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沙與沫(1)
這本小書并不比它的書名《沙與沫》——一把沙子與一把泡沫——來得更多。
盡管我把心中的底蘊混入了它的沙粒，把靈魂的汁液攪進了它的泡沫，但是它，今天并將永遠，更接近海岸而非大海，更接近有限的思念而非無限的相聚。
在每個男人和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些許沙，些許泡沫，只是我們當中有些人不愿揭示自己的內心，有些人則羞于披露。至于我，倒不羞怯。因此希望你們原諒我，寬容我。
1
我永遠徘徊于這些海岸，
在沙子與泡沫之間。
潮水將沖刷去我的腳印，
海風將吹去這些泡沫。
但大海與海岸將永遠存在。
2
有一次我抓住滿滿一把霧。
我松開手，咦，霧變成了一只蟲。
我合上手又張開，掌上卻是一只鳥。
我再次合上又張開，手上卻出現一個憂郁深沉舉首望天的人。
我重新將手握起又張開，結果空空蕩蕩只有霧。
但是我聽到了一支極甜柔的歌。
3
就在昨天，我還以為自己不過是生命蒼穹中無律無序胡亂顫動的一片碎屑。
今天我已明白，原來自己就是那蒼穹，一切生命皆有律有序地在我之中躍動。
4
他們醒著時對我說：“你和你生活其中的世界，只是無邊大海那無垠海岸上的一粒沙子。”
我做夢時對他們說：“我就是那無邊的大海，大千世界不過是我岸上的顆顆沙粒。”
5
僅有一次我窘迫得無言以對，那是當一個人問我“你是誰”時。
6
上帝的第一思是天使。
上帝的第一言是人。
7
在海與風賜予我們語言前的千萬年間，我們只是一群帶著渴望顛沛流離的生物。
如今，我們怎能只用昨天的聲音來表述我們內中的遠古歲月呢？
8
斯芬克斯只開過一次口，他說：“一粒沙即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即一粒沙；現在讓我們全都重歸沉寂吧。”
我聽到了他的話，但是我不懂。
9
我看到一張婦人的臉，便看到了她所有未出生的子女。
一個女人打量我的臉，便看到了我所有逝于她出生前的父輩。
10
我現在很想讓自己變得完美。但若不變成一個居住著有理性生物的星球，又怎能做到呢？
而那不正是每個人的目標嗎？
11
珍珠是痛苦圍繞一粒沙建起的廟宇。
是什么樣的渴望筑造了我們的身體，又圍繞著什么樣的顆粒？
12
當上帝將我這顆卵石投入奇妙的湖中時，我以圈圈漣漪攪擾了湖面。
但當我沉落湖底深處，我就變得十分安靜了。
13
給我靜默，我敢與黑夜較量。
14
我的靈魂和肉體相愛成婚之際，即我得到重生之時。
15
一次，我結識了一位聽覺敏銳卻不能言語的人，他在某次戰役中失去了舌頭。
現在我已知曉，此人在其偉大的沉默來臨之前進行過什么樣的戰斗。我高興他已死去。
這世界尚不夠大，容不下我們兩個人。
16
我在埃及的沙塵中躺臥了很久，默然無語，忘了季節。
之后，太陽給了我生命。我站起身來，行走在尼羅河的岸上。
我與白日同歌，與夜晚共夢。
而今，太陽用千只腳將我踐踏，想讓我重新躺倒在埃及的塵埃中。
然而請看，一個奇跡和一個謎：
那個將我聚攏的太陽不能將我打散。
我依然挺立著，步履穩健地行走在尼羅河岸上。
17
記憶是相聚的一種形式。
18
遺忘是自由的一種方式。
19
我們測定時間依據的是日月星辰的運轉；他們測定時間依靠的是口袋里小小的儀器。
現在請告訴我，我們怎么能在同時同地相聚呢？
20
在從銀河窗口俯瞰的人那里，空間就不是太陽和地球之間的空間了。
21
人性是一條光之河，從恒久之前流向恒久。
22
居于太空的精靈，莫非不妒羨世人的痛苦？
23
在前往圣城的路上，我與另一位朝圣者相遇。我問他：“這就是通往圣城的那條路嗎？”
他說：“跟著我走吧，一天一夜工夫你就能到達圣城了。”
我跟隨著他，走了幾天幾夜，仍未見到圣城。
