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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夕拾朝花間
如果知道失去的是心愛的人,你還會不會答應?
可惜所有的如果,不過源于春夏秋冬永不間歇的愛。
楔子
2017年8月1日。
電腦屏幕亮起,那頭有一個俊朗清雅,卻滿面疲倦的男人,他穿著灰藍色的襯衫,遲疑地在空欄里輸入了四個字:榮華富貴。
“人世間有欲望、利益、情愛,諸事紛擾。他們迫不及待想要換來令自己滿意的事物,不顧會失去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將會失去自己最愛的人。”
那道來自于主機系統的聲音冰冷而縹緲,糾纏吳碧迦足足三天了,她從一開始的恐慌到冷靜,也不過三天。
“我不答應。”
“這是命運,你必須服從。”
吳碧迦閉著眼,想起那個在夢里都輪廓清晰的,說要一生一世愛她的男人。他曾在無數個只有兩三顆星星的夜里擁著她,附在她耳邊說著世間最動人的情話。
“在那里干得不開心的話,”他笑得和煦,“等你成了傅太太,就安心相夫教子吧。”
她在他懷里問:“那傅先生,我什么時候才能名正言順?”
“再等等吧,”他說,“碧迦,再給我一點時間。”
每次都是這句話。
她以為她終于等到了,前段時間她因為辛辛苦苦做出的策劃案被同事獨攬邀功,哭得昏天黑地時,他拿出戒指,單膝跪地向她求婚,說請她嫁給他,問她是否愿意。
在被眼淚模糊的視線里,他的神情真摯,她接過戒指,破涕為笑:“我愿意。”
只是現在,人心變了,誓言幻作煙云字。
“吳碧迦,我們分手吧。”
三天前接到傅之遠打來的電話時,吳碧迦正一個人在中環的婚紗店里聽著店員的殷勤介紹。
這件白紗的適合她的膚色,蕾絲那款襯腰身,抹胸那款花邊顯得高貴大方——
“要那件魚尾的吧,他喜歡。”
話音剛落,噩耗隨之而來。
“我們不合適。”他聲音冷漠,全然沒有那兩個春秋里溫暖的模樣,“家世、背景、性格都差太遠。下周我要和李氏集團的千金訂婚,我們以后不要再見了。”
“什么叫差太遠?”她顫著聲音問他,“兩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你怎么不說?”
“碧迦,祝你幸福。”
“傅之遠你給我……”他直截了當掛了電話,不給她任何問清楚的機會。
一片陰霾籠罩了吳碧迦,她愣在原地,不知這種情緒是失戀的悲傷還是結婚前夕被拋棄的痛苦。
粗聲粗氣的老板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打來電話:“吳碧迦,你不要以為你是計算機系畢業的就了不起,我告訴你,我們這里不缺人才。今晚你要是不把最新的游戲網站雛形交上來,明天就給我走人。”
回到家,吳碧迦煩躁地對著一處空缺的數據,正在高速運轉的電腦忽地黑屏。她撒潑一樣砸著鍵盤,頭發蓬亂,映在屏幕上的那張臉一時間變得憔悴不堪。
突然,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字——
“吳碧迦小姐,你已成功研發出換樂網站,被選中成為主操控手,必須服從安排審批每對世俗男女的命運,請留心客戶提交的申請。”
這大抵是哪位閑來無事的黑客無聊,篡改了代碼,玩起了惡作劇。她正欲伸手關掉主機,忽然一道聲音傳了出來。
“這是命運,你必須服從。”
吳碧迦往四周看去,小小的屋子里分明只有她一個人,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從三天前的回憶里抽身,她覺得分外疲倦,似有一張網籠罩下來,將她困在其中。
“你能操控別人的悲歡離合,審批他們提交的請求。只有經歷失去的痛苦,才懂得擁有的珍貴。”
“但我將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受苦。”
所謂的主操控手,不過是在屏幕背后看著他們一次次把命運交托,她明明知道他們會為其想要得到的物事付出什么代價,卻不能阻止他們撲火。
“就拿這個姓敖的男人來說,生意失敗,寧愿冒著未知的風險去換回富貴,他若知道將會失去的是自己的枕邊人,也不在乎嗎?”吳碧迦冷聲道,“我也要不在乎自己,為他的一己私欲而當魔鬼嗎?”
