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二月初五,衛輝潞王府。
檀香繚繞的佛堂外傳來急促腳步聲,緊接著便聽得有人喘氣道:
“啟,啟稟王爺,有懷慶來客,念叨著什么福至心靈,要為王爺排憂解難。”
蒲團上閉目誦經的潞王朱常淓(fang)驟然睜眼,沒有搭理門外傳遞消息的王總旗,而是用余光掃向一旁。
管家劉五會意,連忙走上前將自家王爺扶了起來,又低下身子用衣袖輕輕撣拂王爺厚重錦袍的下擺。
朱常淓將手中掐著的紫檀佛珠輕輕放在了供桌上,看著面前純金鑄就的佛像:
“福至心靈,福至......”
前些年李自成攻陷洛陽,堂兄老福王朱常洵以身殉國。
這個侄子和嫡母棄城狂奔,仰賴陛下如天之德,才在臨近的懷慶襲了福王大位。
如今才過了不到兩年,怎么又把窩丟了。
到底是闖軍攻占河南的速度太快了,還是這位侄子實在是不堪大用?
“他帶了多少人來?”
朱常淓緩緩捏過三支香,將其放在蠟燭飛騰的火焰上點燃后,恭恭敬敬插在了香爐里,寶藍色的琺瑯爐中頓時裊裊生煙。
一看城外之人果真有來頭,王總旗趕忙邀功似得答道:
“回王爺,小的仔細看了。
“那人身旁只有一仆一車,別的什么都沒有。”
“什么?”朱常淓猛地轉過身來,臉上的驚異之色一閃即逝,隨即沉聲道,
“去城門上候著,我馬上就到。”
這個侄子德行是差了點,但還不至于扔下嫡母,自己逃竄。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
此次闖軍的攻勢異常兇猛,懷慶難以抵擋。
他情急之下丟下纏小腳的福王太妃,這才逃出生天。
王總旗沒有下去,而是咽了口唾沫,抬眼偷偷看著朱常淓:
“王爺,小的回到城樓上,如何回復他?”
“莫要管他,候著便是。”
“是,小的告退。”
待王總旗走后,朱常淓這才對管家劉五沉聲道:
“給陛下的勤王餉暫緩幾天。”
“這?”劉五面露疑惑。
自家王爺雖然富可敵國,米面成倉,金銀成帑,但并非驕奢淫逸之人。
整日不是醉心琴棋書畫,便是誦經念佛。
值此天下大亂之時,是難得幾位給朝廷輸送銀餉的宗室。
這批勤王的餉銀剛剛湊齊,正準備送往京城,怎么王爺又反悔了。
朱常淓低眉掃了劉五一眼,雙眼微瞇,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感情:
“孤該他們的?就這么定了。”
圣上,時局如此。
休怪叔叔我無法堅守,要另做打算了,您就自謀多福吧。
一炷香后,城樓上火把攢動,將衛輝府拱極門照的明晃晃直如白晝。
潞王的蟠龍傘蓋出現在城樓上,八個角上系著紅綢的銅鈴在燈火下熠熠發光。
“懷慶故友?本王在懷慶可沒什么故友。”
朱常淓扶著箭垛探出半身,看了幾眼之后便朝親衛使了個眼色。
四名弩手假裝會意,悄無聲息地舉起弩箭對準了驢車。
自打王總旗進來報信,朱常淓便知道城下來人八成是福王朱由崧。
但是這個侄子來投,對自己而言究竟是福是禍實未可知。
若是他能識大體,那自己倒是也可念及同宗情誼,帶上他一起奔個生路。
可是如果他愚蠢自負,擅作主張,將自己的計劃打亂。
到時候扔也扔不掉,殺也殺不得,那將他放進城來便是自討苦吃。
“蠢貨!給我放下!”
