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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填滿空白

最近更新:2024-04-10 18:15:13

小說 社會 17.2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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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你的占有欲越少,得到的愛就越多。莫拉維亞繼《鄙視》后又一力作,獲意大利維亞雷焦文學獎!畫家迪諾從小飽受煩悶情緒的折磨,自覺與周遭的一切都缺乏聯(lián)系。他試圖以占有的手段與世界建立聯(lián)結,比如占有一個杯子,或是占有一個女孩。然而,他偏偏遇上了一個無意與世界建立聯(lián)結,因此無法被占有的女孩。肉體占有、金錢賄賂、婚姻誘惑、死亡威脅……迪諾用盡了種種偏激瘋狂的手段,卻始終占有而不得,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早已被困在占有欲的牢籠中了……

第1章 引子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放棄畫畫的。一天晚上,我在畫室里一連工作了八個小時:時而畫上五分鐘、十分鐘,時而倒在長沙發(fā)上,躺平身體,眼望天花板,發(fā)上一兩個小時的呆。突然間,我似乎在苦苦求索之后終于有了真正的靈感,我在滿是煙蒂的煙灰缸里掐滅了最后一支香煙,從剛才垂頭喪氣癱坐的長沙發(fā)上像貓一樣一躍而起,抓過一把時常用來刮涂顏料的抹刀,連連劃在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畫布上,直到畫布被割得支離破碎才肯罷休。隨后,我從畫室一角取出一張同樣尺幅的新畫布,扔掉被割碎的那張,再把新的放在畫架上。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全部的能量,那個詞是怎么說來的?對,創(chuàng)作激情,已完全喪失在這種始于盛怒而歸于理性的破壞行為之中。近兩個月以來,我一直在努力畫好這幅畫,一刻不停,也為此而怒火中燒。用刀將它割碎其實是成全了它,也許呈現(xiàn)出的效果很糟糕——我對此毫不在意,但這對于我的靈感而言卻是件好事。事實上,毀掉畫布就意味著我終于結束了與自己漫長的對話,天曉得這對話已持續(xù)了多久。這也意味著我的腳終于踏在了堅實的土地上。要這么說的話,現(xiàn)在畫架上的這張畫布可并不簡單,這不是隨便一張未經(jīng)繪制的畫布,而是那張在我經(jīng)歷了漫長痛苦之后才放上畫架的特殊畫布。總之,如我所愿,我努力平復自己那種被厄運扼住咽喉的感覺,從這張看起來與其他畫布都差不多卻被我賦予各種意義與作用的畫布開始,我可以無所羈絆地從頭再來了。仿佛這十年的繪畫生涯尚未開始,我依然二十五歲,正是我剛剛辭家別母,搬進馬古塔大街的畫室里生活,開始全身心投入繪畫時的年紀。然而,話說回來,也許,甚至很有可能,現(xiàn)在置于畫架上的這張空白畫布正預示著某種至關重要卻不容樂觀的兆頭,我將在不知不覺間完全喪失能力。也許這第二種假設才是真的,它似乎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六個月以來,煩悶始終緩慢而堅決地伴隨著我的工作,直到我劃破畫布的那天下午才告一段落,這有點像水源中的水垢堵塞了管道,致使水流不暢。

如此看來,我多說幾句關于煩悶的話也許不足為過,因為我在字里行間會時常提到這種情緒。其實,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在遭受煩悶的困擾。但這個詞需要得到充分的解釋。對許多人而言,煩悶是開心的反面,而開心就是分心,就是遺忘。然而,對我而言,煩悶并不是開心的反面,甚至可以說,雖然煩悶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情緒,但在某些方面,它與開心相似,恰恰能夠讓我分心與遺忘。對我而言,煩悶正是現(xiàn)實的缺失、不適或匱乏。打個比方,在我感到煩悶的時候,生活對于我來說,就如同冬夜里給一個睡覺的人一條太短的毛毯:把毯子拉到腳上,胸口就會受涼,而把毯子拉到胸口,腳就會受涼,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換句話說,我的煩悶就好像房子里接二連三的停電:在這一刻,眼前的一切都清晰明了,這里是扶手椅,那里是沙發(fā),再往前是衣柜、晾衣架、畫、窗簾、地毯、窗戶、門,而在下一刻,就只剩下了黑暗與空虛。又或者,我的煩悶可以看作是事物的一種病態(tài),它意味著一種幾乎猝不及防的衰變,就像一朵花在短短幾秒內發(fā)生連續(xù)且迅疾的變化:從含苞待放,到花瓣凋謝,直至歸入塵土。

