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住在瓦塘鎮,穆三丹就有一種逆反情緒。
穆三丹不喜歡瓦塘鎮的夜晚,不相信自己要在瓦塘鎮扎根,在瓦塘鎮生活了。穆三丹骨子里承認的只有柿子嶺和文城的夜晚。柿子嶺的夜晚已經在她心里扎根抓土了,那種太純或者太粗的夜色里飄蕩著野雞、野鳥的叫聲,回響著爹娘站在崖口呼喊三丹的余音,是那種挪一步就能踩住一片樹葉,一根石縫里的細草也能拴住一條羊腿的夜晚。然后就是文城,是文城蘆葦街的夜晚,文城的夜色里暗含著對一個山里姑娘的誘惑,彌漫著一種油炸的香味,有城市男女身上的一種脂香。
穆三丹在瓦塘鎮的夜色里聞到的是一種莊稼的青澀,以及和這種青澀雜糅成一體的腥氣。這種夜氣讓她感覺到有點不倫不類。她站在瓦塘的大街上,瓦塘鎮單調得只剩下漆黑的夜和劣質的橙色的燈光,她一眼就在混沌的夜色中望到了瓦塘大街的盡頭。就在這一站中,穆三丹對瓦塘鎮的夜晚有了一種發自心底的抵觸。她想起柿子嶺的姐妹們往平原出嫁時的那種激動,那時候她就覺得平原沒有什么可羨慕的,它不過就是一種沒有突起的地方,她撫摸著自己的胸,平原的鄉村就像一個女人沒有長成的胸脯。
但是,穆三丹真正的生活就要從瓦塘鎮開始了。
穆三丹到瓦塘鎮的這一年已經二十五歲。在鄉村,二十五歲已經不是做閨女的年齡,通常的情形是她們的屁股后頭拖著一個流著鼻涕、哭著鼻子的娃娃,也是拖在屁股后的孩子改變了一個女孩到女人的稱謂。問題是穆三丹十九歲就已經到城里住了,她住在城里的哥哥家,她的哥哥在鹽業局上班,他們住在這個小城的蘆葦街,站在樓房的窗前看到的是圍繞著樓房的一湖蘆葦,蘆葦的蔥蘢和雪白的葦纓,以及飛在葦湖里的小鳥。六年是一截不短的時光,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尤其是一個女孩子。哪怕是文城這樣的小城市對一個女人也有一種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的功能。
只有穆三丹知道,她還在時時地想念那個叫柿子嶺的村莊,骨頭和肌肉夾縫里的東西是洗不掉也革不凈的,那里還住著她的爹媽,有她喜歡的曲曲彎彎的山路,拐過幾條山道就能找著她的家。那個老院子可能已經有幾百年了,墻體是山里的老石頭和沉重的藍磚,地面是條石板和鵝蛋形的卵石;房頂的瓦縫里苔蘚一層壓著一層,苔蘚上滑過小鳥的翅膀,濡濕著鳥兒的歌聲。據說他們居住的那些老房經考證為某個朝代的建筑,文城旅游局正申請給予重點保護。
可還是要在瓦塘鎮生活了。穆三丹小西瓜一樣滾圓的臀部開始在瓦塘鎮鎮政府的院子里,在瓦塘鎮的大街上扭動;一雙長臂配合著她的臀部和一雙長腿。瓦塘鎮的草木她要一眼一眼地瞅了,她要接受的不僅是瓦塘的夜晚,還有瓦塘的白天。穆三丹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了,她不得不強迫自己穩定,讓她穩定的還有從身體的深處涌到胸部的一種優越感:她從柿子嶺到文城,再從文城到瓦塘鎮,她不是來做農民的,她是來做瓦塘鎮的公家人的。從今以后,這個叫瓦塘鎮的政府機關里有她的一份工資。
在這一點上,她感激劉心伍,劉心伍來瓦塘鎮當鎮長兩個月,穆三丹后腳就跟了過來。
她在某些地方有點出類拔萃。穆三丹有一副很耐瞧的身材,一米七二的個子,臀部滾圓,頭發無論是挽起來還是披散著,都在越過臀部的地方扇出一片風情,仿佛淌過峽谷的一掛瀑布。這讓辦公室的打字員介小麗有些眼熱,有些嫉妒。介小麗面相秀氣,膚色白皙,額頭和鼻子般配得恰到好處,她的胸部和臀部鼓得很有分寸,屬于秀色可餐的那種??赡氯ぐ阉鹊糜行┌?,不僅是身材上的矮,還有氣質上的矮,某種說不出來的地方矮,單穆三丹的兩條長腿就讓她心生嫉妒,這是女人之間普遍的病癥。男人比財氣、比瀟灑,而女人往往在心里較量的是外在的身架和藏在骨縫又擠在身上的魅力。
上班的第四天,她有了一把檔案室的鑰匙,實際上檔案室從此也兼了她的臥室。她打開門,撲入鼻孔的是一股塵土和木箱的霉味。檔案室其實就是兩個木制的書柜,兩只像戲班裝戲裝一樣大小的木頭箱子。箱子已經發霉了,底下長了一層淺綠的霉斑。她打開窗戶讓霉味向外跑,然后她把柜子挪成了一道墻,把一張床擱進了柜子的里邊。她用毛巾裹住頭,又戴上口罩,開始弓腰打掃,干了整整一個上午,檔案室才開始亮堂起來。她在瓦塘鎮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在瓦塘經歷的故事就這樣徐徐地拉開了帷幕。穆三丹在瓦塘鎮的夜里感到寂寞,她還不能喜歡上瓦塘鎮的夜晚,瓦塘鎮的夜晚遠沒有柿子嶺的清秀和寧靜,更沒有文城大街上的喧鬧和朦朧。她開始時對瓦塘的環境有一種怯,怯這里的花、這里的草、這里的鳥叫、這里的葡萄,她甚至不愿意端著碗去食堂吃飯,更多的時候她就蹴在檔案室里。她不明白,這就叫工作?這樣的工作還不如在服裝廠時有意思、有內容、有活力,太清靜了反而使人抵觸。她閑不下來,沒事的時候就一遍遍整理著檔案室,把檔案室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她把箱子里的檔案拿出去晾,包括那種硬皮的大本,紅色小本的《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她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有多少價值,晾了以后又規規矩矩地放進箱子。