讓我驚訝的是，他帶錯了路卻對我大發雷霆。
24
上帝啊，在你讓鬼子做我的獵食之前，還是讓我成為獅子的獵食吧。
25
除非通過黑夜之徑，人們不能抵達黎明。
26
我的房子對我說：“別離開我，因為這里住著你的過去。”
道路對我說：“跟我走吧，因為我是你的未來。”
我對我的房子和道路說：“我既無過去，也無未來。我若留下，這留中便有去；我若走去，這去中便有留。唯有愛與死能改變一切。”
27
睡在羽絨上的人所做的夢，并不比躺在土地上的人的夢更美妙，在這種情況下，我怎么會對生活的公正失去信心呢？
28
奇怪，我對某些歡樂的追求，竟是我痛苦的一部分。
29
我曾有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
第一次是看見她為了上升而故作謙卑時。
第二次是看見她在瘸者面前跛行時。
第三次是讓她在難易之間做選擇，她選擇了易時。
第四次是她犯了錯，卻自我安慰說別人也犯同樣的錯時。
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軟弱，還將這容忍視作堅強時。
第六次是她鄙棄一張難看的面孔，卻不知那還是她自己的另一面具時。
第七次是她高唱頌歌卻自以為這是一件美德時。
30
我對絕對真理一竅不通。不過我對自己的無知無識感到自卑，在這謙卑中或有我的榮譽和酬賞。
31
人的理想和成就之間有一段距離，只有靠他的熱情才能跨越。
32
天堂就在那里，在那扇門的后面，在隔壁的房間里；可是我把鑰匙丟了。
也可能我只是把它放錯了地方。
33
你盲瞽，我聾啞，讓我們彼此牽手相互理解吧。
34
一個人的價值不在于他成就了什么，而在于他想成就什么。
35
我們中的一些人像黑墨，一些人像白紙。
要是沒有一些人的黑，我們一些人就會成為啞巴；
要是沒有一些人的白，我們一些人就會成為盲瞎。
36
給我一只耳朵，我就會給你聲音。
37
我們的頭腦是海綿，我們的心是溪流。
可我們大多數人寧選吸收而非奔流，這不是很奇怪嗎？
38
在你渴望無名之福，心懷無由之憂時，你便真的與萬物同生共長，向你的大我飛翔了。
39
人若沉醉于幻象，就會將自己對它含混的表達當做醇釀。
40
你飲酒是為求一醉，我小酌卻是為醉中求醒。
41
酒杯空時，我任其空；酒杯半滿，我對之恨。
42
一個人的本真，不在他向你顯示的那一面，而在于他不能向你顯示的那一面。
因此，你若想了解他，不要聽其言，而要聽其未言。
43
我說出的話有一半沒有意義，但我說出來，好讓你可能聽到另一半。
44
幽默感即分寸感。
45
每當人們夸獎我那喋喋不休的缺點，指責我那默默無語的美德時，我的孤獨便產生了。
46
當生命找不到一個歌者唱出其心曲時，便產生一位哲人說出其思想。
47
真理往往被知曉，有時被說出。
48
我們本真的我，是沉默不語的；后天造就的我，是喋喋不休的。
49
我內在生命的聲音，達不到你內在生命的耳畔；但為了不再寂寞，讓我們彼此交談吧。
50
兩個女人交談時，她們什么也沒說；一個女人講述時，她披露了生命的一切。
51
青蛙的叫聲或許比公牛還響，但它們既不能在田地拉犁，又不能在酒坊轉磨，你也不能用它們的皮制鞋子。
52
只有啞巴羨慕饒舌者。
53
假如冬天說“春天在我心里”，有誰會相信它呢？
54
每一粒種子都是一個愿望。
55
如果真的睜眼看，你會在一切影像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如果真的側耳聽，你將在一切聲音里聽到自己的聲音。
56
真理需要我們兩個人來發現：一個來說出，一個去理解。
57
盡管語言的波浪一直在我們的上面激蕩，但在我們的深處卻永遠安然寧靜。
58
很多學說都像玻璃窗，我們透過它看到真理，但它又把我們與真理隔開。