“同你相戀兩年的初戀男友在結婚前拋棄了你,選擇家世相當的豪門聯姻,你就不怨恨、不埋怨嗎?”
吳碧迦的心一顫,泛起漣漪。
“當你每完成一對男女所有的交換,你能換取自己的一個心愿。”
“白頭偕老,永遠相愛,哪有不遇阻礙順順利利的道理?”
“你就不想阻止這場拆散你們的訂婚嗎?”
她抿著嘴,心里已經動搖:“我應該怎么做?”
系統似乎將她這樣的反應看作意料之中,命令道:“在主頁上設定這句話: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為代價?”
吳碧迦輕輕撫了撫左心房,那里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嚷著住手,自私與良知,就像兩個在廝殺掙扎的小人。
“再等等我。”
“吳碧迦,我們分手吧。”
她攥緊拳頭,一個小人耀武揚威地踢開了另一個,輕輕說:“你看,你還是不得不服從命運的安排。”
“你需要換的話,可承諾不后悔、不遺憾?”
“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為代價?”
那頭的男人沒有片刻的遲疑,重重地點擊了“確定”。
第一節 離島
七月份的長洲島,悶熱如火爐。
“懇請余花小姐幫忙,陳某必有重酬。”
那個黑衣男人已經低聲下氣地勸了十分鐘,我依舊一言不發地炸著魚蛋。
海風都似有些發燙,島上人少,只有他站在露天的攤邊,陪我曬得皮膚發紅。
“第一,我對錢沒有什么概念,所以錢不能吸引我;第二,你說我長得像那個人,那又怎樣?雖然我只是個魚蛋妹,但我不會當替身。”我不耐煩地道。
名叫陳文的男人失落地愣在原地,嘆了口氣:“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理,叱咤中環金融圈的才女徐子琳,怎么可能還在呢……”
我囫圇吞了一顆新鮮出鍋的魚蛋,自覺滿足,任由他黯然神傷。半個小時前,我正冒著驕陽日復一日地炸著魚蛋,一個路人突然停在我面前,死死抓住我正在撒鹽的手,聲音發顫:“你……你……你是子琳姐?”
我眼都懶得抬:“我叫余花,生于上海,后移居長洲島。”
他仍不肯放手:“你是不是徐子琳?”
一股無名火涌上腦門,我破口大罵:“我說了我姓余,你是耳朵進水了嗎!”
陳文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他緩緩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抱歉,你和相片中的人實在太像,我心急了。”
我瞥過去,照片里的女人和我的確有八九分相像,披肩黑發,穿著一襲珍珠色洋裝,略施薄妝,笑得如皎潔明月。但一個是接受過良好教育、被寵愛著的富足女子,一個是皮膚黝黑、舉止粗鄙的漁村窮女,再看亦有別。
“余小姐,陳某在此懇求你能幫忙。”陳文道,“我想聘請你當陪護。”
他見我已經忍不住想要舀起一勺熱油往他臉上潑去,忙解釋:“你應該有聽過敖氏集團,我是當家敖先生的助手,至于子琳姐,”他頓了一下,喉間有些哽咽,“她和先生雌雄雙璧,貴為金融圈的金童玉女,但……”
“但子琳姐一年前遭遇沉船事故,自那后先生一直萎靡不振,用工作和酒精麻痹自己……他上個月突然失明,卻一直拒絕醫生的檢查,夢里都在念著子琳姐……先生真的很愛子琳姐,我很擔心先生的身體,所以我想著能找一個和子琳姐長得相似的人陪在他身邊一段日子,也算是種慰藉。”
我手一滯:“他失明了?”見他點頭,我垂眸加調料,“那找誰不成?”
陳文急了起來,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語間都在描述那兩人曾經的深厚感情,我只覺耳邊嗡嗡響個不停,腦袋一熱就脫口而出:“我答應你。”
待船泊到中環碼頭靠岸后,我才醒悟過來,就這樣聽一個人的片面之詞,收拾細軟來到他身邊,未免過于草率。
“今日恒指收盤前比開市降了一百多點……”陳文從公文包掏出一份文件,朝我道,“下半年預調貨幣政策后,銀行那里……你怎么看?”