第六天的夜里,劉心伍來了。穆三丹丟下手里的梳子,這是她多年的習慣,每天晚上她要洗一次臉,再梳理一遍頭發,把韌性光滑的頭發握在手里,把發梢往臉上掃,甚至噙在嘴里,有時候往鼻孔里輕輕地扎幾下,鼻孔里就癢癢的、麻麻的、酥酥的,偶爾還會打幾個噴嚏。這一晚,她剛放下梳子,屁股剛坐到床邊,手剛抓住被子,忽然聽見了腳步聲,熟悉的腳步聲,伴著的還有一兩聲輕咳。她的心倏然歡騰起來,那個腳步往檔案室來了,來了,就要踏上門前的臺階了。她呼地站起來,手捂住胸口,她的手抓住了門,門本來是虛掩的,她竟然把門鎖上了,她的背倚著門。終于聽見了推門聲,再接著是有人敲門,砰砰,輕輕又沉沉的,再接著敲門聲變得沉重,她的胸起伏著。敲門聲停了,再聽見的是從喉里發出的低咳,她把頭枕在門上,聽見了拖沓的腳步,好像是敲門的人要走了。她呼啦把門打開了,那個身影扭過來在黑暗里抓住了她的手。劉鎮長嘿嘿笑了兩聲,仔細地打量著收拾一新的檔案室,夸獎穆三丹收拾得真干凈,然后他扯住了她的頭發,把頭發往自己的手上纏,長長的頭發被他的手纏成了一個團,又被他柔柔地握在手里,后來那頭發被纏得露出了脖頸,脖子白白的,隱隱有一種細小的波紋,波紋里亮著一層細汗,透著一種光澤;再然后耳垂露出來了,軟軟的、乖乖的耳垂透出一種性感,讓劉心伍想噙過去;和耳垂一起露在眼前的還有穆三丹的側面,那細膩的臉部,后腮部一層細密的茸毛。劉心伍纏到這種程度時順勢把穆三丹摟住了,而后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體往懷里攬,一股熱氣和他的胸膛相融了,她胸部的那兩個凸起的地方摁著他的胸,讓他的內心開始洶涌起來。然后劉心伍把纏在手上的頭發嘩啦抖開,松展成一掛黑色的瀑布,把臀部覆蓋了。穆三丹氣錘一樣地抖動,她往外掙扎著,她的心還沒有適應瓦塘,瓦塘讓她有一種恐慌,她使勁往外掙,弓著腰往外鉆,仿佛要拱出的不是一個人的胸懷而是一個她還不能適應的地方。她說,別,這是在鎮里,別……穆三丹的腿打了彎,身子像籮面的篩子,她的指頭都摟不住指頭了。這天半夜,劉心伍對穆三丹交代,記住,這屋里只能我來!
接著,穆三丹被派出去學習了。
二
五年前,穆三丹從柿子嶺進城住在哥嫂的家里,就是比鄰蘆葦湖的鹽業局的家屬樓。那一年劉心伍在縣里一個重要的局當副局長,已經是一個有些實力的人物,因為愛人也在鹽業局,所以和三丹的哥嫂同住在一幢樓上。
三丹被嫂子介紹到了服裝廠。服裝廠好像就該是穆三丹的用武之地,她心靈手巧,很快進入了角色。她先是在服裝廠干雜活,打包、燙衣裳,后來就動起剪子在布料上運刀了,她幾乎沒有剪壞過一塊布料,像一個運動員上場就有了不錯的成績。開始時她還有點瘦小,一米七幾的身材像一根沒有發育的竹竿,胸部也沒有挺起,臀部也有些癟癟的??墒遣坏揭荒晁桶l育了,這可能和她天天動剪刀、天天踩縫紉機有關,她長得越發好看、圓潤起來,該圓的地方圓,該鼓的地方鼓,該凹的地方凹,峽谷和丘陵可人地生長著,而后又恰如其分地停下了生長的節奏。
劉心伍被人高膚白的她打動了。有一天,他站在門口,好像忽然間發現了穆三丹,手扶著門,呆呆地看三丹一階一階地往樓下走,兩條長腿蹬著樓道,每下一階,臀部往后都顯出一種風韻。他開始用異樣的眼光打量這個女孩,他的異樣是藏在深處的,表面看來劉心伍不動聲色,但做夢的時候已經把這個女孩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終于找到一個機會。他所在的局要舉辦一個大型慶典活動,局里要統一服裝,劉心伍很鄭重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穆三丹。穆三丹的眼睛唰地就亮了起來,這樣的業務不僅廠長高興,她也可以領到一筆獎金。她扭動著靈活的腰身給劉心伍倒水,又從哥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恭敬地遞到劉心伍的手里。劉心伍是用兩只手去接那根煙的,在煙吸到半截時,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接著是穆三丹和廠里的一位業務廠長、一個師傅去找了劉局長,生意一次就談定了,當天他們就給局里的職工量了尺寸。