59
喂，讓我們來玩捉迷藏游戲！你若藏在我心里，我就不難找到你；你若躲在自己的硬殼里，那任誰也別想找到你。
60
一個女人可以用微笑蒙起自己的臉龐。
61
那顆能與歡快的心同唱歡樂的歌的哀傷的心，是多么高貴啊！
62
他，那位想去認識女性、分析天才、破解沉默之謎的人，正是那個一從美夢中醒來就坐到早餐桌前的人。
63
我愿與一切行進者同行，不愿停步觀看隊列從身邊走過。
64
你欠那個服侍你的人的不僅僅是金錢。把你的心交給他，或者為他服務吧。
65
不，我們沒有枉活一生。他們不是拿我們的尸骨壘起座座高塔了嗎？
66
我們還是不要糾纏細節計較短長了。詩人的情思和蝎子的尾巴，都榮耀著升起自同一塊土地。
67
每一條毒龍都會生出一個（屠龍的）圣·喬治來。
68
樹木是大地寫在天空的詩。我們將其砍伐造紙，以在上面記下自己的無知弱智。
69
假如你想寫作（只有圣賢才知道你為何要寫），你必須要具有知識、藝術的魔力——詞語音樂性的知識，摒棄矯揉造作的藝術，以及熱愛你讀者的魔力。
70
他們把筆浸蘸于我們的心中，便以為自己已獲得靈感。
71
如果一棵樹來寫自傳，那它無異于一部民族的歷史。
72
假使要我在寫詩的才情與尚未成詩的狂喜之間做出選擇，我會選狂喜，因為它是更好的詩。
不過你和我所有的鄰居都認為我總是選錯。
73
詩并不是表達某種見解，它是從帶血的傷口或微笑的唇間涌出的一首歌。
74
詞語是沒有時間性的。你在言說和書寫它們的時候，應注意到其無時間性。
75
詩人是一位退位的國王，他坐在宮殿的灰燼里，試圖用灰燼營造出一個形象。
76
詩是無數快樂、痛苦和驚奇，還伴隨著少許詞典。
77
詩人企圖尋找到他心中詩歌的母親，那是徒勞的。
78
我曾對一位詩人說：“在你離世之間，我們不會知道你的價值。”
他應道：“的確如此。死亡永遠是個揭示者。你若真想知道我的真情實況，那就是我心中的比舌上的多，我尋求的比我手上的多。”
79
你如果歌頌美，即使獨自置身沙漠中心，也會有聽眾。
80
詩是迷醉心靈的智慧。
智慧是心中歌唱的詩。
假如我們既能讓某人的心靈迷醉，又能在他的睿智中歌唱，那他就的的確確生活在上帝的蔭庇中了。
81
靈感總在歌唱；靈感從不解釋。
82
我們常為孩子唱催眠曲，以使自己入睡。
83
我們的所有字句，都是從心智筵席上掉落下來的碎屑。
84
思往往是詩的絆腳石。
85
偉大的歌者是唱出我們沉默的人。
86
嘴里含滿食物，你怎能放聲歌唱？
手里握滿金銀，你如何舉臂祝福？
87
他們說夜鶯吟唱戀曲的同時，也將尖刺插進自己的前胸。
我們也都如此。不這樣我們還能怎么歌唱？
88
天才，是姍姍來遲的春天降臨時，知更鳥的一首歌曲。
89
縱然是最高貴的心靈，也擺脫不了物質的需求。
90
瘋人是一位不比你我遜色的樂師，只是他彈奏的樂器有些走調。
91
沉寂于母親心中的歌，由她孩子的唇間唱出。
92
不存在不能實現的愿望。
93
我從未與另一個自己完全一致過。事實真相（似乎）永遠介于我們之間。
94
你的另一個自我常常為你難過，但他也在悲傷中得到成長。如此，便皆大歡喜了。
95
除了在那些靈魂沉睡肉體失調者的心里，靈魂與肉體之間是不存在什么斗爭的。
96
當你觸及生命的核心時，你會在萬事萬物中找到美，甚至在那對美視而不見的眼睛中。
97
我們活著就是去發現美，其余一切都是等待中的種種形式。
98
播下一粒神，大地將給你一朵花；把你的夢想給天空，天空將給你一位愛人。
99
你出生的那一天魔鬼就已死去。
現在你不必穿越地獄去會見天使了。
100
很多女人借到了男人的心，很少女人能保有它。
101
如果你想擁有，千萬不可索求。
102
當一個男人觸到一個女人的手時，他倆都觸動了永恒的心。
103
愛是愛戀者之間的面紗。
104