我的人中穴開始隱隱發疼:“看什么?你為什么不問我炸魚蛋的油跟鹽是放多少?”
陳文嘆了口氣,收好文件:“抱歉。”他繼續掏出一份較厚的東西,“這里面寫了關于先生的喜好和禁忌,你熟記,做好些。”
我拿過文件翻了翻:“喜好里怎么沒有星光茶餐廳的加央多士?”從七十年代開業至今,這處已經成了西環的標志。
陳文“啊”了一聲,看向我指的那欄:“是我疏忽了……不過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說,他是一個長情的人嗎?”
我坐在車上,別過頭看向窗外,僻靜曲折的青石路兩頭都栽有鮮花,別墅在燈影幢幢的綠蔭下顯得安寧,淡棕色的磚被藤蔓覆蓋,眉眼清冷的男人臨海而立,即使雙目失焦,卻也不失俊朗。
“先生名智光。到了,下車吧。”
第二節 長情
“子琳,是你回來了嗎?”
我端著粥,敲了敲虛掩的房門,剛一進去,敖智光又在說著胡話了。
他渾身散發著酒氣,胡子拉碴地躺在床上,皺著好看的眉眼,在夢里都顯得一臉惆悵。我把踢落在床邊的被子輕輕撿起給他蓋好,那碗粥被我放在床頭柜上,青花瓷碗里是軟糯的小米粥,上面綴著一顆紅棗,喝了之后會讓人感覺溫熱舒服。
“子琳,”他突然坐起身,用手拽住我,“是你回來了嗎?”
我掙開他的手,和他保持一定距離:“我是你的陪護余花,先生,請起身吃早飯。”
敖智光僵在原地,他頹喪地再次癱倒在床上,冷聲道:“我說了我不需要陪護,你回去吧,我會依約付你薪酬。”
昨日下車后,陳文同敖智光交代了我的陪護身份,卻隱去了我同徐子琳長得相似這點。
“敖先生,余花小姐是專業陪護,負責照料您的起居生活。”
敖智光面朝大海,聲音帶有海風的咸澀:“都是騙人的,不是說好會帶她來見我嗎……我不需要陪護,我要等她,你請回吧。”
“你嗜酒好睡,這就是你所謂的長情?”我緩緩開口,“據我所知,徐小姐最厭惡酒精的味道,對好吃懶做這點尤其反感。”
“你和她的口氣真像。”半晌后,他嘆了口氣,無神的雙眸泛起一絲漣漪。
“這是紅棗小米粥,養胃安神。”我無視他,把碗端到他面前。
敖智光依舊緊閉著眼睛,我的耐心被耗盡,舀起半勺粥就往他嘴里塞。他猝不及防被嗆了一口,急忙搶過我手中的碗和勺子,自己吃了起來,卻找不準方向,吃得嘴角都是。
我抽了張紙巾,剛想幫他擦擦嘴角,又覺得那樣太過親昵,想了想還是作罷。
“子琳不喜歡油煙味,所以從不進廚房。”他垂眸,“她不會做飯,可是沒關系啊,只要她能回來,我可以繼續天天給她做她喜歡吃的。”
我把四處東倒西歪的洋酒瓶清理好,開窗透氣,身后的男人突然道:“余小姐,請你到書房把我的手提電腦拿來。”
我轉身去把手提電腦拿來,放在床頭柜上。
“幫我查下這幾只股票的實時行情走勢。”敖智光雖看不到,表情卻冷峻,活脫脫是八卦雜志上描寫的那個港島金融圈最矚目的操盤手,他說了一些號碼,問,“成交量大概多少?”
我笨拙地把他說的那些號碼輸進去,走勢圖密密麻麻的,交織彎曲。我一看數字腦袋就發疼,忙別過臉,捂著心口喘氣。
“余小姐?”
