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一層薄紗，被初升的太陽一寸寸揭開。楊旭站在院子里，斧頭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第五根柞木應聲裂開。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流下，在洗得發白的藍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斧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每一次劈砍都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狠勁，仿佛要把所有的不甘都發泄在這木頭上。

“哥！”

楊達的喊聲突然從山坡下傳來，像一把利刃劃破了林間的寂靜。十二歲的少年跑得滿頭大汗，手里揮舞著一個牛皮紙信封，那信封在晨光中亮得耀眼，“錄取通知書！你的！”

楊旭愣在原地，斧頭“咣當”砸在腳邊，驚得附近幾只正在啄食的蘆花雞撲棱亂竄。他下意識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卻忘了掌心的水泡，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沒考上中專，楊旭心里很失望，但也無可奈何。上百個人才錄取一個，他的成績除了語文外別的科目并不突出，中考的503分算是超常發揮了，還是沒能爭過別人。

“啥通知書？”宋芳的聲音比人先到，帶著灶房里的煙火氣。她掀開門簾快步走出，腰間扎著褪色的藍布圍裙，發梢沾著灶膛里的柴灰，看見兒子呆滯的表情，手里的簸箕一歪，金黃的玉米粒簌簌落下，在地上蹦跳著。

楊旭接過信封，手指微微發抖。“SH市星宇高中錄取通知書”幾個燙金大字刺得他眼睛發酸，他喃喃自語：“我沒報考這個學校啊……”

楊達喘著氣解釋：“是縣教育局轉來的，管你報沒報考呢，反正是被錄取了！”

楊來福從兒子手里拿過通知書，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陽光照在燙金的“SH市星宇高級中學”幾個字上，晃得他瞇起眼睛。“楊旭同學，你以優異成績被星元市北辰高級中學錄取了，請于九月一日報到……”他結結巴巴地念著，每讀一句眼角的皺紋就舒展一分，可看到“學費五百元”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突然僵住了。

院子里靜得能聽見松針落地的聲音。楊旭的妹妹楊麗怯生生地扒著門框，兩根麻花辮亂蓬蓬的，懷里抱著個破舊的布娃娃——那是楊旭用全縣作文比賽獎金給她買的。小姑娘不明白為什么大人們都僵在原地，就像去年冬天看見熊瞎子闖進菜園時的模樣。

“我去借錢。”楊來福的聲音像斧頭劈柴般干脆，他轉身就往屋里走，卻被兒子拉住了胳膊。楊旭的手觸到父親手腕上凸起的骨節，那觸感讓他想起山里的樹根。

“爸！”楊旭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不去，學費太多了。家里這么困難，我都和湯叔說好了，跟他去哈爾濱干活……”

“說什么混賬話！”楊來福沉聲喝止，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這簡直是老天賜給你的機會！你才多大，就想像我一樣靠出苦大力掙仨瓜倆棗，一輩子沒出息？”

宋芳急忙打圓場：“你爸說得對，干啥都比地壟溝找豆包強。你書念得那么好，縣里都拿過獎，就該好好念書以后有大出息。”她彎腰撿起散落的玉米粒，聲音輕柔卻堅定，“家里是沒啥錢，可爹媽砸鍋賣鐵也供你念書！”

楊來福剛要出門，院外傳來洪亮的話聲：“來福在家嗎？”一個高大的身影走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身板挺直，背著藥簍，手里還拿著鋤頭。這是張宇，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個“老山上下來的”，越戰那會兒受了傷才退伍回來。這些年一直一個人住在山腰的護林點，既是護林員，還精通草藥，日子過得清苦卻也自在。楊旭九歲那年上樹摘五味子不小心掉進溝里，被張宇碰到救了，可能爺倆投緣，楊旭總往張宇那跑，后來就做了張宇的徒弟。

“張哥，快進來！”楊來福急忙迎上去。楊旭叫“師父”，楊達和楊麗叫“張大爺”，都簇擁著上前，非常熱情。

“好好！”張宇樂呵呵地抱起楊麗，從兜里掏出塊水果糖剝了糖紙塞進楊麗嘴里，“寶貝丫頭，張大爺好幾天沒看見你了，真想念得慌。”楊達看妹妹眉開眼笑地吃著糖，有點羨慕，張宇看在眼里也扔給他一塊。楊達道聲謝將糖揣進兜里，說還要去學校轉身跑了。

