蘇格拉底這個發(fā)現(xiàn)為起點,并且,藉著其他啟發(fā)的幫助,把這道理更往前發(fā)展。其中一個啟發(fā)來自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16],他曾強調(diào)這世界上我們周圍的所有東西都沒有永久性,而且,如果任何一個東西,即使是你正在想到它的時候,也一直在變,我們是無法認知它的;不過,他堅持,在很明顯的混亂情況里,我們也還是可以找到有規(guī)則的解釋。另外一個啟發(fā)來自巴門尼德(Parmenides)[17],他教導(dǎo)人們說,真正存在的東西必須是不變的而且是永久的,同時,只有真正存在的東西才是可認知的。當然還有其他的哲學(xué)家,可是上述這兩位是最重要的。
柏拉圖的思考方式可能有如下述。知識必須是可能的;蘇格拉底對這一點很肯定,如果知識不可能,整個世界就是荒謬的。可是,我們并不能真正了解這世界上的各種東西,因為它們會變,同時是不完美的,因此是不真實的;真正的存在是不變的。在幾何學(xué)里(因為柏拉圖是一個數(shù)學(xué)專家),我們知道圓圈、三角形以及其他東西的一些特征,同時我們能證明這些特征是真實的,可是,對我現(xiàn)在手繪的這個特殊圖形來說,這些特征,嚴格地說就不真實了,因為我這個圖形也是不完美的、暫時的。這些特征對圓圈(或三角形)的“面貌”或“相”(Form)而言,是真實的,可是這種“面貌”或“相”只在某一個地方以永久完美的狀態(tài)存在著。這一層道理肯定也一定適用于所有其他東西。這世界上的東西,全都是客觀地存在于某一個地方的“相”的不完美的仿制品;而這些“相”才是知識的真正并且獨有的對象,可是它們只能透過心靈的直接觀想才能理解,而心靈必須盡可能地遠離物質(zhì)世界的各種混亂的缺點。
這一個解釋不僅是猜測的,而且是過于簡單的。我僅僅只是想把理論的輪廓勾畫出來,同時想說明,這個理論很可能是從蘇格拉底自己的一些信念發(fā)展出來,而發(fā)展的過程看起來只不過是這些信念的邏輯引申而已。
隨著時間的遷移,柏拉圖對這個理論作了修改,并且把它大大地發(fā)展了,不過,就了解《斐多篇》而論,我們只需要弄懂幾個要點。“相”不是純粹的概念(所以傳統(tǒng)上給“相”的另一個名稱,“理念”(Ideas),是不合要求的,因為它會誤導(dǎo));它們是終極的事實,能為我們的心靈所理解,可是又獨立于我們的心靈。我們的感覺世界里的東西,只是在符合相對的“相”的前提下,在次等的意義上存在著。“相”可說是因,而這些東西是果,雖然“相”和這些東西之間的確切關(guān)系難以描述。“相”和這些東西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通常用兩種隱喻之一來表示:“模仿”,即模仿物和典范的關(guān)系,和“分有”,即部分與整體的關(guān)系。第三個隱喻出自軍旅(不過這意義通常不容易由翻譯來傳達),它在《斐多篇》里習(xí)慣地被用來描述怎樣獲得一種特征:一個物體被認為是“容納”或“接受”了“相”,而“相”是“占據(jù)”或“占有”了物體。這種抽象性的語言并不表示模糊或不一致;當我們要表達新思想的時候,這是無可避免的。
《斐多篇》里其他部分很少是不自明的。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看,它很簡單,也很蘇格拉底式[18]:人是由兩大部分構(gòu)成的,物質(zhì)的和心理的,身體和靈魂;而后者要靠犧牲前者來培養(yǎng)。這種學(xué)說,以及《斐多篇》的整篇語氣,聽起來似乎過分地禁欲,特別是對那些希望在兩方面都獲得最佳利益的人們來說,更是如此。當然,從表面上看,這種語氣和《會飲篇》(Symposium)里的看法似乎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而人們也認為《會飲篇》表達了一種改變主張或收回前言的意思。可是這兩篇對話錄事實上是互補的;它們只在看法及著重點上不同。我們要面對的是一個終極的問題:身體與靈魂,究竟哪一個最重要?而回答只有一個。
在閱讀柏拉圖的對話錄的時候,我們必須永遠在心里記住一件事——很明顯,可是常常被忘掉——那就是,它們不是他自己的(或任何別人的)學(xué)說的有系統(tǒng)的解釋。他只有在口頭上教導(dǎo)他自己那些已經(jīng)公開承認的學(xué)生的時候,才用這種教導(dǎo)方式。對話錄是一種藝術(shù)品,它們由柏拉圖在不同的時間為了特別的理由才寫的,而我們只能對那些時間和理由作一點點猜測:他可能只是為了釋放一種有創(chuàng)造性的沖動,就像一個人要寫詩或?qū)懸粋€劇本一樣;他可能是為了揭露當時的一個誤會或說明一個特別的問題,就像一個人想寫信給報社一樣;他可能是為了激起大眾的興趣和指導(dǎo)輿論,就像一個人想寫一篇論文一樣。除去他晚年的作品外,我們很少看到他寫的對話錄近似正式演講。
雅典人很喜歡各種各樣的辯論——到議會和法院去就是他們消遣的主要方法之一——而且他們是辯論技巧的精明評判員。柏拉圖對這一點非常了解;他同時知道,不同的方法對不同的人有吸引力;而且,他雖然譴責(zé)人們不負責(zé)任地運用修辭學(xué),他卻用了各種各樣的呼吁和詞匯來達到他要的效果。不過,他的論點并不全是嚴密地推理出來的;有些僅僅形式上有推理的樣子;有些只是“常識”;有些幾乎是輕率的。有些自然對話演變成不連貫的問答,或?qū)嶋H上是獨白式的一連串推論;有演說、總結(jié),以及描述或戲劇性的插曲。它們的體裁和修辭有時候很容易讀,有時候有很高的技術(shù)性,有時候很流暢;《斐多篇》里的神話幾乎可說是抒情的,而它的結(jié)局又那么簡單、偉大,而且苦澀。