出現(xiàn)在我身上的煩悶情緒來源于現(xiàn)實的荒謬,如我所言,所謂荒謬也就是缺失、無能的現(xiàn)實不能讓我相信它的真實存在。比如,當我留意到一只杯子時,我只要告訴自己,這只杯子是個水晶或金屬制成的器皿,其作用是儲存液體,并且能把液體送到我的嘴邊而不致溢出。也就是說,只要我對杯子的描述足以令我信服,我就可能與它產生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從而相信它的真實存在,順便也相信了我自己的存在。但是,杯子卻正以我所說的方式衰變,失去活力,也就是說,在我看來它成了某種陌生的東西,與我毫不相關。簡而言之,它變成了一個荒謬的客體,就是這種荒謬引發(fā)了我的煩悶。最后,我不得不承認,所謂的煩悶,不過是無法溝通而又無力擺脫罷了。反過來說,我雖與這只杯子毫無干系,卻不妨礙我擁有它。杯子存在于某個未知的天堂,在那里,萬物都在一刻不停地做著自己。若不是知道這一點,這種煩悶還不至于讓我如此痛苦。因此,煩悶是一種理論上的意識,除了故步自封,我也許可以憑借某種未知的奇跡,僥幸逃出它的禁錮。

我之前說過,我始終處于煩悶之中,而這里我想補充的是,直到最近,我才徹頭徹尾地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煩悶。在我的童年、青春期以及剛剛步入青年期的時候,我飽受煩悶的折磨,卻從未想過將這種情緒說清道明,就像是那些總是忍受著頭痛的折磨卻從未下決心去看醫(yī)生的人一樣。尤其當我還是個小孩時,對于我和其他人來說,煩悶都是一種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對于我,我解釋不清煩悶是什么;而對于其他人,比如我的母親,他們只會將這歸結為身體不適或其他類似的原因。這有點像是把嬰兒的哭鬧歸因為長牙一樣。那幾年,我會突然停止游戲,一動不動地發(fā)好幾個小時的呆,就像是猛然怔住了,實際上我是被不安的情緒懾住了,那種情緒便來源于事物的枯竭,也就是說,我隱約意識到,我和世間萬物失去了聯(lián)系。如果那時候我母親走進房間,看到我因為遭受折磨而如此沉默、呆滯、面色蒼白,她會問我怎么了,而我會一如既往地回答說:“我很煩悶。”我這么說,是想用這個意義清晰卻有局限的字眼來解釋這種寬泛而又晦澀的心理狀態(tài)。母親很在意我的話,她會彎下腰擁抱我,答應帶我去看當天下午的電影。她想讓我開心一下,我卻非常清楚,這類娛樂活動并不是煩悶的反面,也不是醫(yī)治煩悶的藥方。我盡管假裝欣然接受了這個提議,但還是無可救藥地體驗著那種煩悶。母親試圖驅散這種煩悶,她用嘴唇親吻我的前額,雙臂摟著我的肩膀,還用電影的光影盛宴娛悅我的耳目。事實上,即使有她的嘴唇、臂彎和電影,我仍然與世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我該如何向母親解釋呢?折磨著我的煩悶無法通過任何方式得到緩解。我已經(jīng)注意到,煩悶主要來自溝通障礙。此時,正因無法溝通,我與母親之間也存在隔膜,就像我與其他事物之間的隔膜一樣,在某種程度上,我不得不接受這種隔膜,并欺騙母親。