穆三丹是帶著一把尺子回家的,她很不好意思,在局里的時候他們竟然把劉局長的尺寸忘量了,當時廠長和師傅都以為她已經量過了。她很歉疚、很慚愧地推開了劉心伍的家門。劉心伍正獨自看著電視,電視上是一群靚女的模特表演。她忐忑地掂著尺子,尺子繞在她的兩個手指間,白色間黃的軟尺像從左手到右手的一座小橋,像輕輕纏繞在指間的一條小溪。一縷劉海很情緒地耷拉在她的眼前,她握著尺子的手搭在上衣的下襟處。她顯得文靜,身上透出的是一種城市女孩和鄉村姑娘交叉的氣息,高高的身材像局長家的落地花瓶,挺立又散發著芳菲。
劉心伍很聽話地站起來,他的心已經怦怦地跳動。他說,你量,想量什么地方就量什么地方。他聽見尺子纏繞滑動的聲音,聽見脆脆的指節滑過他的背部、他的肩部、他的臀部,他聞見了一縷蘭花一樣的呼吸。然后,就在那雙纖長的手、纖長的臂環過他的腰圍時,他毫不客氣地把這個女孩環住了。
三
穆三丹從檔案管理學校培訓回來了?;氐酵咛伶偟哪且惶?,她驀然發現檔案室變了:那幾節老木柜換成了锃亮的金屬檔案柜,墻皮和屋頂已經被裝修一新,檔案柜的鎖孔里吊著一串串銀白的鑰匙,從窗縫里射進來的陽光在房間里閃著反光,辦公桌也換成了新的,桌子的后邊是橙黃的藤椅。穆三丹的心一下子亮堂了,她的心也一下子和瓦塘有了親近的感覺。
這天晚上,穆三丹把整個瓦塘鎮機關的院子轉了轉,大院小院,東院西院,甚至政府后邊的敬老院她都轉全了。她是最后來到東院的,她在東偏院里看到了一架葡萄,她的心突然一驚,葡萄已經散發出濃郁的香甜,葡萄架形成一道綠蔭,葡萄架上傳來蛐蛐的叫聲。她在葡萄架下忽然冒出一種預感,這架葡萄要不了幾年就要塌了。在這一瞬間,她竟然后悔來這個地方,她覺得自己已經沾上了晦氣,如果有一天這架葡萄塌了,或許她已經滾出瓦塘,或者說瓦塘將成為她人生路途上的一個麥城。她的柿子嶺的家里原來就有一座葡萄架的,很大,秧子拖得很長,像幾十條青蛇纏著一株老藤,她小時候就在葡萄架下玩,那些酸葡萄甜葡萄把她都吃傷了。但是那一年葡萄架塌了,在一個雨天,撲通,整個院子里就爬滿了青色紫色的葡萄,她的爺爺和奶奶在那一年相繼去世了,一個是在山路上摔折了腿,感染化膿再也沒有起來;一個是被一頭牛拖翻了,再也上不了山,起不了床。就是那一年爹告訴她,從今以后咱家再也不養葡萄了,你長大了也千萬別再養葡萄,養葡萄也千萬別拉大架子,葡萄的架子塌掉是不吉利的。還有別養狗,一條狗就是家里的一口人,狗死了或者狗中途跑了都不是好兆頭,你姥爺就是在咱家的狗失蹤后,在充軍的路上失蹤的。
那個晚上穆三丹沒有睡好。
穆三丹是學習回來和介小麗聊上的。
介小麗對帶著怯意走進來的穆三丹說,三丹,你的頭發真好看。這句話一下子把三丹的怯意沖淡了,就像男人開始拉話是從一根煙、一杯酒、一個女人的長相開始一樣,她們的談話就從頭發開始了。
穆三丹第一次進介小麗的房間,她發現介小麗的房子收拾得非常素雅,非常干凈。房間里散發著來蘇水的味道,里間和外間都放著盆花,一盆蘭草擱在外邊的桌子上,青翠欲滴。臺燈的旁邊是一個裝著口琴的盒子,盒子的顏色和房間的格調和諧搭配,她這才知道住在瓦塘的第三個夜晚聽到的口琴聲是從這兒傳出來的。
在仔細地打量介小麗后,她的心打了個格顫。介小麗原來長得這么細膩,整個皮膚像瓷器,微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像無瑕的白玉,鼻梁像一道白雪掩映的山梁。穆三丹簡直要開始自卑了,她看著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胸脯,似乎哪一點也不比人家精致,就連手腕上的那種波紋也不如人家。
除此之外,介小麗還比自己多一層東西,她的桌上、床頭,還有那個放衣服的小柜里都放著書。這樣的女人就連和男人做愛恐怕也是有韻致的,有波折的。波折就是吸引男人的魅力。
介小麗告訴她,她在鄉里一直干的都是打字的活兒,就是把領導的講話和年度、半年、季度的總結打印出來,用訂書機規規矩矩地裝訂好。介小麗好像早有準備,她把一沓訂好的文件、材料放到穆三丹的面前。這種“放”比遞到她的手里有了講究,遞到手里好像就是要人走了,而放在你的面前意思就不同了,好像有了一層要對方留下來再坐一坐的意思。介小麗說,穆三丹,這些都是該歸檔的,就給你管了。以前吧,有些文件和材料就是我草草地整理了。
穆三丹現在已經知道什么叫歸檔了,一個能把服裝修裁得體的女孩,幾天的學習已經使她受益頗多。臨走的時候,穆三丹又看了看那個口琴,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還做了個放在嘴邊的動作。在她返身時,介小麗把一只手放上去,曲聲從口琴里流淌出來,在她的脊梁上纏繞。
四