朱常淓轉身對著神經敏感的親衛呵斥了幾句,隨后戳了戳王總旗后背:
“去,你去問他們找孤作甚。”
王總旗朝著樓下高吼道:
“王爺說他在懷慶沒有什么故友。
“閣下姓甚名誰,求見潞王千歲干什么?
“老實交代,是不是闖軍的奸細?”
朱常淓聽他這么問,氣得連連搖頭,沖著王總旗的背影白了一眼。
自作主張的蠢材,問他來干什么就行了,問他姓名是想作甚?
要是樓下的侄子頭腦不甚清明,報出了姓名,那自己豈不是被架在當場。
一來再難拒絕,只能硬著皮頭將侄子迎入入城中;
二來讓這滿城樓的官兵看見大明王室衰敗,四散逃命。
福潞兩王一低一高。
一個叫門求生,另一個陳兵逼問,這還成何體統。
破曉前的黑暗最是砭骨。
衛輝城下空落落的,只有一輛驢車,兩個黑影。
朱由崧面色憔悴,枯枝作簪,正用鹿皮靴底的狼牙鐵釘輕輕蹬踩著驢車底部的木踏。
盡管他雙眼布滿血絲,但難掩眼神中的幾絲銳利,如雪原上蟄伏的困獸一般斜倚在驢車上。
王總旗的幾聲怒喊,將朱由崧從半醒半睡之間拉了回來。
待睜開眼看到城樓上火光照耀下的蟠龍傘蓋時,他便明白潞王已知自己身份。
朱由崧長出了一口氣,緊繃了幾天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
雖然自己穿的是大明最富庶的藩王,可是點子太背,時運不濟。
不但一點福都沒享到,還差點交待在了明末。
剛穿過來,便跟著原主的仆人常應俊在零下十幾度,徹骨寒冷的雪夜撒腿狂奔。
一路上躲過數次闖軍斥候,經修武、獲嘉輾轉來到新鄉后,才真正到了大明朝廷能管到的地界。
新鄉崔縣令對自己禮遇有加,最終傾盡所有,搞來一輛拉糞的驢車和一隊老弱病殘組成的護衛。
朱由崧辭退了餓得東倒西歪的護衛,讓常應俊做了一回趙二,趕著驢車順衛河一路顛簸,這才來到了堂叔潞王所在的衛輝府城下。
二人趕路至此,俱是一天一夜未曾合眼。
常應俊還能勉強支撐,但是朱由崧早已是精疲力盡,五臟六腑如同灌了鉛一般,連說話都要攢足力氣才能從牙尖蹦出幾個字來。
聽到城樓上王總旗高聲發問,蹲在驢車一旁的常應俊聞言蹭的跳起,對著主子說道:
“王爺,八成是潞王爺來了,要不要報上您的名號......”
“你莫作聲,我來答吧。”
朱由崧瞥了常應俊一眼,大庭廣眾之下,告訴滿城士兵福王被闖軍打得屁滾尿流,棄母逃竄。
可真是便宜原主了,榮華富貴是他的,聲名狼藉算自己的?
朱由崧緩了緩神,嘶啞著聲音朝城樓上叫道:
“潞王爺,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我想去看看孝陵松柏是否如故。
“潞王爺能不能借點錢,行個方便?”
朱由崧知道潞王害的是渴思南下的病。
所以他開口先是感懷明末宗室的凄愴,接著給潞王傳達了自己也由此打算。
如果潞王不是十足的蠢貨的話,肯定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話畢之后,朱由崧心氣一松,眼前發黑,在驢車上緩緩睡了過去。
城樓上士卒聽得不甚明白,只道是來人要去看王爺的祖墳,頓時升起一片嘩然之聲。
只有朱常淓聞言心中顫了一下,神色復雜地盯著樓下影影綽綽的侄子。
“算這小子還有點良心。”
朱常淓嘆了口氣,轉身對身旁的王總旗吩咐道:
“把下面那兩人給我請到潞王府,勿生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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