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在煩悶的噩夢里飛行。那時,我在學校的糟糕表現(xiàn)都被歸結為所謂的“缺陷”,也就是先天缺乏對于這門或那門功課的理解能力。在沒有找到更貼切的解釋之前,我自己也接受了這種說法。然而,現(xiàn)在我十分確信,每學期期末圍著我團團轉的糟糕分數(shù)都只出于一個原因——煩悶。事實上,由于長期受困于這種情緒,我深覺我與雅典國王和羅馬皇帝、南美河流和亞洲山脈、但丁十一音節(jié)詩和維吉爾六音步詩、代數(shù)運算和化學方程式等一切龐雜的事物都沒有任何聯(lián)系。這一切無窮無盡的概念都與我無關,或者說,它們與我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向我證明事物底層的荒謬。然而,如我所言,我既沒有向其他人吹噓過這種純粹的負面情緒,也沒有因此而自鳴得意。恰恰相反,我告誡自己,這是我不該有的情緒,因此我深受其苦。我記得,在那個時候,這種痛苦已經(jīng)喚起我界定和解釋的渴望。但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有著所有孩子式的書呆子氣和虛榮心。于是,我計劃以煩悶為緣由寫一部通史,只寫了幾頁就放棄了。這部通史基于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不是人類進步,不是生物進化,不是經(jīng)濟手段,也不是各個學派的歷史學家提出的那些常見結論,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是煩悶。我為這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我抓住了問題的核心。那么,萬物的起源乃是煩悶,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混沌”。上帝因煩悶而創(chuàng)造了大地、天空、水、動物、植物、亞當和夏娃。后來,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里待得煩悶,就偷食了禁果;他們讓上帝感到煩悶,于是上帝將他們趕出了伊甸園;該隱對亞伯感到煩悶,于是把他殺了;挪亞實在有點太煩悶了,于是發(fā)明了酒;人類讓上帝感到煩悶,于是上帝用大洪水毀滅了世界;但后來上帝又對洪水感到煩悶,于是他恢復了好天氣,諸如此類。偉大的埃及、巴比倫、波斯、希臘和羅馬帝國都于煩悶中崛起,又于煩悶中土崩瓦解;異教的煩悶催生了基督教的興起;天主教的煩悶引發(fā)了新教的誕生;歐洲的煩悶導致了美洲的發(fā)現(xiàn);封建主義的煩悶挑起了法國革命;資本主義的煩悶招致了俄國革命。我把這些卓越的發(fā)現(xiàn)全部記錄在一個表格里。我懷著極大的熱忱,開始書寫真正的歷史。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所有的論證中最詳盡的當數(shù)亞當與夏娃的故事——關于他們在伊甸園中遭受的殘酷的煩悶,以及他們如何受煩悶驅使,犯下致命的罪。后來,輪到我對這個計劃感到煩悶了,于是我就將它拋在腦后。

其實,我在十歲到二十歲之間經(jīng)受的煩悶之苦,也許比我生命中任何時間段都更深重。我出生于1920年,因此我的青春是在法西斯的黑色標志下度過的。這個極權制度建立的基礎是獨裁者與大眾之間的隔絕,也就是個體公民之間的隔絕,以及個體公民與獨裁者之間的隔絕。在法西斯統(tǒng)治期間,由于事物之間缺乏聯(lián)系而導致的煩悶情緒就彌漫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除了這種社會性的煩悶,還有遲鈍的性欲給我?guī)淼臒灐@是那個年齡段常會出現(xiàn)的狀況,煩悶阻礙了我和那些我本以為可以與之傾訴愁緒的女人的溝通。但是煩悶也將我從不久后蹂躪了意大利整整兩年的內戰(zhàn)中拯救了出來。具體來說,我是這樣得救的:我參軍之后,加入了駐扎在羅馬的一個師,后來一宣布停戰(zhàn),我就脫下軍裝回了家。之后,國家發(fā)布了一則公告,勒令所有士兵歸隊,否則將被處以極刑。我母親對當權者懷有敬意——那時當政的是法西斯和德國人,她建議我穿上軍裝,到指揮部報到。她本想救我于水火,實際上是逼我去流放,也許那樣我會死在納粹集中營,正如我許多戰(zhàn)友的親身經(jīng)歷一樣。我和那條命令、那身軍裝,以及法西斯分子之間,都無法建立任何聯(lián)系,因此心生煩悶。這種煩悶折磨了我整整二十年,如今又讓我的雙眼完全無視那個以束棒和“卐”符號為標志的“偉大”帝國[1],從而拯救了我。我不顧母親的懇求,躲到鄉(xiāng)下一個朋友的別墅里避禍,在那里度過了內戰(zhàn)。我用畫畫來打發(fā)時間,這與其他打發(fā)時間的方式?jīng)]什么兩樣。就在那個時候,我成了一個畫家,也就是說,我希望通過藝術表達,一勞永逸地重新建立起我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事實上,在我剛開始因為對繪畫萌發(fā)的熱情而倍感欣慰時,我?guī)缀蹩煲嘈牛覠炛两癫贿^是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藝術家。我欺騙了自己,而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自欺欺人地以為已經(jīng)找到了從煩悶中解脫的辦法。