女人是單純的,但一旦復雜起來或者進入一種復雜的境地她就會陷入一種痛苦,這是穆三丹后來在瓦塘鎮的一種體驗。有一天夜里,劉心伍坐在檔案室兼她的臥室里吸煙,她的屋子里繚繞起一層氤氳的煙氣。劉心伍先在藤椅上坐著,后來站起來在屋子里徘徊。劉心伍說,你要留意,機關里對我有什么反映,及時告訴我,有些事情是復雜的。她想問問到底怎樣得復雜,但她的問話被劉心伍打住了。
穆三丹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樣復雜,也不知道復雜的含義。在她看到劉心伍那嚴峻的臉時,好像東側院里的那葡萄架要塌架了。后來穆三丹好像逐漸知道了那是官場上的事,那叫政治,政治和她這個管檔案的女人似乎沾不上邊,但她還是禁不住地被牽涉進去了,畢竟劉心伍的事情和她有牽扯,和她的命運有關,她是他帶過來的,誰和誰的關系往往就是這樣歸類的。劉心伍是鎮長,按常理在鎮里排老二,他的上邊有書記,下邊有副書記、副鎮長、黨委委員,還有和他平起平坐的鎮人大主席,他充其量不過就是個老二,而能不能行使老二的權力得由老大來定,如果老大不用他,他連老三、老四都不如,他就是一個擺設,一個空殼,一個架子。這樣的例子以前有過,沒有內容的權力是空虛的,而劉心伍現在就處于這種尷尬的境地。
橫在他面前的是那個抓計劃生育的副鎮長李大由。李大由是刀子脾氣,因為這次換屆沒有當上鎮長,臉整天吊著。書記知道他在瓦塘鎮盤窩盤了十幾年,弄不動他,不得不買他的賬。計劃生育罰款是鄉里的一項隱性收入,每年罰超生戶的錢不下幾十萬,鄉里的桑塔納是李大由從旗城買回來的,提回來時李大由把鑰匙當啷一聲撂到書記的桌面上。那幾年正流行跳舞,李大由動不動就把書記和幾個副職弄去。李大由偏偏對劉心伍不尿,好像他當不成鎮長是因為劉心伍來了瓦塘,把他拱了,把他的官路截了。劉心伍是孤寂的,他沒有實權,權力是需要爭取的,沒有實權在鎮里就沒有盟軍。就是在飯廳吃飯,如果書記和李大由在,他吃飯也是孤寂的,常常是一個人蹲著,草草地把一頓飯了結了。后來他端著飯菜去大廳,和機關的大多數人在一起,聽他們在飯廳里講那些灰色的故事,有時候他也興致勃勃地插上兩個段子。他身邊的人越聚越多,這時候劉心伍慷慨地把煙往餐桌上一撂,煙盒刺啦一聲撕開,很隨和地喊,吸煙,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后來的事實證明,小餐廳的失落其實是他在大餐廳里的一種補償,是他實施自己工作戰略的一種機遇或策略。
穆三丹有時候也待在大餐廳里,捂著嘴悄悄地跟著大伙兒笑。有一次介小麗端著飯盒從門口走過,劉心伍嘟囔一句,娘的,婊子。穆三丹知道他罵的意思,白皙細膩的介小麗和李大由有一腿。
這年的冬天,李大由出事了。
出事的這天,李大由正在D市的一家娛樂洗浴中心。他披著衣服坐在歌廳里,音樂在歌廳里彌漫,一切都在音樂中變得柔軟,變得溫馴,堅硬的石頭也會被音樂感化得柔軟??衫畲笥珊鋈宦牫瞿且魳分械镍B兒岔音了,喳喳喳叫得干燥,像溫在火上的油被蒸干了。后來鳥聲簡直是一種嘶鳴,在鳥兒的嘶鳴中李大由的頭也要撕裂了,他慢慢地往沙發下滑,兩手把兩個小姐推開了,他揮著手嘶啞著嗓子,停,停,別叫了!他擠著眼甚至發出了呻吟。李大由的頭上冒出一嘟嚕一嘟嚕的汗珠兒。他在心里說,又要倒霉了。
已經兩次聽到這樣的鳥叫了。第一次是剛過春節,在自己的家里,他剛拿起電話,窗外傳過來鳥兒的叫聲,一點也沒有音樂的成分,叫得非常干啞,就落在他家院里的那株無花果樹上。他的手還掂著話筒,他在鳥兒的叫聲中似乎有了一種預感。妻子要去攆鳥,拎起放在墻角的一根竹竿,他阻止了,沒用,鳥鳴是一種天性,一種天意,喜鵲不是也來過咱家嗎?不是也動聽地叫過嗎?它扇著翅膀在空中飛,你有那么長的竹竿嗎?他放下了話筒,可是鈴聲響過來了,果然,對方告訴他瓦塘鎮的人選已經定了,縣里已經決定讓劉心伍到瓦塘任代鎮長。第二次鳥叫是在人代會開幕的鞭炮聲中,那時候他的屁股剛坐下,春天的陽光透過玻璃很耀眼地穿過來,他在開幕的鞭炮聲中聽見了會議室窗外的一只鳥兒的叫聲,嘎嘎,聲音干燥,好像瓦塘鎮是千年的沙漠,那只鳥兒的嗓音被千年的干燥熏干了,干得鳥兒只能這樣地干號,鳥兒的干吼硬是擠過鞭炮的縫隙。李大由陡然間打了個冷戰,自己的努力可能又要前功盡棄了。開會前的半個多月,李大由一直都在謀劃自己的反戈一擊,不到黃河心不死,他的心里不服,他要爭取在開會選舉中扭轉自己的敗局。在費盡心機、反復斟酌后,他動用了認為在瓦塘最貼心的三個人:他一直重用的計生辦主任老岸,老行政秘書、民政所所長老胡,老謀深算、頭發幾乎掉光的原同贊。有一天,他把這三個人拉到了蒼峪山,在蒼峪山度假村里消閑娛樂了一天,大山快把太陽夾進峽谷時他又把三人拉到D市,坐進了一個雅間。他呼出一口氣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了出來。他滿臉燥熱,汗從衣裳里一股股地往外冒,像分叉的火苗子。