“我只會賣魚蛋,我一看數字就不舒服。”
敖智光頓了一下,半晌后才低喃道:“若子琳還在就好了,多復雜她都能一眼看明白。”
我卻被屏幕上的一角鎖住了目光,心里裂開了一個窟窿。瀏覽網站的歷史記錄里有著“換樂”二字,我腦海里閃過一個畫面,還沒來得及細看那條記錄,他卻把電腦“啪”地合上,奪了過去:“沒你的事了,你去忙吧。”
他想換得什么,又為此失去過什么嗎?
“你真的……是一個長情的人嗎?”
我輕輕把門關上,喃喃自語。
第三節 共苦
“我答應你,我會努力賺錢,買大房子,讓你過上好日子。”
“你這些年來受委屈了……可是,你能不能永遠陪在我身邊?”
“我不是說了不要來煩我嗎?”
我驀地睜開雙眼,睡衣已經被汗浸濕。夢中那些面孔交錯著,我揪緊被子,只覺呼吸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一聲響雷讓我清醒了過來,我才發覺大雨已經要拍破玻璃窗了。
雨越下越大,電閃雷鳴,刺眼的白光一道接一道,我心里莫名焦躁,干脆起身去客廳倒了杯水。
喝完之后,我正欲回房,敖智光的房里卻傳出重物墜地的悶聲。
“先生,敖先生。”我忍不住去敲門,一聲接一聲,半天沒回應最后我直接開了門進去,“敖先生?”
我被眼前的敖智光嚇了一跳,他像個小孩一樣蜷著雙腿縮在角落發抖,雙目無神,嘴里含混不清念著什么,我湊近一聽,發現他意識似乎已經不太清醒。
“子琳,你回來好不好?”敖智光面色蒼白,把頭埋進膝間,“我什么都愿意換……”
他突然抬頭,搖搖晃晃地起身。我一慌,拉住他的手,扶著他。敖智光把身子都傾過來,聲音哽咽得像傷口被撒了鹽:“子琳,我好想你。”
我本來想推開他,心里卻一軟,干脆順水推舟:“我……我回來了。”
我一遍遍哄他入睡,順著背輕撫,語氣極其溫柔:“我會陪在你身邊。”
敖智光并沒有蠻纏多久,他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很快就睡熟了。我輕輕幫他掖好被子,想起陳文說過,他自幼在孤兒院長大,在旺角街頭當了許久的小混混,多得徐子琳慧眼識才,帶他離開街頭。兩人墜入愛河后,她背棄了優越的家庭,吃苦耐勞,同他打下江山。
“你真的不會再愛上第二個人了嗎?”我側著頭趴在床邊,影影綽綽間,他的呼吸在黑夜里顯得格外綿長,“哪怕……她待你很好很好,你也不會心有所動?”
那時已是午夜兩點多,我抵擋不住睡意,迷迷糊糊也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身邊有人在喃喃什么,睜眼一看,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
“子琳,我們去星光,你要奶茶,少糖。”敖智光一下子坐起身,胡亂摸索著,“你陪我,不,我陪你一起去,你……你別離開我好嗎?”
我撐著沉重的腦袋,看他睜大了失焦的眼睛,心里突然一陣不耐煩。我冷冷地掙開他的手:“你認錯人了,我說過我不是徐子琳。”
我沒再看他,落荒逃到客廳。腦海里的畫面不停重疊,我難受地蹲下了身,能輕易放下的,從來就不過鴻毛重量,真正放不下的,如千斤重擔壓身,讓人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我抬起頭,酒柜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一對璧人,靠在一架扶梯邊,挽著敖智光臂膀那人長發披肩,溫婉如玉,笑得眼里再無他人。
“徐子琳。”我撫著相框,緩緩收緊手指,“別來無恙。”
第四節 歸期
陳文打電話來的時候,敖智光已經摔碎了第十二只碗。
“出去,我不吃。”他面上青筋暴露,地上都是碎裂的青瓷片,米粒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走到他身邊:“我做了你愛吃的糖醋魚。”
敖智光沉默不語,額間的發絲凌亂,遮住了那雙暗淡的眸子。他啞聲道:“以前我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但子琳從不嫌我,她放棄了那么好的生活隨我去吃苦。最艱難的時候,我們餓過兩天,我連一串魚蛋都買不起。”
“后來她手把手帶我進入金融圈,我很努力,因為我答應過她,要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
我拾起一塊碎片,手指滲出血絲。我在心里問他:但是你做不到,是嗎?