戰(zhàn)爭結束后,我回到了母親身邊。彼時,她在阿皮亞大街買了一棟大別墅。如我所言,我曾寄希望于畫畫,期待著最終以此來戰(zhàn)勝煩悶。但我?guī)缀趿⒖桃庾R到,情況并非如此。后來,我就算畫畫,也還是經(jīng)受煩悶的折磨,甚至會由于煩悶自動中斷畫畫,我比不畫畫時還更能準確地感知到這個陳疴有多么嚴重和頑固。就這樣,煩悶的問題反復出現(xiàn),從未改變。我開始問自己,煩悶的原因會是什么。通過排除法,我得出了結論:我煩悶也許是因為我有錢,如果我是個窮人,就不會煩悶了。這個猜想當時在我的腦海中并不像如今寫在紙上這樣清晰。與其說這是猜想,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懷疑:煩悶與金錢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雖然晦澀莫辨,卻毋庸置疑。我不想過多糾纏在我生命中這段極不愉快的時光中。我很煩悶,當我煩悶時就沒法畫畫,我開始發(fā)自肺腑地憎恨我母親的別墅和我在那里享受到的優(yōu)渥待遇。我把我的煩悶和因此而無法作畫的后果都歸咎于別墅,我渴望離開那里。但由于這只是一種懷疑,我無法對我母親清楚地說出那句我唯一該對她說的話: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因為你很有錢,而財富使我感到煩悶,煩悶使我沒法畫畫。相反,我下意識地擺出一副惹人厭的模樣,以此來暗示我要離開,并且以這種方式逼迫自己離開別墅。在我的記憶中,那些日子里永遠充斥著不滿、頑固的敵意、執(zhí)拗的拒絕和近乎病態(tài)的憎惡。我從未像當時那樣殘忍地對待母親。這樣,折磨我的除了煩悶,又多了一層憐憫,對于無法理解我粗暴態(tài)度的母親的憐憫。但最重要的是,我身體的所有官能都或多或少地麻痹了,我變得沉默、麻木、遲鈍,被活生生地封閉在了自己的軀殼里,如同被囚禁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監(jiān)牢中。

要是我母親沒有意識到她和我父親破裂的感情里也存在類似的煩悶情緒,我住在別墅里的時間和我隨之而來的狀態(tài)或許會持續(xù)更長的時間。到了講我父親的時候了,不過只是順便一提,只因為他在煩悶的道路上走在了我的前面。

好吧,就我所知,我父親是一個天生的浪子,他在家里會越發(fā)沉默寡言、食欲不振,總之是個抗拒家庭生活的人,有點像某些無法忍受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可一旦到了輪船甲板上或火車車廂里,他就會恢復所有的活力。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金發(fā)碧眼。我繼承了這些特質,但我并不英俊,過早地禿了頂,大多數(shù)時候臉色都陰沉灰暗。而他呢,至少我母親曾經(jīng)吹噓過,她曾強行讓父親娶她,而父親一直告訴她說他并不愛她,遲早會拋棄她。