要把這么多樣的體裁和語氣用英文表達出來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差事。現(xiàn)在這一個翻譯,雖然獲得了我的朋友和同事們湯普金斯博士(Dr. J.M.S. Tompkins)和伍德沃德小姐(Miss Avery Woodward)的有益批評,以及赫彭斯托爾(Mr. Rayner Heppenstall)先生在英國廣播公司第三組節(jié)目中作片段廣播的時候所作的(在重點及戲劇性解釋方面)建議,仍不敢說很成功。
休·特里德尼克[19]
注釋:
[1]公元前495—前429年,古雅典政治家,民主派領(lǐng)導(dǎo)人(公元前460—429年),后成為雅典國家的實際統(tǒng)治者,其統(tǒng)治時期成為雅典文化和軍事上的全盛時期。——譯者
[2]智者派,詭辯派,以傳授辯論術(shù)、修辭、倫理學(xué)等知識為業(yè)的古希臘哲學(xué)家的稱號。——譯者
[3]公元前448?—前385?年,古希臘詩人,喜劇作家,有“喜劇之父”的稱號,相傳寫過44部喜劇,現(xiàn)存僅8部。——譯者
[4]特里德尼克教授在本書內(nèi)提到神(god)的時候,有時候用小寫,有時候用大寫(God)。凡小寫的時候,我就把它譯為“神”。大寫的時候,就譯為“主神”。這是因為我的拉丁文老師德匹柏(Albert E.DiPippo)教授說,在柏拉圖的對話錄里,小寫的god前面沒有定冠詞,而大寫的God前面有。我查了希臘文本,果然如此。但是God究竟指誰呢?從God這詞在本書中的幾段前后文來看,它應(yīng)該是指阿波羅(Apollo)神。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希臘學(xué)專家漢密爾頓教授說,阿波羅神在希臘神話中是宙斯(Zeus)神的兒子,生在提洛(Delos)島上。他被稱為醫(yī)療之神、光明之神、真理之神,鼠之神以及太陽神。坐落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被認為是一個純粹造福的力量,是眾神和人類之間的聯(lián)系。見漢密爾頓著《神話》(Edith Hamilton: Mythology.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42, pp.29-31)。——譯者
[5]當蘇格拉底提到他自己是阿波羅的一個仆人的時候,他所想的是在德爾斐(Delphi)城獲得的阿波羅神諭所賦給他的使命。
[6]蘭斯洛特是英國亞瑟王(King Arthur)的一名勇將。亞瑟王是傳說中的公元前六世紀前后統(tǒng)率圓桌武士的英國國王。——譯者
[7]加拉哈特是蘭斯洛特的兒子,他以純潔的性格著名。——譯者
[8]公元前500?—前428?年,古希臘哲學(xué)家,創(chuàng)立宇宙論并發(fā)現(xiàn)日、月蝕的真正原因。——譯者
[9]這一個名稱比歸納法(Induction)更適巧地描述蘇格拉底的教學(xué)法,因為歸納法有一個比較專門的意義。
[10]有些對話錄也許在蘇格拉底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寫好了,可是,這似乎是非常不可能的。
[11]猶太教,基督教圣經(jīng)故事中猶太人的古代領(lǐng)袖。——譯者
[12]公元前?—前962年,古以色列國國王(公元前1000—前962年),定都耶路撒冷。——譯者
[13]生活于約公元前9—8世紀,古希臘吟游盲詩人,著史詩《伊利亞特》(Iliad)和《奧德賽》(Odyssey)。——譯者
[14]公元前580?—前500?年,古希臘哲學(xué)家,數(shù)學(xué)家,提倡禁欲主義,認為數(shù)為萬物的本原,促進了數(shù)學(xué)和西方理性哲學(xué)的發(fā)展。——譯者
[15]公元前460—前370年,古希臘哲學(xué)家,原子論創(chuàng)始人之一,政治上屬奴隸制民主派,在倫理學(xué)上認為幸福是人生的目的,真正的幸福在于心神寧靜。——譯者
[16]公元前540?—前470?年,古希臘哲學(xué)家,辯證法奠基人之一,認為“火”是萬物的本原,一切都在流動變化中;聲稱“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譯者
[17]公元前515—前450?年,古希臘哲學(xué)家,埃利亞學(xué)派(Eleatic)創(chuàng)始人,認為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無生滅的,不動的,單一的。——譯者
[18]在別的地方(在《國家篇》和《斐德羅篇》里),柏拉圖分辨了靈魂的三個層面;可是,這種分析若放在這里,只會把主題攪亂。
[19]本書所加的邊碼(字母和數(shù)字),都是指向1578年由埃斯提安(Henri Estienne)所編的柏拉圖版本的頁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