張宇抱著楊麗跟楊來福宋芳進屋，在炕沿上坐下。宋芳從廚房端出一盤粘豆包：“張哥還沒吃早飯吧，我剛蒸了粘豆包……”

“妹子，不用麻煩，我吃過了。”張宇說著掏出煙袋。楊麗很有眼力見地從張宇懷里爬出，到炕琴下掏出旱煙笸籮拿到張宇近前。張宇裝滿煙袋鍋，楊麗又給他用火機點煙，張宇笑道：“你這小丫頭，真是乖巧招人稀罕！”

“那給你當閨女得了！”宋芳笑著。楊來福也卷了紙煙點上陪張宇一起抽。

煙霧繚繞中，張宇笑瞇瞇看向楊旭：“聽說你接到通知書了？是綏化的高中？”

楊旭驚訝地瞪大眼睛：“師父，你怎么知道的？”隨即又低下頭，“我不想去，都不知道什么樣的高中，壓根就沒聽說過，學費竟然要五百塊錢，我爸還把我罵了一頓。”

楊來福嘆氣道：“張哥，你說這事怪我罵他嗎？他想和湯建軍去工地，要是沒機會讀書也就算了，可這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怎么能錯過。念書將來有了出息，不比出苦大力強百倍？”

張宇點頭：“對，老弟說的和我想的一樣。我早上聽說小旭接到通知書的事，吃完飯就過來了，心思老弟傷還沒好利索，家里可能緊吧得為學費發愁，正好我這還有點錢。”說著從懷里摸出個手絹包層層揭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疊鈔票：最下面是兩張嶄新的百元大鈔，上面是七八張五十元的票子。

“六百塊，”張宇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夠交學費了吧，不夠的話再賣點草藥，便宜點賣有的是要的。”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眼角的皺紋卻像是刻上去的。

楊家五口人都愣住了。宋芳的眼圈瞬間紅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邊。楊來福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楊達和楊麗仰著臉看看大人又看看那堆錢，似懂非懂。

“張哥，這……”楊來福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不行，你攢這些錢不容易……”

張宇擺了擺手，眼神里透著幾分落寞：“我孤家寡人一個，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他的目光在楊旭臉上停留片刻，突然問道：“還記得那年去縣城參加升學宴的事嗎？”

楊旭怎么會忘記。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山村，第一次見識城里的熱鬧繁華。張宇帶著他坐了整整一個小時的班車，一路上塵土飛揚卻擋不住少年雀躍的心。縣城的大酒店門前張燈結彩，紅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停車場里擠滿了锃亮的小轎車。楊旭緊緊跟在張宇身后，眼睛瞪得溜圓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手心都沁出了汗。

宴會廳里燈火通明，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即將邁入大學校門的學子們穿著嶄新的衣裳，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他們舉杯相慶，談論著遠方的校園，描繪著未來的藍圖。楊旭蜷縮在角落的椅子上，望著這些意氣風發的同齡人，胸口涌動著說不出的羨慕與渴望。

“師父，我也要上大學。”少年攥緊衣角，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堅定。

張宇轉過頭，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他粗糙的大手輕輕落在楊旭發頂，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少年鼻尖發酸：“好小子，只要你肯用功，老天爺都會幫你。”

“我那排長臨走前說……”張宇的聲音忽然飄遠了，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活著的人，得替死了的多干點事。”老兵布滿老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錄取通知書上燙金的校徽，那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初生的嬰孩，“你好好念書，就當是……替老子多活了一輩子。”

楊旭的眼眶濕潤了，他緊緊握住張宇的手，那份沉甸甸的情誼讓他無法言喻。在這一刻，所有的猶豫和掙扎都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感激。

“師父，我一定好好讀書，不辜負您和家人的期望。”楊旭的聲音雖輕，卻字字鏗鏘有力，仿佛是對未來的承諾，也是對過往的告別。

張宇欣慰地點點頭，眼中閃爍著滿意的光芒：“好！記住我的話，山里娃也能飛出大山，就看你有沒有那個心！”

楊來福和宋芳在一旁早已是淚眼婆娑。他們深知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是任何言語都無法完全表達的。宋芳哽咽著說：“張哥，您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以后有啥需要，風里雨里盡管吩咐。”

張宇笑著擺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孩子出息長能耐，我看著高興。”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山間還籠著一層薄紗似的霧氣。楊旭背起簡單的行囊，里面裝著母親連夜準備的干糧和幾件換洗衣物，對父母說：“爸，媽，我去趟山上，跟師父道個別。”