我只見過父親幾次,因為他總是在旅行。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的金發(fā)幾乎成了灰發(fā),原來那張年輕的臉龐已經(jīng)刻上了幾道又細又深的皺紋。但他仍然逍遙自在,系著年輕時戴的領結,身穿年輕時穿的格紋西服。他來無影去無蹤,一會兒因厭倦母親而逃離,一會兒又回到她身邊,可能是為了拿錢再逃一次。雖然按道理說他應該在做“進出口貿易”,但他口袋里經(jīng)常一個子兒都沒有。最后,他再也不回來了。日本海的一陣狂風吹翻了一艘載有一百多名乘客的船,父親和一船人一起葬身大海。他在日本做了些什么,他去那里是為了“進出口貿易”,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按照我母親的說法——她喜歡科學定義,或者聽起來很科學的名詞——我父親有“游走癥”,也就是四處漫游的癖好。這種癖好,她思考再三后說,也許是由他對郵票的熱愛而引起的,這些小巧繽紛的郵票彰顯著世界的豐富與廣袤。他收藏了很多精美的郵票,母親至今還保留著。當然還因為他地理學得好,這是他在學校唯一真正學習過的科目。我應該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我母親認為我父親的“游走癥”純粹是個性使然,說到底不算什么大事。我不禁為那個可悲而又模糊的形象感到一種惺惺相惜的憐憫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形象漸漸淡去,但至少就他與我母親的關系而言,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與我共通的特征。不過,反復思量之后,我意識到,這些都是外在的表現(xiàn):我父親其實也曾經(jīng)受過煩悶的折磨,只是他身上,這種折磨已經(jīng)在各國之間的縱情游走中化解了。換句話說,他的煩悶是常人所理解的那種世俗的煩悶,只要依靠新鮮、稀奇的感受就能從中解脫。事實上,我父親相信這個世界,至少他相信地理學,但我甚至連一個杯子都無法相信。

不過我母親沒有那么愛鉆牛角尖,她堅信自己一定能從我的煩悶中識別出那種膚淺的厭倦,正是這種厭倦曾使她與丈夫的關系變得舉步維艱。“不幸的是,你從你父親那里得到的東西比從我這里得到的還多。”某一天,她突然對我說,“我知道,當那東西纏上你的時候,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送你走。所以,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等你挨過了這關,再回來。”

我立刻如釋重負,回答說我并不打算遠走,我對旅行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只是想離開家,過上自力更生的日子。我母親反對說,我本可以住在我們的大別墅里,而且在這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但我現(xiàn)在卻非要去獨自生活,這太荒謬了。可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抓住這個機會。我沒好氣地告訴她,我第二天就離開,一個小時都不耽誤。這樣,我母親便明白了我是認真的。她只能擺出過來人的姿態(tài),苦口婆心地一遍遍絮叨,說她甚至在我的回答中聽出了我父親的語氣。無論如何,我都會去做我最喜歡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生活。

錢仍然是個問題。如我所言,我們很有錢,直到那時,我擁有的信用額度可以說是用不完的,只要我需要錢,我就從母親的銀行賬戶里提取。但是,母親心里盤算著不讓我重蹈她丈夫的覆轍:她總是給丈夫一筆充裕的錢讓他逃跑,但這筆錢又從來不足以讓他遠走高飛。她厲聲警告我,從現(xiàn)在起,她會每月給我一筆錢。我回答說,我不會有太多奢求。當她以一種幾乎是亦怒亦悔的情緒宣布打算給我的金額時,我立即告訴她,我只要一半就夠了。母親原本已經(jīng)準備好展開一場她曾與我父親進行過的爭論(父親對手頭的錢從來沒有滿足過),但看到我對錢出乎意料的冷漠,她非常驚訝。“就憑這么點錢,你根本沒法活下來,迪諾。”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感嘆道。我回答說這是我自己的事。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苦行僧,我還說我希望能夠盡早地靠畫畫謀生。我覺察到母親在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我。我早就知道,她并不相信我的藝術才能。幾天后,我在馬古塔大街找到一家畫室,帶著我的家什搬到了那里。