“陳文?”突兀的手機鈴聲喚醒了我,我忍著痛感,悄悄走了出去。
“先生最近情況如何?”
“還好。”
他嘆了口氣:“余花小姐,你若是方便,就帶先生出去散散心吧,這一年多來敖氏危機迭起,先生已經很久沒有放松過了。”
我疑惑:“怎么可能,敖氏不是在港島風生水起嗎?”
“實話說吧,曾經是,但后來走了下坡路。”他語氣凝重,“先生為了讓子琳姐不那么累,獨自接管了集團大小事務,不讓她再插手。”
“一年前敖氏一度出現資金鏈中斷,先生走得很艱難。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敖氏神奇地活過來了,只是子琳姐卻……”
我只覺耳邊嗡嗡作響,待回過神來,聽見“哐當”幾聲,敖智光沿著墻壁一路磕磕碰碰地向我走來。
“今天是幾號?”他焦急地問。
“八月三號。”
他神色變得柔和,溫情地“看”著遠處酒柜上的相框:“余花,你帶我去一趟澳門吧。”
船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駛了半個多小時后,我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彼時的敖智光像一座雕像,和我保持一定距離,安靜地靠著窗。他偏過頭迎著陽光,神色晦明不定,灰藍色襯衫挽到肘中部,比那藍色大海還來得冷寂。
“為什么?”我問。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子琳答應了我的求婚。”他不由自主撫了撫右手無名指,含笑又凄愴,“但我來不及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過了不久,她就離去了。你說,我要失去些什么,才能換回她呢?”
“失去……”忽然間,一道巨浪突兀地翻滾而來,船顛簸得厲害,我慌忙抓緊敖智光的手,腦海里也隨著船顛簸百轉千回。失去,換回,那天的換樂網站、交易記錄……電光石火間,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為代價?”
如果我沒猜錯,敖智光毫不猶豫點下的,是“確定”。
那么,敖智光,你的失明是代價嗎?
這句話哽在我的喉間,心里無比悲哀。
下船之后,敖智光一直固執地不肯讓我攙扶。
“我自己走。”他掙開我的手,一個大男人似賭氣的小孩一樣,“以前我們住幾平方米的地下室,晚上我就摸黑去后巷點心鋪里偷幾塊賣剩的點心,子琳喜歡桂花糕……走開,你別扶我,我能行,不需要誰幫忙……”
我靜靜跟隨他的腳步,不緊不慢,只是當他偶爾失去平衡的時候才稍稍攙一把。敖智光抿著嘴,不再言語,八月的陽光像袈裟一樣披在他身上。往大三巴的路上盡是游客,友好的店員一路都端著蛋卷、肉脯在店門口朝我們招手,我看著他順著飄香在一家蛋撻店門前停下。
我問:“你想吃這個?”
“求婚成功后,子琳說她想吃新鮮出爐的蛋撻,我買了一盒,她說比蜜糖都要甜幾分。”
我把一頂鴨舌帽扣在他頭上,為他被曬得微紅的臉頰擋住炙熱的陽光。
“那她陪在你身邊,一定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吧。”我澀澀地開口,語氣聽不出悲喜。
敖智光抬手扶了扶帽子,過了半晌才道:“如果她能回來,我會讓她過得比從前更快樂。”
我攥緊了拳頭,又緩緩松開,暗嘆承諾如煙云,聚攏又散開,又有多少能兌現,能雋永流傳?
過了很久,敖智光才啞聲道:“余花,帶我去澳門塔吧。”
站在澳門塔第57層的那面碩大的玻璃窗前,我腿有些虛軟,后知后覺原來一路敖智光都牽著我,手心的汗水都是溫熱的。
“你很害怕嗎?”他輕笑,“子琳也是,一直死死抓緊我的手,以為是世界末日。”
我反手牽著他,看著他的眼睛,只覺他遙遠得似隔山海。
“她說‘阿光,你要是敢跳下來,我就嫁給你’。”
“后來你跳了?”
