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被云霧繚繞的大山里，依山而建著一座座小村寨，小帽村就位于山路最崎嶇，離云彩最近的地方。

如果說風景，確實是這邊獨好。春有花，夏有霧，秋有果，冬有雪，什么時候來，都是一派旖旎風光。保管叫那些城里人看的目瞪口呆，一個個嚷著來了就不想走，好想留下當個隱士一類叫人聽不懂的話。

不過那都是三四十年以后的事了，現在的小帽村除了風景，便只剩下窮。觸目驚心的窮，窮到衣不遮體，食不裹腹，從解放到現在，就沒出過一個大學生。當然，解放前也沒出過一個秀才。

“真不復讀了？”高老漢叼著煙斗，眼睛看著地面，坐在院子里生悶氣。

“不讀了。”高重山心里很清楚，自己前世復讀了三年，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反而因為壓力太大，分數一年比一年低。

頭幾天剛回來的時候，他百般不適應，好不容易奮斗了幾十年，掙命一般將全家人都掙出了重重大山。怎么一眨眼，又回來了？

不過看著父親還沒有老邁的模樣，母親還沒有駝背的腰身，他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別說前世一心讀書考學的時候，他都沒考上大學，現在叫他一個離開學校幾十年的人回去復讀，還不如再死一次。

“你可想清楚了，考不了學就得一輩子在泥里打滾。”老漢嘆氣。

兒子打小就聰明，都說他是全村唯一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娃子。為了供他讀書，家里沒少扯債，娃子舅舅家的，村里人的，真正是欠了一屁股債。

能考得上，一切都好說，不管多少年，慢慢還就是了，誰還會不相信國家干部。

可要是考不上，要債的立刻就得上門。倒不是說要把你怎么樣，而是你得表個態，這債怎么還，什么時候還，說個章程，擺個態度，才能叫人放心。

前世的高重山復讀三年，何嘗不是因為沒了退路，考不上拿什么還錢。

想到這里，高重山心中一緊，前世怎么還的債，他日后每次想起來，都心如刀絞。只恨自己當時外出打工，等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

想到這里，他立刻掐滅出去打工的念頭。至少家里的債沒有還清之前，不能出遠門。

“爹，復讀的事，我再想想，下個月再決定，不急。”高重山頭幾天渾渾噩噩的，家里人都當是他知曉了分數不開心，卻不知他是因為和老友喝了一頓大酒，結果直接重生回到十七歲的小山村。

人慢慢清醒了，很多他以為被忘卻的往事，也一樁樁一件件浮現到眼前。真實年齡幾十歲的人，自然不能跟個小伙子似的毛毛燥燥，于是開始冷靜的思考，要怎么面對這一切。

老漢高興了，起身將煙斗別在腰上，雙手背在身后，“就是，再想想。”

“哥。”背著一筐竹筍的妹妹進了院子。

這個季節挖的筍算是夏筍，加上品種問題，又老又澀，不過總歸能填填肚子，比光喝稀飯水強。

高重山上前把竹筐從妹妹身上搬下來，想到前世為了替他還債，當時才十五歲的妹子不得不出嫁換彩禮，心里就難受的要命。妹妹現在只有十歲，一切，還來得及。

幫著把竹筍抬到廚房，高重山去屋里拎了把斧頭出來，“我去砍兩根竹子。”

現在說什么都是廢話，大男人也沒什么好矯情的，心里再難受，也不能哭唧唧叫人看出來。現在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趕快還錢。

山地都沒個平坦的地方，當然也就沒有平坦的良田，田地都是祖祖輩輩東一點西一點敲出來的，地少人多，什么機械都用不上，事事都得人力不說，水利還不上來。

總結一句話，收成純看老天爺的臉色。再怎么精心伺弄，也抵不上老天爺變臉。

就是竹筍也沒外頭的好吃，剛才說夏筍老且澀，可是春筍和冬筍也不爭氣。沒有像樣的山貨，沒有足夠的農田，再加上沒有文化，很長時間里，這里只有絕望和麻木。也就是兩千年以后，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情況才慢慢好轉。

而現在，是一九八七年。

他前世出門打工的時候，是九零年。現在的很多人，想當然的覺得，九十年代出去打工，應該不難掙錢。

事實上，因為八十年代末中國沒有如米國所愿實現和平演變，變成一無所有但你擁有自由的國家。

于是中斷交流，撤回外資，當時中國的日子并不好過。

所以那個時候出門打工，不像后世有那么多正規的大工廠等著你，多半是民營的小企業小廠。沒有保障，挑剔又苛刻，無端克扣工資不說，工資說不結便不結了。愛告告去，人家敢在當地做生意，還怕你一個外鄉人？還是個不馬上找到新工作，就得餓肚子的外鄉人。

當時的高重山也是被鄰村人帶著，才敢邁出大山。按理說，九零年的高中生學歷不算低了，找個相對體面一點工作應該沒那么難。

剛開始高重山也是這么想的，然而并不是，同樣都是高中畢業，城里的孩子穿的體體面面，會說話會來事，流行術語張嘴就是一串。一路從經濟發展說到明星八卦，再從國內形勢說到國外局勢，不管是出去跑業務，還是談事情，當管理，遠不是高重山這個鄉下娃子能比的。

況且，城里人自己搶一個體面工作都競爭激烈，哪里有高重山什么事。

高重山并不笨，只是誰也逃不開生活環境對人的影響，他發現自己競爭不過便收起高中畢業證，有什么便干什么。等幾個月下來，發現當工人也不是一個好出路，便決定要學一門手藝。

至于學什么手藝，當時的他哪里有選擇的機會。只能是尋找機會，四處打聽有沒有人愿意帶徒弟，被人坑過被人耍過，也被人真心相待過。最后跟著一個木匠師傅，從頭到尾學了好些年，才算是有了一門正經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