住所的改變自然沒有給我的精神狀態(tài)帶來任何變化。我的意思是,當一切變化起初給人帶來的那種慰藉煙消云散之后,我又開始像過去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覺得煩悶。我說“自然”,是因為我早就應該預見到,煩悶的感覺不會因為簡單的住所變動而消失,這就像我富有不是因為我住在阿皮亞大街,而是因為我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錢財一樣。我不想用這些錢與我有沒有錢根本沒多大關系。即便一些吝嗇的富人只花費他們收入的很小一部分,摳摳搜搜地過日子,也沒有人會因為這個而認定他們是窮人。因此,我的第一個想法,或者說第一個執(zhí)念——我的煩悶與隨之而來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枯竭都是因為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逐漸被第二個更深的執(zhí)念所取代:一個人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財富,富有就像人天生擁有藍眼睛或鷹鉤鼻一樣。冥冥之中,一種微妙的命運注定將富人與金錢捆綁在一起,甚至富人所擁有的不花錢的權力也會賦予金錢以生命力。簡而言之,我不是一個曾經(jīng)富有的窮人,而只是一個在自己和他人面前裝窮的富人。

此后,我用如下方式證實了這一點:“一個真正的窮人,如果沒錢,他會怎么辦?他會被活活餓死。而在類似的情況下,我會怎么辦?我會去向母親求助。而且,即使我不去求助,我也不會因此被當作窮人,只會被當作瘋子。”我很快想到,這種情況并不少見,而且常常發(fā)生在我身上。事實上,我的確接受了母親對我的資助,哪怕我把資助費用嚴格限制在必要的范圍內。因此,與真正的窮人相比,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享有特權的富人玩家,將窮人玩家置于不公平的處境:前者能無限地輸,而后者不能。最重要的是,前者可以真正地“玩”下去,也就是自娛自樂,而后者,除了拼命去贏,沒有別的辦法。

很難說清當我回想這些事時內心的感受。這感覺就像是面對拙劣的巫術,我卻拿它毫無辦法,因為我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在什么地方,就會中了魔法。有時我會想起《福音書》中的話:“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困難。”我問自己,什么是富有。富有是擁有很多錢嗎?或是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又或是過去和未來都生活在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里?還是富人相信財富,渴望成為富人或是后悔曾經(jīng)是個富人?還是像我這樣,不想成為富人?我想得越多,似乎就越難向自己說清為什么財富會激發(fā)我的決心和宿命感。要知道,如果我能將自己從原先的執(zhí)念——財富導致了煩悶,而煩悶又導致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枯竭——中解脫出來,那么我也不會產生這種感覺。這一切反思,即使是其中最理性的部分,都源于模糊不清的感受。感受不像思想那樣容易擺脫,思想來去匆匆,而感受一直存留。

在這一點上也許有人會這樣反駁:說到底,這家伙只不過是個失敗的畫家,也許與眾不同的是,這家伙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敗,僅此而已。這話說得沒錯,但得有個限度。我當然是個失敗者,但這絕不是因為我不能畫出廣受贊譽的畫,而是因為我覺得我的畫無法滿足自我表達的欲求,也就是說,它們不能讓我自欺欺人地以為我與事物有什么聯(lián)系,說白了就一句話,畫畫無法讓我不煩悶。說到底,我現(xiàn)在開始畫畫正是為了逃避煩悶,但如果我仍然感到煩悶,那為什么還要畫畫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在1947年3月離開母親的別墅的。過了十年零幾個月,如前所述,我割碎了我的最后一幅作品,決定從此不再畫畫。之后,過去由于畫畫而在某種程度上得以抑制的煩悶情緒,立刻以前所未有的攻勢再一次向我襲來。我已經(jīng)注意到,煩悶本質上是缺乏與事物的聯(lián)系,在那些日子里,除了缺乏與事物的聯(lián)系,在我看來,煩悶也是缺乏與自我的聯(lián)系。我知道這些東西很難解釋清楚,我只能用一個比喻加以說明:在我下定決心放棄畫畫后的日子里,我對我自己而言,仿佛變成了一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令人厭惡的旅伴——旅行者自長途旅行之初就不得不與之共處同一車廂,且這種老式車廂是不與其他車廂相連的,而火車在抵達終點站之前都不會停車,因此旅行者被迫與他那個可憎的旅伴待在一起,直到旅程結束。拋開比喻,重回現(xiàn)實,那些年里,在我外在的畫家身份之下,煩悶已經(jīng)徹底腐蝕了我的生活,沒有留下任何立得住的東西。因此,我一旦放棄了畫畫就立刻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骸骨或是不成形的殘肢。如今,如前所述,煩悶的主要原因是我無法直面自己,直面這個世界里唯一的人,然而,我又不能以任何方式來擺脫自己。