宋芳忙不迭點頭：“應該的，快去快回，別誤了晌午的車。”

楊旭踩著濕漉漉的山路向上攀登，熟悉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快到護林點的小木屋時，他沒有聽到往常的劈柴聲或搗藥聲，反而聽見一種奇特的、帶著勁風的破空聲。轉過山坳，只見屋前那塊不大的空地上，張宇的身影正在晨曦中騰挪閃轉。

張宇只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白汗衫，褲腿挽到膝蓋，赤著腳。他演練的并非花哨的套路，動作簡潔迅猛，帶著一股子狠厲的殺氣。拳如重錘，肘似開山，膝撞凌厲，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一聲短促的吐氣，腳下踩踏處濕潤的泥土留下清晰的印痕。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脖頸流下浸透了汗衫。那動作氣勢，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每一擊都奔著要害，毫無多余花巧，透著戰場上千錘百煉的兇悍與效率。這正是他在南疆叢林里用血與火淬煉出的，真正的“殺人技”。

楊旭看得屏住了呼吸，血液隱隱發熱。他放下行囊，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默默地活動開手腳，也脫掉了外衣和鞋子，赤腳站在微涼濕潤的地上。

張宇一套動作打完收勢站定，氣息微喘，目光如電般掃向楊旭：“來了？正好！陪師父過過手！去了城里，拳頭硬點不吃虧！”聲音洪亮在山谷間激起回響。

“是，師父！”楊旭眼神一凝沒有絲毫猶豫，擺開了張宇教給他的起手式。他的動作雖然不如張宇那般老辣圓融，帶著少年人的棱角，但那份專注和狠勁卻如出一轍。

沒有多余的寒暄，師徒二人瞬間碰撞在一起。

“呼！”張宇一記刁鉆的低掃腿又快又狠直取楊旭下盤。楊旭反應極快擰腰沉胯，用小臂硬生生格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他手臂發麻，腳下卻死死釘住沒有后退。

“好！下盤要穩！”張宇贊了一聲攻勢不停，變掃為進，一個兇猛的近身撞肘直搗楊旭胸口。楊旭不退反進身體微側，用肩背卸力，同時右拳如毒蛇吐信閃電般擊向張宇肋下空檔——正是張宇反復強調的“以攻代守，打敵必救”。

張宇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早有預料，左手如鐵鉗般精準地叼住楊旭的手腕，右膝已如炮彈般頂起！楊旭心知不妙，借著被抓住手腕的力道身體猛地擰轉，險之又險地讓那記兇悍的膝撞擦著腰側過去，同時左肘順勢砸向張宇抓他的手臂關節！

“嘭！”兩人一觸即分各自退開一步。楊旭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手腕和腰側火辣辣地疼，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充滿了興奮和不服輸的勁頭。張宇也微微喘息看著徒弟，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帶著戰意的笑容。汗水在兩人身上蒸騰起淡淡的白氣。

“臭小子，反應夠快！這手‘金絲纏腕’接‘盤肘’使得有模有樣了！”張宇抹了把臉上的汗，“記住！功夫不是用來顯擺的，是保命護身的！遇事冷靜，出手要快要準要狠！但更要懂分寸！不到萬不得已，別露底牌！城里不比咱這山溝溝，人心更雜！”

“我記住了，師父！”楊旭用力點頭胸膛起伏。

“等著！”張宇轉身進了小木屋。不一會兒他拿著兩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散發著濃烈藥香的小包出來塞到楊旭手里：“拿著！這是真正的‘麝香虎骨膏’，里面摻了老山參和幾味我特配的草藥，勁兒大效果好！一包給你爸，他那腰傷睡前烤熱了敷上保管能松快不少！另一包給你媽，治她那老寒腿的風濕也管用！”

楊旭捧著那兩包沉甸甸、散發著奇異濃香的膏藥，感覺比捧著金子還重。他知道師父配的藥有多靈，也知道這“麝香虎骨膏”在市面上有多稀罕難尋，師父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配齊了料炮制出來。這藥不僅治傷更治心，治的是父母長年累月操勞留下的病痛，也治的是楊旭離家遠行對父母的牽掛。

“師父……”楊旭的聲音哽咽了。

“去吧！別誤了車！”張宇用力推了他一把，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轉過身去，彎腰收拾起地上的草藥，仿佛剛才的一切激烈都未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