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整個春天,我都在繁瑣的碩士畢業論文的準備中度過,每天騎著自行車,奔波于格林圖書館和公寓之間,搜集資料、閱讀文獻,來去匆匆,從未認真欣賞過斯坦福大學那大名鼎鼎的春色。以至于,當今天的我,在即將進行論文答辯的前一刻,終于想停下來看一看這熟悉又陌生的校園時,才明白自己錯過的,是怎樣的花團錦簇。然而,春天的尾巴終究沒來得及和我打招呼就走——現在已經是夏天。
我穿過棕櫚大道,仰望胡佛塔,在斯坦福紀念教堂駐足。這里是圣克拉拉郡最有名的景點,當年為了紀念斯坦福夫婦而修建。無論春秋冬夏,這里都游人如織,近幾年中國人漸漸多了起來,可我,在斯坦福勤學兩年,從來不屑于進去參觀,總以為不信基督的人,走進教堂就是一種對神靈的虛偽褻瀆。
然而今天,我改變了主意,也許是連續幾個月來書寫論文的焦躁需要疏解,我突然迫切想進去一覽究竟,更確切地說,是想找回內心的平靜。時間尚早,離答辯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我盡可以慢悠悠地游覽。眼下還未到游客涌入的高峰期,人應該不多。于是,帶著一半自嘲、一半嚴肅的面孔,我走進教堂。
事實上,傳說中教堂里的華麗景象并沒有吸引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也向來不指望這里有什么好讓人相信的東西。然而今天是個例外,站在教堂中央的那一刻,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花窗照射進來,呈現出夢幻迷離的色彩,猶如神旨降臨般撲朔。我腦中一片虛空,仰望這神奇的畫面,心卻一陣陣揪了起來。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林汐,他就在這流光溢彩之間,微笑著向我揮手——這個過去七年,每晚只在我夢里出現的人,如今正懸浮于教堂拱頂的半空,顯得比在夢境里還虛幻——我相信我看到了他。
我伸出手想去擁抱他,哪怕心知他那么遙不可及,哪怕我現在已說不出話,哪怕我知道,就算我能夠飛天也是徒勞,但我還是伸出手去,渴望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然而剛進來的導游打斷了我,指著墻面上的大型壁畫,小聲給一眾游客講解。待我再回過頭看穹頂,林汐已消失不見,就連剛剛那些陽光,也都繞過玻璃,照到別處去了。
我穿過涌進的人群,默默走出教堂,心臟開始隱隱抽痛,那是過度思念林汐造成的陳年舊傷,我從沒試著去修復也無法修復。我不明白林汐為何此時出現,也許是上帝看到了我的心意——真是可笑。我不禁挖苦自己,這么多年來,林汐就在美國,就在離我不過一千公里的劍橋市,我卻從沒有找過他,從沒給他打過一個電話,現如今又何苦拿這些虛幻的東西來煩自己,不過是幻想罷了。我繼續向教學樓進發,試圖把林汐拋在腦后,告訴自己心痛很快會過去,拿出最好的狀態來面對答辯。
可是,今天似乎注定是個很不順的日子,就在我準備走進教學樓的那一刻,在樓門前的花臺上,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只烏鴉——一只羽毛黝黑發亮、對人類無所畏懼的烏鴉。“你等我很久了啊?”我半開玩笑地對它說到,因為它看起來正在和我對視,持續了足足有好幾秒鐘,之后出現了讓我驚奇的一幕——一顆眼淚從它的眼角流下來,真是不可思議。
就在此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雷德。“南雨,快輪到你了,你在哪里?我過去接你。”他很急切地說,顯然對我的散漫有一絲怪罪。雷德是我剛來斯坦福時新結交的男朋友,這個有著憂郁書生氣質的漂亮男孩,雖然擁有德國和英國血統,但是卻帶著某種我向來癡迷的東西。他對我的事情,比對自己的還上心。