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李大由在瓦塘鎮熬了十二年了,從武裝部干事到副部長,從副部長到部長,從黨委委員到副鎮長,我像一個皮球在瓦塘鎮的土地上轉來轉去,就是轉不成一個正果。他幾乎要哭了,這樣說的時候,眼窩已經濕了,眼窩的濕氣在燈光下像夜半的露水。我已經三十八歲了,機會不多了,一任三年,而鎮長一干往往就是連屆,連一屆就是六年??!我倒是希望劉心伍能在三年后順利往上躥一個臺階,順利地當成書記,或者轉出去弄個局長干干,可我不敢等??!所以這一次選舉我要破釜沉舟地爭取一次,所以我求你們了,你們在瓦塘都是有資格的人了,更是我最信任的人,全鄉的十九個村莊就指望你們跑了。現在我們來好好地策劃策劃……然后他把復印好的名單遞給三個人,這是全鎮的代表名單,一共六十四人,大部分你們都熟,你們看究竟和誰合適,找好各人的目標。然后他又把三沓被他稱作經費的東西放在小圓桌上。
誰都沒有去動那嶄新的票子,都沒有。四個人都很嚴肅,都很沉郁地坐著,酒杯里映著八只莊嚴的眼睛。李大由說,現在我要動我的特權了,你們家在計劃生育、在什么事情上需要照顧的,哪個代表提出照顧的,你們給我說……
臨近選舉的前幾天,李大由也出擊了,深夜的時候他那輛深紅色的小車徐徐地開出計劃生育所的獨居小院……
開幕的鞭炮聲中那幾聲鳥叫使他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難道是自己競爭中的又一次麥城?等等吧,等那個中午即將來臨的選舉結果。結果出來了,劉心伍還是順利地以高票當選了。他和劉心伍都去掉了“代”字,而意義卻是多么不同啊,就連辦公室的檔次也是不一樣的。他看見劉心伍在躬身感謝代表的信任了,他的感謝那樣虔誠,腰弓成了一個弧線,眼里好像還飽含了一層淚水,劉心伍要就職演說了,肯定又是一番豪情壯志的表態。李大由是硬著頭皮坐上主席臺的,奇怪,嘶啞的鳥叫聲沒有了。
沒有想到音樂中也會夾進嘎嘎的鳥叫。此時省市計劃生育暗訪組正在瓦塘鎮的幾個村莊里聯合行動,據說他們接到幾個人大代表的反映。問題是可想而知的,春天埋下的隱患都在調查中被查出來了。李大由回到瓦塘鎮時調查組已經走了,他在蒙眬的視線里看到的只是幾道隱隱的轍痕。
李大由栽了。
拔出蘿卜帶出泥。他賄選的問題也帶出來了。民政所的老胡提前辦了退休手續;計生辦主任老岸停職檢查,后來去了鎮里的養豬場,歸宿還算不錯,只是那地方緊臨鐵路,太喧鬧了;至于原同贊好像相安無事地就歇在家了。李大由出事后,在家閉門謝客,有一天,他忽然以頭撞墻,墻壁上的掛鐘被頭擊碎,整個房間是掛鐘稀里嘩啦的聲音,血在墻上印出了朵朵梅花,他又掂出菜刀把院里的無花果砍了。
那天晚上,劉心伍進了穆三丹的檔案室,一頭栽在床上香甜地睡著了。
五
接下來的事情好像就順利了,穆三丹隱隱感覺出一種勝利的味道。在鎮機關的小會議室里,劉心伍的椅子往書記的旁邊挪了,挪到了緊傍書記的那把椅子。那椅子是一張有扶手、有坐墊的大椅子,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位置在圓形的主席臺上是居中的,可以掃視整個參加會議的人員。劉心伍開始隔三岔五地主持會議,要不就是由副書記主持他來宣布工作。這是信息,有機關工作經驗的都能心領神會。穆三丹能聽見劉心伍的笑聲了,她在給劉心伍送文件的時候,看到他在辦公室已經不再那么寂寞了。
轉眼在瓦塘就是第二個年頭了,二十五歲的穆三丹又長了一歲,實在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如果不是下山,不是入城,不是又輾轉到瓦塘,她的婚姻或許早已解決。那個山村是不養老閨女的,老輩的山里人知道閨女養大了就成了冤家,一頭豬該出欄的時候也是不好圈的。
哥哥和嫂子也真是著急了,家里一直守著個老閨女也真不是個事兒,總占著心思。老娘已經下話了,無論如何要在城里給妹妹物色一個。終于給妹妹介紹了一個叫李志國的男人,在審計局上班,李志國的哥哥在一個局當局長,李志國在審計局也剛當上一個科的科長。審計局當時有幾輛偏斗摩托,李志國的那個科里有一輛,穆三丹對那個偏斗很滿意,對李志國也滿意。整個人沒什么可挑剔的,高個,大臉,長胳膊,墨鏡下藏著一雙圓圓大大的眼睛,那雙眼睛有力度、有正氣。穆三丹第一次見他時以為墨鏡后邊掩蓋的是一雙有毛病的眼,眼角有個疤什么的。可是沒有,那雙眼睛挺大挺亮的。干嗎要戴個墨鏡呢?真是的,讓一雙好眼吃虧了。印象好就容易往下說了,直到要結婚了,房子看了,婚期已經擇定,嫂子才幾分膽怯又幾分鄭重地對她說,三丹,原諒嫂子,也原諒你哥,他是個二婚。
穆三丹對他的感覺一下子打了折扣,就要沸騰的溫度一下子降了,婚姻的果子真是又酸又甜。她打電話給李志國,問李志國為什么要這樣瞞她。李志國詫異,我瞞你?你哥嫂什么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們沒對你說?