“是啊。”敖智光松開我的手,輕撫上心口,“這里有她,都是她。”
“這么高跳下來,你怎么會愿意?”我喃喃自語。
我偏頭看去,他的側臉似乎被暗淡的光籠罩,我靜靜地看著他,此刻左心房的位置像是有一根細細的長針,一下又一下,戳破了前塵過往。
“你這么愛她,為什么還會……”我干咳一聲,“當時我看八卦雜志說,你和李家千金走得很近……”
他倚在欄桿邊,輕輕旋著那枚戒指:“那時敖氏遭受重創,李家伸出援手,八卦周刊卻借題發揮。我一直想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卻忽略了她的感受。現在我才明白,榮華富貴,遠不及陪伴重要。”
“那你……為什么不和她解釋?”
敖智光落寞地喃喃:“造化弄人,這就是交換的代價吧。”末了,他澀然道,“她太愛我,所以更害怕我不在。”
我忽想起陳文說過,那時敖氏幾近被逼上了絕路,突然得到李氏伸出的援手,原先投資的房地產項目才能繼續走上軌道,解除了困境。
“你是不是擔心她因為你沒錢了,就會離開你?”見他點頭,我忽地憤怒,“你比她更傻,你們是全世界最傻的一對。”
他逆著光,遠處有人吊著繩索跳了下去,像是沖破了光陰。
“我比她更患得患失,所以我急著去換回新的金山銀山……可是我怎么會知道,這個代價是失去她呢?”
我心里被撞開一個巨大的窟窿,直至這一刻我才醒悟,他這往后的歲月,都不會再愛上其他人。
他的心里,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在暴雨夜帶他離開混亂街頭,受他承諾的她。
“敖智光,我……”我想要觸及他的無名指,不料卻被他的手機鈴聲打斷。
我默默收回手,轉而幫他摁下接聽鍵,不過幾秒,他的瞳孔卻猛地縮緊:“陳文,你再說一遍,你說她回來了?”他反復詢問著那頭,直到喉間哽咽,“我如愿了,子琳,你終于回來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里泛起了淚花,他剛剛說的,是徐子琳回來了?
“我們回香港。”敖智光在原地焦急地說,“要不要帶一盒蛋撻回去?這幾日還好沒喝酒,不然子琳一定會生氣。余花,你看我會不會覺得我很滄桑,我得刮一下胡茬……”
我別過頭,任由他獨自欣喜若狂。
失去過,才會懂得擁有的珍貴。
“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為代價?”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一年前,我也曾做過一場交換。點下“確定”后,我也失去過很寶貴的東西。但于敖智光而言,金山銀山,都不抵他心里的那顆明珠寶貴。
他愿意用一切做賭注,都不過是因為深愛著她。
情深不壽,而哪怕不能共白頭,他都想再陪陪她。
第五節 真心
我們回到敖宅后,陳文和徐子琳還沒有到。
“快,余花,你幫我把熨好的新的灰藍襯衫拿來,子琳最喜歡我穿那衣服,我得換件干凈的。”敖智光激動地朝我道,“還有……”
“還有那對銀色的袖扣。”
我把袖扣拿來,替他扣好:“很好看。”
他有些緊張:“還有房間……”
“房間已經打掃干凈。”我道,“她喜歡茉莉香味,我擺了一盆在陽臺。”
“謝謝你,這些瑣事也記這么牢。”敖智光難得拘謹,“這段時間,多得你擔待照顧了。”
“我只是欣賞你不會移情別戀這個良好品質而已。”
他還想再說什么,門外卻有人摁了門鈴,于是他便不顧跌撞順著聲音去開了門:“子琳?”
我倚在酒柜邊,一言不發,只見陳文恭敬地站在一個女人旁邊。她和那張雙人合照上的樣子重疊,一頭烏黑長發,穿著端莊的洋裝,露出溫婉的笑容。
“阿光,我回來了。”她迎著光,本來柔情似水的眸子不經意瞥了過來,突然驚得大叫,“她……她是誰?”