“我就在樓下,馬上到。”我對著手機說道,眼睛卻盯著那只烏鴉——它在我的手機響起的那一刻就飛遠了,現在變成天空中一個小小的點。
“你見過流淚的烏鴉嗎?”見到雷德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句問候居然是那只烏鴉。
“南雨,你總是讓人驚奇。”雷德苦笑道,“我在斯坦福五年了,還沒見過一只烏鴉呢,更別說會流淚的。”他摸摸我的額頭,“嗯,體溫正常。”這才放下心來似的,領著我坐在旁邊的教室里等候傳喚。
我坐在雷德身邊,忘記答辯的緊張,心里被林汐和那只烏鴉塞滿。“南雨,你臉色怎么這么蒼白?”雷德有點不安地問,“你不必緊張,準備這么長時間了,一定沒問題,我對你有信心。”他安撫我。
我勉強沖他笑笑,并不想解釋太多,“我沒事。”
很快就輪到我答辯,按照規定,答辯室除了主席、評委,還允許兩三個其他人員在場,因此雷德很自然地跟了我進去。我的論文題目是《“會飲篇”對現代文學創作的影響》,這是我在斯坦福就讀比較文學碩士以來,一直研究的課題。對于《會飲篇》,我曾經在中學時代就很熟悉了。只是在斯坦福這三年多來時間來,一直潛心于西方現代文學的研究,在對文學中不同愛情觀點的梳理過程中,發現了《會飲篇》和他們之間的有趣的聯系。
對于這篇論文,我早已胸有成竹,并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我的導師施密特教授對此也很滿意。只是現在,心里隱隱的痛抽得我要窒息,我深吸氣,希望自己能撐得過這45分鐘。
“裴卓是一個美少年,在愛情中處于被動的一方,因此,他更傾向于證明情人不是懦弱的,愛情使人勇敢,并且列舉了阿喀琉斯為愛人復仇而死的例子作為佐證……”,抽痛還是一陣襲來,我已經能感覺到身上有冷汗出,好不容易才把陳述講完。
“你認為柏拉圖提到的精神之愛,和有些現代文學作品中涉及到的靈魂相契的愛情,有什么區別?”主席問道,她是一位五十多歲、表情苛刻的女士,向來以要求嚴厲聞名,傳說經她手的論文答辯通過率只有50%。
“我們常說將柏拉圖式的愛情,稱之為精神之愛,其實是有偏差的。在《會飲篇》中,蘇格拉底有詳細的解釋,認為愛其實是尋找真正的美的過程。柏拉圖一脈相承了這一思想,認為愛是一種尋找本源的行為。這也就能解釋,在古希臘時期,成年男子迷戀美少年的風氣盛行的原因……”我答道,疼痛再一次以更加劇烈的方式襲來,我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
“這么說,你認為真正的愛情是和身體的欲望無關了?”主席接著問道,她涂得過于濃烈的紅唇一張一合,發出“嗡嗡嗡”的響聲,讓我覺得一陣眩暈。
“對不起,我……”我想說我心很痛,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林汐!”在倒下之前,我悲傷地喊道,感覺什么東西從我的身體里抽離,永遠離我而去了。
醒來時我已經在校醫院的床鋪上,雷德就在我身邊,看得出他哭過,眼睛一圈紅腫。見我醒來,雷德激動得又哭又笑,“哦,感謝上帝,你終于醒了,感覺怎么樣?”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
“好的不能再好,”我的心的確不再痛了,可是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雷德,”我輕輕呼喚他,“我要給我爸爸打電話。”這七年里,只有爸爸,還和林汐有著一星半點聯系。
“什么?”雷德的眼神有點匪夷所思,“其實,你爸爸來過電話,讓你答辯結束第一時間打給他。”
我們兩都愣住了。
兩小時后,我們回到我租住的公寓。
掃碼前往QQ閱讀APP,搜索「南雨作對」繼續閱讀
本書新人10天內免費讀
掃一掃
前往QQ閱讀APP
QQ閱讀手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