但是穆三丹最終沒有退縮,一往無前地往前走了,她對哥嫂說,什么也別說了,往前走吧!
有時候幸福也許就是一種忍耐,有時候忍耐也許就是一種智慧。長到二十六歲,穆三丹被迫舉起手來,向婚姻、向一個漫長的等待投降了。穆三丹捫心自問,為什么要投降?關鍵是自己對他的第一印象太好了,當李志國摘下墨鏡的那一刻,她被墨鏡掩蓋下的英俊鎮住了,怎么也和“二婚”兩個字銜接不起來,他還那么英氣,像蘿卜纓那樣綠嫩。
這年的“五一”,穆三丹速戰速決和李志國結婚了。李志國沒有一點草率和應付,沒有一點低調,婚禮辦得轟轟烈烈,甚至有點張揚。李志國說,我完全可以辦得低調一些,但這對穆三丹來說是不公平的,畢竟是人家一生中的大事。這番話說得穆三丹感動,好,只要找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就知足了,下一步跟這個男人好好地過日子吧!穆三丹在婚禮這天敬酒時表現得很氣派,沒有一點自卑,只是在給劉心伍敬酒時手打了個顫。
他們住在孟濱小區,是一個小獨院,是李志國的哥哥曾經住過的,院子顯得很排場,很揚眉吐氣,是兩處宅子合成的。它的東側是文城最大的一個湖,李志國和穆三丹在婚后的那段時間常常在湖邊散步,有時候手牽著手,有時候李志國摟著她的腰,李志國摟住的正是一個葫蘆的中心,是一個葫蘆最細的部分。穆三丹攥住李志國的手,把一頭瀑布靠在李志國的肩頭。
后來穆三丹上班了,她基本上不在鎮里住,她已經忘了瓦塘的夜晚,她的心里就是婚后的新房,就是那個長滿花草的院子,是既溫馨又浪漫的城心湖。隔三岔五的傍晚,一輛偏斗摩托開進瓦塘鎮機關的院子里,嘟嘟地叫喚幾聲,穆三丹挎一個小包出來了,很幸福地跨上偏斗,她不坐右側的偏臥,就坐在摩托的主座上,坐在李志國的身后,手箍住李志國。
那個禮拜天,穆三丹去了哥哥家,結婚后她去哥嫂家的次數太少了,讓幸福沖得連哥哥家都不想去了,她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想起她的小家了。每天太陽往西一偏她就盼望著下班或者盼望著摩托的嘟嘟聲,她的手已經拽住了小挎包的帶子,挎包的顏色是一種淺粉,帶子是一種紫色,遠遠看著就像一束長在地里的花。那挎包吊在穆三丹的臀部竟然成了一種飾物,美麗的女人提升了一件飾品的價值,把穆三丹的臀部襯得多了一種韻致。
穆三丹的懺悔是在深處的,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懺悔,她知道自己的懺悔來自哪里,這種懺悔有時給她帶來深夜的夢囈和驚悚,這可能也是她一絲絲厭倦瓦塘夜色的原因。那個夜晚穆三丹睡著了,夜歸的李志國悄悄地伏了上去。穆三丹惶恐地掙了起來,看著伏在身上的是李志國時,她悻悻地埋怨,你怎么能這樣呢?把我的膽都嚇壞了,我怎么能和你一樣體驗感覺呢?
那個禮拜天就這樣來了。一大早她就往哥嫂家去了,哥哥的家已經不是昔日狹窄的藍磚樓,他們已有了自己的小獨院,院子里都習慣地種著無花果,墻上擱幾盆吊蘭,好像成了文城的一種時尚。是嫂子先招呼三丹的,三丹,你還知道回這個家啊,你還能找著家里的門呀?穆三丹冬瓜一樣的臉上染著笑意,她迎著嫂子,把兩條大鯰魚遞到嫂子手里,嫂子把魚放進墻邊的小水池,魚在水里愣了一刻,活泛起來,翹起小嘴咂巴著水。然后三丹攥住了嫂子的手,一副幸福得要傾吐的醉態,那些關于婚姻,關于家長里短的話題水一樣地流淌出來。嫂子盡量地避開李志國的身世,但穆三丹好像不在乎。聽著三丹的話語,嫂子說,你能這樣我就滿意了。
這天中午哥哥推掉了一場預約,嫂子做了鯰魚兩吃,他們還在飯桌上約好了,等過幾天回山里一趟,山上正是最好看的時候,一起守爹娘幾天,讓爹娘歡喜歡喜。
穆三丹是四點多鐘回家的,回那個緊傍城心湖的家,她想象著晚上還要和李志國一起去湖邊散步,她仰頭看了一眼天,好天,今夜的湖心里會落滿星星的。
沒想到一場考驗已經降臨了。在她漾著笑意接近拐彎時,忽然看見李志國正從院子里走出來,手里牽著一個小女孩,能看出來他和小女孩都很高興。穆三丹往沿路邊的冬青樹后躲了起來,她看著李志國發動了那輛偏斗摩托,聽見了她每天渴望的嘟嘟聲,她想象著這個女孩是誰家的孩子,正當她要迎向李志國和女孩時,聽見那個女孩很響亮地叫了一聲“爸”。