“她是先生的陪護余花,這段時間多得她照料。”陳文道。
她似一只受驚的小鹿,同我面面相覷,好比看著鏡中人。敖智光并不知道她受驚的理由,專注地看著她,哪怕眼里都是灰蒙蒙一片。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龐,澀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你就是徐子琳?”我走到他們的身邊,“當年縱橫中環的才女,徐子琳?”
“余花。”陳文暗暗斥了我一聲,示意我離開。
我置若罔聞,見她毫不遲疑地點頭,繼續問她:“你知道敖智光喝咖啡的時辰和喜好嗎?”
“晨起八點,加兩塊方糖。”她對答如流。
“他對什么過敏?”
“吃不得莧菜和螃蟹,會起紅疹。”
我挑眉,含笑點頭:“功課的確做足了,那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一年前他在澳門塔向你求婚,你見他跳下去的時候,是什么感受?”
她理了理鬢角的頭發,慢條斯理地答道:“當然是心疼,這是我最愛的人。”
敖智光原本因為被我打擾而皺緊的眉頭突然鎖得更深,他微微抬了抬頭,似乎想要找到我的方向。
“你錯了。”我偏頭對準他的視線,“他根本就沒有跳下去。”
“他同全世界的人都宣稱他成功從61層高空跳下去后順利求婚。”我緩緩道,“只是徐子琳又怎么會舍得讓最愛的人去冒險?”
她真的很害怕,腳步虛軟,蒼白著臉,哭得像花貓一樣,擁緊她最愛的人:“我收回我剛剛說的話,你別跳下去,萬一繩子斷了,你哪有命娶我啊……”
“只有愛到深處,這些時刻才會像生離死別一樣。”我道,“所以,真相不需要向無關緊要的人透露。”
陳文先一步驚叫:“余花,你……”
我搖搖頭:“不過曬黑幾分,搬到漁村后舉止粗鄙許多,你這渾小子還真不認得我了。快把整容變裝為愛癡狂的李千金送出敖宅,引狼入室這事,我遲些同你算賬。”
旋即,那女人似瘋了一樣大喊大叫,想朝我撲過來。陳文眼明手快拽住她,喚來保鏢拖她下去,一場鬧劇終于畫上了休止符。
“陳文,這是怎么回事?”敖智光疲倦地坐在沙發上,“余花又是怎么回事?”
我讓陳文先行離開,心里的怨恨終于消失殆盡,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別怪他,是我讓他隱去我和徐子琳容貌一樣這件事,他其實也不知曉。”
我并不是余花,我自始至終都是徐子琳,一切隱瞞,還是逃不過命運。
我抱緊他僵直的身子:“阿光,我回來了。”
敖智光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我感覺有液體輕輕滾落在我臉上,我才發現他哭了。
“你個傻子,哭什么,我不是回來了嗎?”
他悶聲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不早點告訴我真相?”
“因為我們是天生一對的傻子。”我不告訴他我就是徐子琳,是因為藏在心里的郁結太深。我重新以一個嶄新又陌生的身份出現,他無法認得我,我卻忘不掉他。
太愛一個人就容易患得患失,我曾把他一時的不耐煩當作喜新厭舊,沖動之下,選擇了逃離。
“那時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性情大變,讓你變得多疑多慮。”他擁住我,“我只想換回讓你衣食無憂的生活,卻不知道這是失去你的前兆。”
世間事皆有蝴蝶效應,一環扣一環,第一次換回榮華富貴,第二次換回我,敖智光做的兩次交換,都是為了我。我心里泛起一陣苦,第一次,他不知會以失去我為交換代價;而第二次,他也不知會失去光明,但仍義無反顧選擇讓我“復活”。
失去和獲得,不過一念之差,相差的,不外乎是愛多或是愛少。
“后來你沉船,那個網站我卻找不回了,直到最近才突然冒出來……”他喃喃道,“換樂換樂,子琳,我好想看看你,你有沒有按時吃飯,你是不是瘦了……”
“我過得很好。”我吻了吻他的臉頰,“阿光,你真傻。”
許是有我陪在身邊,他累極的神經終于不再繃緊,漸漸安心睡熟,夢囈著:“你別走了,我們現在什么都有,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
我輕輕把他的頭枕到沙發上,踱步到書房,打開他的手提電腦。密碼數年如一日,是我的生日。
我顫著手登錄了換樂網站,頁面熟悉,黑色的花邊勾勒出短短的一句話:
“你需要換的話,可承諾不后悔、不遺憾?”
