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森站在寶船甲板上，看著碧波萬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莊嚴感。這個莊嚴感不是來自他自己——他不過是鄭和船隊里一個不起眼的小通事，專門負責翻譯幾句阿拉伯語和波斯語。這莊嚴感來自于他腳下這艘龐然大物：寶船高九桅，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船身九層，共有四百四十四個艙室。

一個月前，南京龍江船廠，他第一次登上這艘即將遠航的寶船時，被船上工匠問及感想，林大森只憋出一句：“真他娘的大?！?

工匠聽了哈哈大笑：“那是，朝廷撥了多少銀子你知道不？這一艘船夠建十座縣衙?！?

這種無用的閑聊很快被宦官制止了。從那以后，林大森知道船上有規矩：說話不能太多，笑不能太響，走路不能太快，吃飯不能太慢。違反了就挨板子，輕則二十，重則五十。他在第一次吃午飯時因為咀嚼聲音太大被打了二十大板，從此吃飯都像只老鼠，小口小口地啃。

“喂，通事的，想什么呢？“

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林大森轉過身，看見沈明月站在那里，身上穿著和其他女雜役一樣的粗布衫褲，頭發在腦后扎成一個髻，臉上沾著些許鍋灰。她是船上為數不多的女性之一，負責給三百多號人做飯。

“沒想什么，就是看看海?！傲执笊f。

“看什么海？不就是水嗎？“沈明月笑著說，“我看船上的水更值得關注。昨天我舀水時，發現船艙底層已經漏了。“

“漏了？“林大森嚇了一跳，“那你報告了嗎？“

“報告了，宦官說這是正常的，大船都會漏一點?！?

林大森皺了皺眉頭：“這話怎么聽著不靠譜？“

“總管大人的話，你敢質疑？“沈明月忽然壓低了聲音，“不過我看他們比咱們還緊張，昨晚偷偷往艙底塞了不少麻絮和桐油?！?

林大森點點頭，不再說話。沈明月雖是個廚娘，卻心思縝密，觀察入微。他們倆是同一個村子出來的，都是因為祖上三代行醫，懂些阿拉伯語和波斯語，才被選中跟隨船隊出海。沈明月的阿拉伯語比林大森還要好些，本來也該做個小通事，可朝廷認為女子不宜拋頭露面，就把她安排到了廚房。

“對了，“沈明月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剛做的肉餡餅。趁熱吃?！?

林大森接過餅，咬了一口，肉汁立刻流了出來，他趕緊用手接住?！岸嘀x。不過你這樣偷拿船上的東西，當心被發現?！?

“誰說是偷的？這是我自己的口糧省下來做的。反正天天吃咸魚干，我都快長鱗了?！吧蛎髟掳琢怂谎?，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林大森，你說咱們這一趟航海，能活著回去嗎？“

林大森正在咀嚼，聽到這話，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覺得這海太大了，咱們太小了?！吧蛎髟峦h處的海平線，“昨天我做夢，夢見自己掉進海里，怎么游都游不到岸邊?！?

林大森笑了笑：“你放心，咱們這船這么大，又有天朝上國的龍氣護佑，不會出事的。再說了，咱們船隊有六十多艘船，就算真出了事，其他船也會來救的?！?

沈明月點點頭，卻不太相信的樣子。

正說話間，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差點撞到沈明月身上。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上還帶著稚氣，卻長得高大壯實，一看就是北方人。

“蘇豐年，你慌什么？“沈明月扶住他，問道。

少年氣喘吁吁地說：“沈姐姐，林大哥，不好了！剛才我在桅桿上值守，看見遠處有烏云，像座大山一樣朝這邊壓過來。水手長說可能要遇到風暴了！“

林大森和沈明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慮。

“別瞎說，“林大森拍了拍蘇豐年的肩膀，“咱們船隊出發前，欽天監已經選了黃道吉日，又是在春夏之交，正是風平浪靜的時節。怎么會有風暴？“

蘇豐年撓撓頭：“可我真的看見了啊。水手長還說，海上天氣變幻莫測，不像陸地那么規律。“

林大森正要說什么，忽然覺得腳下一晃，整個人差點摔倒。蘇豐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三人驚愕地看著彼此，然后同時抬頭望向天空——原本晴朗的天空西南方向，不知何時已經堆積起了烏云，就像一堵黑墻立在海天之間。

“看來真要有風暴了。“林大森喃喃地說。

沈明月臉色發白，緊緊抓住了欄桿：“天啊，我從沒見過這么黑的云。“

蘇豐年咽了口唾沫：“林大哥，這風暴來了，咱們會不會沉船??？“

林大森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黑云，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從小就怕水，每次過河都要抱著木板?，F在他站在這艘龐大的寶船上，周圍全是看不到邊際的大海，若是真的翻船，他恐怕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就在這時，船上響起了急促的銅鑼聲。

“所有人！回艙室！“一個宦官扯著嗓子喊道，“風暴就要來了！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甲板上頓時亂成一團。水手們手忙腳亂地收帆，舵手死死握住舵輪，船上的士兵們則開始把各種物品固定起來，防止被風浪掀翻。林大森看見遠處的海面上，原本平靜的水面開始翻滾，一波又一波的浪濤向著船只壓來。

“你們兩個回艙里去！“林大森對沈明月和蘇豐年說，“我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沈明月搖搖頭：“我去廚房看看，那邊還有火沒熄呢，別出事！“

蘇豐年則說：“我得回桅桿上去，那是我的崗位！“

三人來不及多說，便分頭行動。林大森剛要走向船艙中央，忽然看見天空中有一道閃電劃過，隨即是震耳欲聾的雷聲。緊接著，豆大的雨點開始砸下來，打在甲板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風越來越大，船身開始劇烈搖晃。林大森感到一陣眩暈，連忙扶住旁邊的桅桿。他勉強抬頭看了一眼，發現蘇豐年正艱難地往桅桿上爬，而沈明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通往廚房的艙門里。

風暴來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快，也更加猛烈。

林大森只覺得腳下一陣劇烈的搖晃，整個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欄桿上。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和人們的驚叫聲。

“抓緊了！抓緊了！“不知是誰在喊。

林大森勉強抓住欄桿，感覺到大浪已經打上了甲板，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在恍惚中，他看見遠處鄭和的旗艦正在風浪中掙扎，而周圍的其他船只則散落各處，有的甚至已經看不到了。

就在這時，一個巨浪撲面而來，林大森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就被冰冷的海水吞沒了。他拼命掙扎著想浮上水面，卻發現自己被海水沖出了船外。在窒息和恐懼的雙重夾擊下，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最后一刻，他似乎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也在水中掙扎，那人影有些像沈明月，又有些像蘇豐年，但他已經無法確定了。海水灌入他的口鼻，世界變得黑暗而遙遠。

林大森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完了，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家鄉的杏花和炊煙了。

然后，他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