因此,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被一種異常的煩悶所左右。我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我喜歡做的,或者說是我覺得值得去做的。況且,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讓我喜歡,或是能持久地做下去。我只是以各種各樣無聊的借口從畫室進進出出,這些借口都是我故意為自己找的,僅僅是為了不待在畫室里而已:買一包我本來不抽的香煙,喝一杯我本來不想喝的咖啡,買一份我并不感興趣的報紙,參觀一個絲毫不能引起我好奇心的畫展,諸如此類。然而,我覺得這些瑣事只不過是一些變相的煩悶,同樣令人煩躁。正是因為這樣,我有時無法將眼下所做的事都進行到底,比如出去買報紙、喝咖啡或看展覽的時候,剛走出幾步遠,就又回到了幾分鐘前才剛匆匆離開的畫室。但在畫室里,等待我的自然還是煩悶,一切又周而復始。

我也會看書。我有一個小圖書館,過去我一直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我拿起一本書,但很快就又把它丟在一邊,無論是小說、散文、詩歌,還是戲劇,世上所有的文學作品,沒有一頁能讓我集中精力去閱讀。再說,為什么非要讀書呢?文字是事物的符號,而在煩悶的時候,我與萬事萬物都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于是我放下書,或者一怒之下把書扔到犄角旮旯,然后尋求音樂的慰藉。我有一臺品質極佳的唱片機,這是母親送我的禮物,還有一百來張唱片。是不是有誰曾經(jīng)說過,音樂無孔不入?也就是說,它能強迫別人傾聽,哪怕是最心不在焉的人。說這話的人一定是搞錯了。事實上,我的耳朵不僅能拒絕欣賞音樂,還能做到充耳不聞。接下來,到了該選擇唱片的時候,這樣的想法讓我癱軟無力:什么音樂適合在煩悶的時候聽呢?于是,我關掉唱片機,倒在沙發(fā)上,開始思考我還能做些什么。

讓我備受打擊的是,我根本什么都不想做,盡管我熱切期望著能做成一些事。我想做的每件事看起來都與我是那樣地匹配,就像連體嬰兒中一個與另一個的關系,但事實恰恰相反,我還是什么都不想做。因此,我感覺到自己不想見人,但也不想獨處;不想待在家里,但也不想出門;不想旅行,但也不想繼續(xù)住在羅馬;不想畫畫,但也不想不畫畫;不想保持清醒,但也不想睡去;不想做愛,但也不想不做……諸如此類。我說的這些都是我的感覺,其實更應該這么說:我感覺到惡心、厭惡和恐懼。

處于這些煩悶的狂躁之中,我時常捫心自問,自己是否真的不想死。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問題,因為我非常討厭活著。但隨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雖然我不喜歡生活,但我也并不想死。因此,一組針鋒相對的選擇時時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就像在跳著致命的芭蕾,即使在生與死的極端抉擇面前,也從未停止。事實上,正如我時常想的那樣,我非常不想死,以至我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的生活。

注釋

[1]“束棒”(fascio)是“法西斯”的本義,即一把被捆綁在一起的多根木棍纏繞的斧頭,“法西斯”為音譯。“卐”為法西斯的標志符號。

譯者注(本書注解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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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文錚 李曉婉
上架時間:2024-04-10 18:14:41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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