一年前,我心灰意冷地闖進了這個網站,取下那枚戒指,希望換取一個嶄新的身份。我乘上了那艘前往長洲島的船,隱姓埋名,往后世間再無徐子琳,世人都以為我遭遇了沉船事故。
在我假死之后,這場神秘的交換讓我變成了余花,除了容貌相似,我大可從此茍活。盡管到后來我才發現,我為此失去的,是對金融數字敏銳的洞察力,我從此只會笨拙地賣著魚蛋。
直至在敖智光做了第二次交換后,命運齒輪轉動,我頂著余花的身份假裝不認識苦苦哀求的陳文,聽到敖智光失明后卻又忍不住重回故地想要照顧他。一舉一動,我還是控制不住濃濃情愫,他是敖智光,永遠是我的男人。
深呼吸一口氣,我輕輕敲打著鍵盤,屏幕的藍光在密閉的房間里顯得幽暗。
“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為代價?”
我撫上了心口,那里有他,都是他。
尾聲
每年的四月初八,長洲民間節慶太平清醮,島上舞龍舞獅鑼鼓喧天,數萬游客擁來,參觀一年一度的“搶包山”。
我隨著人潮在飄色巡游的圍觀隊列里前行,經常來買炸魚蛋的三嬸孫女扎著哪吒式的發髻,站在手推車上,我覺得可愛,笑得前仰后合。
“余花,吃不吃平安包?”包子鋪老板遞給我一袋包子,“豆沙和麻蓉餡都有。”
我道謝,拿出一個,吃得滿嘴都甜膩膩的。
“對了,你幫忙把這兩袋拿給朝夕旅舍506房的那對老夫婦,女的姓吳,男的姓傅。他們特意叮囑這餡兒得甜幾分。”
我提著兩袋平安包,離開人潮,朝著旅舍走去。這塞滿甜餡兒的包,這么甜,他們相愛的日子必定也如蜜糖一般。沿路清風徐來,經過情鎖墻的時候,我停了下來,那里千萬把密密麻麻的鎖,大小不一,但都包含著對伴侶的承諾。
“不知道會不會有個人給我寫呢?”說完我便笑自己癡心妄想。
我正欲離開的時候,一個男人突然從身后叫住我:“小姐,你知不知道如花魚蛋店怎么去?”
我轉頭一看,那人突然愣住,手里一把愛心鎖墜落在地,他難以置信地向前了幾步,迎著光線,俊朗清雅。
他穿著灰藍色的襯衫,別一對銀色的袖扣,那雙就像揉碎了星辰的眸子里,波光粼粼。他朝我走近,輕撫上我的臉,明明是陌生人,我卻舍不得掙開他的手,熟悉得好像在夢里見過。
“子琳,別來無恙。”他笑著泛起淚光,“我能看見你了,你肯定沒有按時吃飯,怎么瘦了那么多?”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們認識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下他的手,偷偷再看一眼,那面目仿若烙印在心里,只一眼就一生。
“你也偷偷做了交換吧。你真傻,為了讓我能重見光明。”他把那把鎖撿起來,“沒關系,失去的記憶我會幫你找回,你忘了我,但是我們還有一生……”
我看向那把鎖,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明媚動人,上面用黑色水筆寫了短短一句話:我答應你,不論富貴與貧窮,這一生都與你共度。
“你也答應我,你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
他朝我伸出手,無名指的戒指折射出晶瑩的光:“你好,我叫敖智光,喜歡晨起八點喝咖啡,加兩塊方糖;喜歡星光茶餐廳室的加央多士;不喜歡心愛的人不在身邊的日子。”
“你……你好,我叫余花。”
我把手放在他的右手上,他微笑著緊緊抓住我的手,就好像抓住了往后愛意綿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