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四年夏四月。皇后終是等到了滿池的蓮花，如入宮時那般燦爛美麗，只是當年那蓮花為迎她而盛放，今日卻是為了送她。

皇帝終是下了詔書，廢了陰氏皇后之位，只因柳兒一句莫須有的行巫蠱之術詛咒鄧氏早死，皇帝無子。沐嫣箬是不信的，了因為柳兒估摸錯了這一點，皇后恨鄧貴人，但她知道鄧貴人會死，犯不著涉險詛咒她，就算是皇后等不及了，也絕不會這么做。

因為她愛，她的愛是與鄧貴人一樣的無私，可以包容一切的無私。

可她這么認為又有什么用？好的連想也未想便定了罪，罰去了桐宮中反思，等同于終生監禁，皇后的位分自然也就沒了，可見好的對皇后已是沒了半點情分。

沐嫣箬是唯一一個前來相送的妃子，她望著一身素服，只戴了幾件銀首飾的皇后，并未覺得有多寒酸，只覺得他像是清水芙蓉一般，唯有天然可以雕飾出她的美麗。或許這才是好的當年欣賞的皇后，只是在后宮生活中的浮華讓她變了，讓他厭棄了。那一瞬間沐嫣箬突然覺得越發捉摸不透好的的想法，是她用華貴洗去她的清雅，卻討厭起了她的改變。他高高在上，所以他喜歡左右所有人的命運。

皇后離開長秋宮約莫一個月以后，鄧貴人病了，眾太醫束手無策時，皇帝冊封柳兒為美人，賜封號為“利”，嘉獎她間距皇后有功，也順便沖沖宮中的晦氣。柳兒得了旨意以后，位分在她下邊兒的“宮人”“采女”們多數都不服，去年沐嫣箬雖得了貴人的位分，但好歹是家人子出身，可柳兒不過是個奴婢，將主子作為墊腳石登上了現在的位置，竟也不知廉恥的四處炫耀。

皇帝是沒空管這些的，他一心只系著鄧貴人，連沐嫣箬那兒也少去，可恩澤夠了，太醫們也都盡力了，總是不見效果，沐嫣箬是知道，鄧貴人可能大限將至，只是深愛著鄧貴人的皇帝又會傷心至何等模樣？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日夜里，沐嫣箬本欲睡下，聽得有人推門也是吃了一驚，帶看清來人之后，方上前去福了身子，“陛下長樂萬安。”

皇帝只揮了揮手示意她起來，遂頹然地倒在床榻上。

“陛下今日不是在迎春殿中嗎？怎的有空來臣妾這兒？”沐嫣箬理了理微亂的頭發，問道。

“朕不過是想尋個清靜之地，迎春殿太醫來來往往地，亂的很。”

沐嫣箬莞爾一笑，坐在他身邊，手指點著他左邊胸膛，“最亂的，是陛下的心才是。”

皇帝將她擁入懷中，將她抱得很緊，像是一松手便會失去一般，可他心中所想著的這個人是不是他懷中的人，誰知道？

“箬兒，朕該怎么辦？”

“既是命運，我們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沐嫣箬只感覺他抱得更緊，勒地她喘不過氣來。是呢，他是皇帝，這個天下都屬于他，他不允許任何人，任何東西離他而去。“不過鄧貴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但愿......”

“陛下應當開心些才是。”沐嫣箬也將他抱緊，“如果連陛下都對鄧貴人沒有信心了，鄧貴人還能依靠誰呢？陛下是天子，一切都會順承陛下的意思。”

“箬兒，朕能有你相伴，此生足矣。”

“這句話應當是臣妾說才是，因為陛下有江山社稷，有后宮眾妃，可臣妾，只有陛下罷了。”

“朕還以為，你會找著機會問朕冊封利美人的事情。”皇帝終是展露了笑顏，道。

“陛下若是認為有必要與臣妾說，自然不用臣妾問，可若陛下認為沒有必要，臣妾又何必問呢？”

“朕就是喜歡你這樣的性子，不多問，不多說，卻能想到別人心里去。”皇帝手指穿過沐嫣箬的青絲，“賜給柳兒的‘利’字，犬見利忘義’的意思，她如此處心積慮，無非是圖一‘利’字，朕給她便是。平日里陰氏護著她，她是過慣了好日子，如今突然封了美人，想必那些低位是恨極了她，朕倒是要看看，沒了陰氏的庇護她能囂張到何時。”

沐嫣箬見皇帝連對前皇后的稱呼也變了，又想起那日長秋宮中皇后那番話，只覺得有些難受，因問：“陛下是真的準備廢了皇后嗎？您不是也說了柳兒處心積慮，見利忘義嗎？”

“就算沒有這種事，朕也不準備留她。”

“皇上真的不顧及往日情分嗎？”

“朕有你便夠了......”

