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早早地來到了校門口，卻已經有許多的家長在這等待著接孩子放學。各式車輛夾雜著販賣零食的小商販，將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這種場景估計在全中國的城市小學門口都是相似的。林元倒是第一次體驗到接小孩的熱鬧，他是來接侄子放學的。哥哥和嫂子要上班，平常都是林元母親來接，今天母親回鄉下走親戚，林元正好休假，便來當了一回接孩子的家長。其實家里離學校不過兩三條街的距離，可是哥哥嫂子依然不放心，還是要日日接送。

還沒到放學的時間，林元稍微遠離一點人群，表示自己和他們還是有所區別的。他望著欄桿里面的校園，正好對著操場。綠色的塑料草地環繞著紅色的塑膠跑道，直挺的不銹鋼旗桿樹立在會臺前，操場兩頭擺放著白色如新的球門架，旁邊還有一些單雙杠，這是很多城里學校操場的標準布置。操場上，有學生正在上體育課，老師正在教他們排隊，整齊的像一塊豆腐鋪在草坪上。

林元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操場上的球門，作為一個足球的熱愛者，不管到哪所學校，他都喜歡去球場上看看。球門很新，好像連網都沒裝過，擺的位置也很整齊，一邊一個對稱著，看得出來幾乎沒有移動過。林元有些失落，但又可以理解，如今會在學校操場上踢球的小學生能有幾個呢？

下課鈴響，學生們排著隊從教學樓里走出來，校門口也開始騷動起來。老師們用喇叭喊著班級的號碼維持著秩序，孩子們看到自己的家人高聲呼喊，家長們也大叫著孩子的名字，汽車喇叭響個不停，急著從這嘈雜的人群中擠出一條道來。

林元也接著了小侄子，牽著他回家，一路上都吵嚷著要玩林元的手機。這讓林元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同樣是自己的叔叔，從外地打工回來，到學校來接自己放學。在回家路上，帶著林元到商店里買了一個足球。從此之后，林元便愛上了足球。

在林元此后的童年記憶里，足球幾乎占據了他大半的娛樂時光，這種熱愛也一直延續到大學畢業。

如今畢業之后，工作之余林元最大的愛好依然是足球。只是離開校園后，朋友的分離、工作的煩擾、生活的迷茫分裂了他的精力，消退了他的激情。

林元前年剛從東北一所普通的大學畢業，現在在家鄉市里的一家企業上班。畢業的時候，按照家里的要求考過公務員，但是沒能考上，參加過十幾場招聘會后，才找到了現在的這份工作。林元所在的企業是一家上市公司，收入待遇在本地還算中等水平，但是工作內容對于林元而言并沒有太多的意義。雖然在一般人看來，在這樣的企業上班還算不錯，但是家里人卻依然不斷地催著林元繼續考公務員，在他們的眼里，似乎只有公務員這一條路才是唯一有出息的選擇。畢業后這兩年里，幾乎是林元人生中最為消沉和迷惘的時段。

今天來接侄子放學，原本想教他踢球，在他身上找回些童年的樂趣，卻不想他對足球毫無興趣，一心只想著玩手機游戲。林元實在熬不住侄子的吵嚷，于是將手機給了他。小侄子拿到手機便熟練地找到游戲玩了起來，沉浸其中就像當初自己沉浸在足球里一樣。林元嘆了聲氣，感到更加的失落。

回到家后，侄子依然玩著手機不肯罷手，林元無趣地回到自己房間里躺在床上發呆。看著墻上已有些泛黃的球星海報，再次想起了曾經那些純粹美好的時光，想起了以前那些現在看來十分可笑的夢想。海報上是他的偶像齊達內，曾立志長大后要成為像他一樣的球星，常常幻想自己和他一樣在球場上叱咤風云。讀書的時候，林元一度想去上體校學足球，但父母的阻止讓他未能如愿，家里人要求他考上一個正規的大學，學一門正規的專業。到現在，成為足球運動員的夢想早已遙不可及，只剩下一些隱藏在心里不切實際的幻想。

吃過晚飯后，像往常一樣，一家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小侄子在房間里寫作業。大嫂又聊起了他的外甥，和林元是小學同學，大學畢業后考上了市里的稅務局，一年十幾萬的收入，今年就找了個單位里的女朋友馬上兩人就要結婚。林元聽了默不作聲，他自然知道大嫂的話外之音，家里人一心想讓林元去考公務員，好找個女朋友趕緊成家，但林元心里一直在排斥，他總覺得那種一眼望到頭的人生實在毫無意義，可當下自己確實也并沒有好的出路，所以也就覺得沒有資格去和他們爭辯，只有保持沉默。