穆三丹差一點就癱倒在冬青樹旁,摩托車已經跑出了她的視線。她馬上想到了哥嫂,想到了中午還歡歡喜喜的一場鯰魚宴。她強撐著站起來,她帶著眼淚又回到了哥嫂家,她質問嫂子,你們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該出現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她的哥嫂在慌里慌張的嘆息中又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們對這件事本來就沒有打算瞞多久的,想瞞長久也是不可能的,他們知道遲早會有這樣的一場爆發,他們低著頭,和盤給妹妹托了底。他們說,妹妹,我們是反復衡量過的,權衡了又權衡的,李志國是結過婚,是有了一個女兒,但李志國的年齡并不算大,他才比你大四歲,而且他已經是局里的科長了。他家的條件挺好的,我們也是猶豫了很久才這樣撮合的,你是我們的親妹妹,我們真的覺得這沒什么,好好地想想心理就會平衡了。
這天晚上李志國沒有和她挽手去城心湖,她劍拔弩張地坐在沙發上。穆三丹逼視著李志國,顴骨被呼吸牽動著。李志國說,穆三丹,其實我沒有必要瞞你。沒有瞞我?真的沒必要瞞你,我的情況你哥嫂都知道的,我沒有想到哥嫂沒有對你說。我還以為你不問是你的寬容,是你的默認。我的默認?對!李志國你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你的離婚我原諒我忍了,可是,你竟然還有個女兒。
對,我有個女兒。李志國站了起來。我結過婚,就會有孩子,這很正常。但我的女兒跟著她媽,我有做父親的義務和做父親的責任,我想她的時候或者她想見我的時候我們有理由見面。李志國干脆把事情往明處捅,捅得一點朦朧也沒有。
后來,李志國哭了。李志國說,起初,我想女兒的時候我見不到,見不著,她不讓我見,她和我僵持,那時候這房子里就我一個人,我孤獨的時候特別地想見我的女兒。有一天夜里,女兒跑過來,四歲的女兒在城市的夜里跑過來,她用小手著急地敲打我的門,她說她是趁媽媽睡著了跑過來的。我抱住女兒,天快明的時候她媽媽找過來。女兒說,你不答應我和爸爸見面我就不回去。從那一次以后我才正式有了見女兒的機會。
李志國的眼里汪著淚。后來,三丹說,要見你就見吧!她砰地關上臥室的門,嗚嗚的聲音從門縫里往外擠,擠成一條絲絲縷縷的長線。
穆三丹嘔吐了。
沒有想到會來得這么早,連季節的跨度也省略了。那場風波才剛剛過去,他們才剛剛恢復了那種悠閑的湖邊散步,接踵而來的就是這肚里的翻江倒海。這個早字不是穆三丹先感覺到的,最先被觸動的是李志國。李志國是做過父親的,幾年前,前妻這樣嘔吐的時候他是懵懂的,隨后就懂了,后來度過了那個嘔吐期,他開始和挺著肚子的前妻在湖邊散步,后來就有了他們的女兒,再后來他們三口之家分成兩半。穆三丹的嘔吐他聽見了,他坐在沙發上,手里剛端起一杯水,一杯水剛到嘴角,茶葉剛被他噓得趴到了杯底,水紋在他的面前搖晃著,在杯里打著旋兒。他沒有喝下去,他的心里打了個嗝,他端著茶杯愣下來,聽著從衛生間里傳出的卡喉聲。后來他把水端到衛生間里,穆三丹的臉憋紅著,彎成弧線的腰正從120度的弧度輕緩地往上弓,她的頭發被嘔吐震動得亂成了一蓬柳枝。喝水。穆三丹閉了一下眼,從李志國的手里接過茶杯。她漱了漱口,說,不知道咋的忽然想吐了,忽然就這樣難受。
李志國沒接她的話茬,那是星期天的午后,他從餐廳里拿出幾個水果,洗了,輕輕地放在一個盛水果的盤子里,這才對三丹說,三丹,你別動,躺下歇會兒吧!
后來,一天下午,他去了三丹哥哥的家,在哥哥家打麻將。大多的星期天都是這樣的,穆三丹已經習慣了,有時候三丹也會跟著來。這天下午他本來不想來,他在外邊轉,在古城街,在湖邊轉,他的心有些煩有些亂,但最后他還是去了哥哥家。縣城太小了,沒有什么可轉的,就又坐到了牌桌上。一下午他的手氣都不好,嫂子和他開玩笑:今天怎么耷耷拉拉的,像一條病了的狗,來集資呀?李志國把一張牌扔了出去,那是一張“北風”,好像隨手甩出的那張牌真的就帶著一股寒氣。
嫂子在縣醫院是醫生,白皙的臉上架著眼鏡,肘邊放一塊濕毛巾,打牌的時候隨時在毛巾上擦一擦手,打兩圈她就會站起來,把毛巾沖一沖。散場的時候在洗水池旁,李志國站著,等嫂子關住了嘩嘩的水龍頭,對嫂子說,三丹吐了!
打掉吧!那是李志國經過反復考慮終于憋出的一句話。那句話在他的心里憋了幾天,肚皮被撐得都脹了,他反復地咀嚼嫂子在醫院說的話。那天在醫院,嫂子帶三丹做了檢查,很鄭重地對三丹說,你有了,有了!老二給你種上了。
穆三丹的臉紅了。嫂子又拉住了李志國,老二,你們種的可真快啊,真不愧是有過種的經驗。李志國說,嫂子,你這話是啥意思?