沐嫣箬勉強一笑，目光中卻是失望。就像是桃之夭夭，只為一人灼盡芳華，然后凋謝，可賞花的人又怎會記得？他只會厭惡的拂去掉落在肩頭的枯萎花朵，而在下次開花之時，對另一朵盛放的花說著這個故事，說著一年前那朵花如何弄臟了自己的肩頭，毫不在乎，毫不猶豫。

沐嫣箬只愿自己是一朵佳話，將一切停留在最美的瞬間，永不枯萎，可那人會不會看膩，有誰會知道？

一夜未眠，沐嫣箬抱著皇帝，總覺得離的很近，可心卻離得很遠，很遠......

或許她永遠都進不去他的世界，因為他是沒有心的......

次日清晨，沐嫣箬去了迎春殿中探望尚還在病中的鄧貴人。她心中是明白的，皇帝心心念念想著的是鄧貴人

“也沒什么要緊的事，不過是想來問候一聲罷了，娘娘既不便相見，本宮也不宜多留，便先回去了。”

“奴婢恭送沐貴人娘娘。”茵兒微笑道。

沐嫣箬正欲離開，便見孫太醫等人從內殿中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孫太醫，鄧姐姐如何了？”沐問。

孫太朝她行了一禮，道“鄧貴人娘娘的病，怕是熬不到月末了。”

沐嫣箬與鄧貴人平日里雖沒多大交集，但聽得此言又回想起昨夜皇帝的神色，心竟猛得抽痛起來，那痛提醒著她，他有多痛，她便有多痛。

沐終是輕嘆一聲，便吩咐了素嬦幾句，讓茵兒再通傳一次。

茵兒見沐嫣箬如此也并未阻攔，迎春殿本就冷清得很，從前也就只有陰氏常來吵鬧，陰氏被廢之后，迎春殿便再無后妃來往，作為鄧貴人在府中便一直形影不離的貼身奴婢，茵兒還是希望沐嫣箬能常來些。

至少，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是孤獨的。

迎春殿內殿之中陰陰沉沉，濃厚的藥味仿佛散不開的云霧，練熏香也掩蓋不住。床榻上女子面色蒼白，墨色青絲散亂，病殃殃地讓人心疼。

“鄧貴人娘娘長樂萬安。”沐嫣箬上前福了身子，道。

“這個樣子讓你看見，總覺著有些丟人呢。”鄧貴人苦笑一聲，她給沐嫣箬的印象，是如同仙人一般的虛無縹緲，不食人間煙火，仿佛沒有任何事物能改變她那份清雅淡然。

“娘娘多慮了，無論何時何境，您的容顏都不會有絲毫變化。”至少在皇帝眼中，是如此。

鄧貴人只輕輕笑了，良久，無言。

沐嫣箬望著珠簾窗外，陽光耀眼明媚，讓人無法直視，即便是移開目光也會在視線中留下一片模糊，難以磨滅。就像是鄧貴人在皇帝眼中那般，即便她消失了，那份記憶也永不消失，它會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用隱隱的痛來提醒他她的存在。

這，便是沐嫣箬無法代替的。

“你愛他，對嗎？”沐嫣箬問。

“我沒有選擇愛或不愛的權利。”鄧貴人這么答著。

“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結束，所以根本不愿意開始，對嗎？”

鄧貴人沉默，用淡淡的哀傷掩去那抹釋然。

“你愛了，便開始了。”陰氏當日說的錯了，鄧貴人是這后宮中唯一一個不會輸反會贏的人，因為她被更深的愛著。

“可你是知道的，我大限將至，陪不了他了。”

鄧貴人無言以對，安靜之中，只聽得腳步聲漸近，漸停，沐嫣箬默默地退了下去，回望一眼的時候，兩人相擁在刺眼的陽光之下，讓他無法直視。

這道光，會成為她眼中，心中，記憶中的那一片“模糊”，嘲笑著她，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所以，她退出了。

他在迎春殿中陪了兩天，陪她看日出，看日落，連早朝也稱病沒去，直到第三日，鄭眾實在覺得鄧貴人的遺體安置在迎春殿不妥，方勸了他將她入土為安。

他答應了，親手為她梳妝，披上皇后的謁廟服，用厚厚的棺木隔去了所有光線，連同皇帝依依不舍的目光。

當鄭眾問起皇帝鄧貴人的葬禮時，皇帝只淡淡說了句“秘不發喪”。

和歡殿的花落了，迎春殿的花卻依舊盛放。沐嫣箬明白了，或許她和陰氏一樣，只是皇帝在愛鄧貴人愛的累了的時候所尋求安慰的過客，等灼盡芳華之后，就只有凋零的結果，而鄧貴人，是那朵假花，那朵皇帝永遠看不厭的假花，一生都停留在最美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