其實，林元也有女朋友，兩人是高中同學，大二開始談的戀愛已經四年了，但現在兩人的感情卻面臨破碎。她畢業后考上了本地的一個事業單位，女孩家里人對林元并不滿意，女孩在單位上班漸漸也變了眼界，更加的現實。林元倒并沒有因此感到氣憤，反而覺得理解，他心里早就做好了準備，所以也就從未和自己家里人提起過。

晚上，林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不知為何今天晚上特別的煩惱。他想搬出去住，這個房子是父母的老房子，現在侄子大了，自己再住在家里，大哥大嫂肯定會有意見，只是沒有明說罷了。再者，自己已經畢業，也確實該獨立生活了。想到這，他又看了看墻上貼的那些海報，回憶過去能讓人暫時忘卻現實，這樣自我麻痹，讓林元稍感安心。但這就像是吸毒一樣，麻痹之后又會陷入更深的不安。

這時，林元的手機響了，是成冰的電話。成冰是林元大學同學，住隔壁宿舍，兩人也是老鄉，來自同一個地市不同的縣城。大學的時候，兩人都酷愛足球，是校隊的主力，號稱為經院雙雄。大學畢業后，成冰一直在一所鄉村小學里支教，已經兩年多。

兩人電話里聊了會兒近況，見林元心里煩悶，成冰便讓他周末到學校來玩，看看自己組建的球隊。成冰偶爾也會到城里來找林元，聊得最多的便是他在學校教孩子踢足球的事，說他班上有幾個孩子足球天分高的驚奇，讓林元抽空去瞧一瞧。林元半信半疑，因為在他接觸的小孩中，要么每天被家長逼著學這學那，要么就沉迷手機游戲，有幾個會喜歡踢球的呢？不過他確實很想到遠離城市的鄉村去散散心，自己已經厭惡極了現在這個環境。

周六這天，林元買了的零食水果啤酒坐著班車前往成冰教書的學校。雖然兩人在同一個城里，但一直以來都是成冰到城里來找林元，林元還從未去過成冰教書的地方。那地方叫做石埂鄉，離林元所在市區50多公里，是一個偏僻的山區鄉鎮。大三暑假的時候，成冰就在這支教，畢業的時候，大家都在忙著找工作，而他卻毅然決然地回到了這個山村學校繼續支教，一教便是兩年，而且好像沒有另作打算的念頭。很多同學都并不理解，只有林元知曉他的個性，有時甚至還挺羨慕他的。

班車出了城沿著省道開了一段后，從路邊的一個岔道拐進了山區。山路沿著山谷修建，偶爾也不得已修上山腰和山間，一路上蜿蜒起伏。但路面上除了一些零落的枝葉和偶爾能見的牛糞外，顯得格外的干凈，讓人看了十分的舒服。雖說是山路，但路面都鋪了水泥，所以車開著也很平順，并沒有原以為的顛簸之感。九月的南方，天氣依然酷熱，尤其是城市里更令人燥熱不安。進入山區后，窗外的風開始變得清涼了許多，陣陣草木和泥土的清香撲面而來。映入眼簾的是或整齊分布在道路兩旁或散落在山林之中的稻田、菜地、屋舍，偶然有清澈的小河緩緩的沿著路邊流過，還有那看見班車來了后起身眺望的農夫，吃飽了站在草地上張望的老黃牛，安寧而美好。這一切都讓林元心曠神怡，讓他獲得了一種很久沒有體會到的松弛感，甚至都產生了在這路上尋上一處好地方歸隱山林的沖動。他好像又更加體會到成冰一直呆在這兒的原因了。

窗外的風景讓林元忘記了車內的熙攘。由于常住人口并不多，又是山區，所以從市區到這個鄉鎮的班車并不多。雖然在車站的時候不允許超座，但離開車站后，在路邊等候的人還是將班車擠滿。車里幾乎都是些中老年人，有些還帶著小孩，年輕人好像只有林元一個。事實上，如果不是縫年過節，班車里都是鮮有年輕人的。車里的人們用著濃厚的鄉村土話相互交談著，伴隨著汽車發動機和輪胎的噪聲。奇怪的是，這并沒有令人感到不適，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大概坐了一個小時20分鐘左右的班車，林元到達了石埂鄉。他從車窗外已經看到成冰的身影，在向他招手。下車后，成冰帶著他穿過有些空蕩和冷清的集鎮街道，繞過幾個路口，來到了石埂鄉中心小學。學校簡陋的連校門都沒有，教學樓前就是一塊操場，孩子們正在踢著球，兩人便站在操場邊觀看起來。