每個男人都愛著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想象出來的，一個還尚未出生。
105
一個不會包容女人輕微過失的男子，永遠不會欣賞她們高尚的德行。
106
不日日更新自己的愛，慢慢變成習慣，最終成為奴役。
107
戀人相擁并非擁抱彼此，而是擁抱他們之間的什么東西。
108
愛情與猜忌是永不交談的。
109
愛是光明之手寫在光明之頁上的一個光明之詞。
110
友誼從來就是一份甜蜜的責任，而決不是一次機會。
111
假如你不能從一切方面了解你的朋友，那你就永遠不會認識他。
112
你最漂亮的衣服是由別人縫制的；
你最可口的飯菜是在別人餐桌上吃到的；
你最舒適的床鋪是在別人房子里睡臥過的。
現在告訴我，你怎能把自己同別人分開呢？
113
你的腦和我的心永遠不會一致，除非你的腦不再居于數字，我的心不再居于云霧。
114
除非把語言減到七個字，否則我們永遠不會彼此了解。
115
我的心若不被擊碎，又如何能開啟？
116
只有大悲或者大喜，才能顯出你的真實。
你如果想被揭示，你就必須在陽光下祼舞，或背起你的十字架。
117
假如大自然聽了我們關于知足的話，那么江河就不再去尋找火海，冬天就不再變為春天。假如她聽了我們所有關于節儉的話，那么我們還有多少人能呼吸到空氣呢？
118
你若背向太陽，看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影子。
119
在白晝的太陽下你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下你也是自由的；
在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的時候，你也是自由的。
即使你對世間萬物閉上眼睛時，你還是自由的。
然而對那個你為愛而愛他的人，你是個奴隸；
對那個他為愛而愛你的人，你也是個奴隸。
120
我們都是廟門前的乞丐，國王進出廟門時，每人都得到一分恩賞。
可我們卻彼此嫉妒，這是貶低國王的另一種方式。
121
你不可能吃得超過你的飯量；那一半食物屬于另一個人，同時也應留一點給不期而至者。
122
若非待客，所有房子皆成墳墓。
123
一只和藹的狼對一只天真的羊說：“你不到我們家做客嗎？”
羊回答道：“能到你家做客將十分榮幸，只要這家不在你肚子里的話。”
124
我讓來客在門口停下，說：“不，進門時不要擦鞋，出門時再擦吧。”
125
慷慨并不是將我比你更需要的東西給我，而是把你比我更需要的東西給我。
126
當你給予時你的確是仁善的。在給予的當兒把臉轉過去，就看不到領受者的慚容了。
127
最窮者和最富者的區別，僅在于整日的饑和一時的渴。
128
我們往往向明天借貸以償付昨日之債。
129
我也曾接受過天使和魔鬼的造訪，但我都把他們刁難走了。
天使來時我誦一段古老的禱文，他就厭煩了。
魔鬼來時我犯一次陳舊的罪行，他就從我身邊走開了。
130
無論怎么講，這都不是一所壞監獄；
可我并不喜歡本人囚室與相鄰囚室之間的這堵墻；
但請你相信，我決不會責備獄卒，也不會責備筑造監獄的人。
131
你向他們要一條魚，他們卻給你一條蛇。也許他們別無長物，只有蛇可給，就他們而言，這也算是夠慷慨的了。
132
欺騙有時成功，但它往往導致自毀。
133
當你寬恕那些從未殺戮的兇手、從未偷盜的竊賊、從未誆人的騙子時，你才是一個真正的寬恕者。
134
那個能把手指放在善惡分界處的人，就是可以觸摸到上帝衣邊的人。
135
你的心若是一座火山，豈能期望鮮花開在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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