就在泥土稍做平整的操場兩頭擺上木制的球門，安上不知道是什么廢棄材料做成的球網，用石灰撒上標線，簡陋的球場便呈現在眼前。與此配套的是學生們的穿著，五花八門的衣服，不合身的褲子，還有些直接穿著涼鞋在場上飛奔，一腳鏟下去，揚起一片塵土。與此不相稱的卻是他們忘我的熱情和令人驚奇的技術，只見場上唯一穿了雙像樣運動鞋的孩子，在自己半場接球后順勢帶了幾步，便起腳打門，球稍越橫梁而過。這腳射門雖然沒進，但校隊出身的林元看來，在一個小學生的腳下能踢出這一腳，實在令人驚嘆，不過也許是偶然，他依然保持著懷疑。一旁的成冰反倒是顯得沒那么激動，只是平淡地喊著“要再壓點力，田峰”。讓林元感到更加震撼的是接下來的這個畫面，一個個子不高的孩子，腳下速度極快，后場反搶迅速帶球，連續過掉兩人，一腳推射將球打進。成冰激動地喊道：好球！韓宇！喊完略帶自豪地看了看林元。林元也著實吃了一驚，如果剛才田峰那腳遠射只是引起他的興起，那么韓宇這個小型一條龍確實給了他驚喜。他不驚佩服起成冰，看來他此前一直吹噓的小球隊可能也不是完全夸張的。當然，一兩個球還不足以看出天份，所以驚奇之后，林元也并沒有很放在心上。孩子們踢完球后，林元把他從城里特意帶過來的小零食分給他們吃，可和剛才球場上的熱情相比，現在的他們卻顯得很羞澀，一個個都不好意思上前來接。林元將零食放在旁邊的乒乓球臺上，便與成冰到宿舍去了。

來到成冰宿舍，映入眼簾的便是滿墻的足球海報，一張木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柜，簡陋但卻很整潔。林元知道這不是他刻意打掃的，在大學時成冰就喜歡把自己的東西整理的簡單整潔，這和他平常看似粗線條的性格卻是不一祥的。

成冰帶著林元簡單地參觀了下學校后，兩人便來到了學校后面的小山坡，找了塊向陽的草坪，擺上林元從城里帶來的鹵味，喝起了啤酒來。

這塊后山的草坪是成冰平常最愛來的地方。坐在這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整個集鎮（當然集鎮也只有山間細小的一條），還可以眺望遠處連綿的青山，清風吹過樹林莎莎作響，卻愈發讓人覺得靜謐安詳。林元看著眼前的風景，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愜意。

兩人喝著酒，聊起了各自的近況。在成冰面前，林元毫不掩飾他的失落，說起自己時總是愁云彌漫。而成冰卻顯得淡然多，他的生活似乎總是充滿樂趣，尤其聊起那群孩子時，眼里充滿生機。其實，在外人看來，成冰的境遇應當是比林元還差，畢業后在這山村里已經呆了兩年，也沒個正式的編制，每個月僅有只夠生活用的補貼。而林元，好歹還在市里的一家不錯的公司上班，收入在這個城市也算是中等水平，在物質生活上，林元也要比成冰好的多。可是，為何心態卻如此截然相反，成冰難道就沒有一點對未來的擔憂嗎？林元也很想找到答案。

林元不禁問起了成冰這個容易讓人感到煩惱的問題。可成冰只是笑了笑說道：管他的呢，我覺得現在過得很有意義，這就夠了，還有什么比生活過的有意義更重要呢？

過的有意義，這是個很簡單很平俗的回答，卻讓林元陷入了沉思。

從成冰那回來已是晚上，家里人正準備吃晚飯，林元謊稱自己已經吃過了，便進了房間，關上門，坐在書桌前，發起了呆。他回味起在石埂鄉的這一天，輕撫的山風，安寧的村落，泥土草木的清香，成冰和孩子們的快樂。與此時窗外的嘈雜，空氣中復雜的味道，相比，想完，又是一聲嘆息。他實在厭惡極了現在的自己，整日消極沉悶，毫無生氣，曾經對人生的激情都到哪去了呢？他找不到答案，自然也就沒有了出路，他覺得人生好像已沒有了希望。原本，在石埂鄉放松的心緒又變得凝重而雜亂。

雖然煩悶如此，生活還是要繼續的，比起這世界上很多真正苦難的人而言，林元覺得自己不過無病呻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