嫂子告訴李志國,穆三丹肚里的孩子不像才一個月,恐怕要有兩個月或三個月了,再說,這也是妊娠反應的規律。
兩個月?李志國回憶,那是絕對沒有的事。那時候他們雖然已經來往了,但是沒有那樣的事兒,這是和他的謹慎有關的。穆三丹來看過一次房,在他的房間里喝過茶,他還遞給她一杯可樂,甚至穆三丹實在憋不住了在衛生間里解決了一次輕松的問題,隔著門他聽見了輕松的聲音,但他真的沒有動手,在穆三丹如廁時他有意離衛生間遠一些。李志國對女人真的是比較慎重的,在他和前妻結束關系后他接觸過幾個女人,有離異的,有像三丹這樣的,可李志國一次次打住了曾經涌動的念頭。他擁住穆三丹一次,那是那天在城心湖,忽然起風了,風把三丹的衣裳掀起來,李志國就是這時候把手伸進去,把風掀起的衣裳摁下去,趁機環住了那葫蘆一樣的腰身,但實質的舉動實在沒有。
那天在醫院檢查后,他又去問過嫂子,問過別的醫生,問了單位的一個女同事,問她們女人如果懷了孩子多長時間可以表現出來,比如妊娠,那種嘔吐。問的結果使他對三丹肚里的孩子表示懷疑。在他對生活、對婚姻、對他和三丹的關系幾經思考之后,他決定勸三丹打掉孩子。
他說,我不想做這孩子的爸爸。
為什么?
我不想。
這就是理由?
對!
我不想打呢?
那是你的想法,我的想法是打!
如果我不打?
沒有如果。李志國非常固執,犟起來。
穆三丹一連在瓦塘住了五天。第六天的傍晚,就在三丹忐忑不安時,偏斗摩托嘟嘟地響了,這一次穆三丹沒有坐在李志國的身后,她坐在偏側的臥斗里。這幾天,穆三丹一直在想著肚里的孩子,和劉心伍是不可能的,在記憶里每次都是有著防備的,她的枕頭深處放著那種膠制品,即使在劉心伍喝多的時候她也會逼劉心伍用,想來想去她的嘔吐和劉心伍無關。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好像就更沒有可能了。所以當那天晚上李志國又鄭重地坐在她面前時,她說,我肚里的孩子不會是別人的,我不會去打!
事兒就這樣僵持了。
六
兩人的僵持秋天的雨一樣綿長。他們在各自的心里對抗著,或者說進入一種暗自的較量,這個時期的城心湖邊已經沒有他們挽手的影子了,有時候他們坐在一起對望。李志國的心情很復雜,他心中的壓力要比穆三丹大,李志國不想重蹈覆轍,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他的心理難免會有一種障礙。有一次他拉過穆三丹的手,把另一只手扣上去,說話的聲音像冒出的水蒸氣,徐徐的,三丹,我求你,真的,我們剛結婚,你肚里的孩子來得太突然了,我們最好還是再緩緩吧。三丹,再說我們不是不要了,你聽我一次,以后我都聽你的……
穆三丹任他攥著自己的手,把她的手上攥出了汗,黏嘰嘰的。她先是沉默著,像是在反芻李志國的話。后來穆三丹說,志國,我想不明白,要了這個孩子,我們就失去幸福了嗎?你怎么能這樣處理這件事呢?對這件事你咋會這樣想呢?李志國,這可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同學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就連你的女兒都已經那么乖了。穆三丹后半截的話委婉下來,李志國,你別求我,我求你吧,你再想想,我還是不愿意打,我還是想要這個孩子,真的,李志國。她伸出冒汗的手捂住李志國要張開的嘴,你不要說,不要馬上回答我,把你要說的話先忍一忍。李志國掙脫了她的手,李志國說,那我只說一句,你再考慮考慮好嗎?
穆三丹住在鎮里的日子多了,她更多地沉浸在瓦塘的夜色里,她的心還沒有真正喜歡瓦塘的夜晚,但她的身子已經不得不喜歡了。現在她恢復了在瓦塘的正常值班,她有點后悔婚后的日子里對檔案室的冷落。湖邊的那個小院落她還是要回的,只是偏斗摩托來瓦塘的嘟嘟聲少了。她回到家就會看到一雙抵觸的目光,她知道那目光的意思就是她的肚里裝的是一個異類。沒有想到肚里的孩子就這樣早早地來了,他們的裂痕和爭吵似乎都怨肚里的那個小胎兒。她吃過晚飯喜歡在機關的院子里走一走,她的妊娠反應好像已經過了,她的腹部正被一個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兒支起來。但每一次走到大街的時候她忽然就又踅回來了,大街上沒有燈光,瓦塘的夜色顯得過于凝重,幾輛機動車駛滾過帶起一片塵土。穆三丹不想再在瓦塘的大街上走,她又慢慢地轉過身,鎮政府院里的燈光讓她感到一種溫暖,稠密的法國梧桐把那些光亮切割了。
女人終歸是喜歡傾訴的,女人終歸也是女人的傾訴對象。這個晚上穆三丹敲開了介小麗的門,她忽然強烈地想和這個一墻之隔的同性聊聊,她已經覺得介小麗是容易接近的。介小麗有時候讓人感到一種冷艷但又讓人感到一種親近。然而,這個晚上的聊天應該說是極其糟糕的,從一開始,她已經心不在焉了。她后悔真不該來敲介小麗的門,一進門她看見了口琴,看見了擦得锃亮的口琴就放在介小麗的床頭,她想象著介小麗背靠床頭微閉著眼睛專注地吹著口琴的樣子。怎么說呢?她卻在口琴旁看見了那個煙斗。事后想起來介小麗真是太粗心了,怎么能讓一個男人的煙斗和你的口琴隨便地往一塊兒放呢?
是劉心伍的煙斗,那個煙斗是在特定的場合劉心伍才會用的。相同的煙斗穆三丹的哥哥也有一個,只不過哥哥的那個煙斗是米黃色的,而劉心伍的煙斗是一種透明的藍色,藍色的煙斗上雕著一枝蘭花的葉莖,是宋代的一個畫家畫的一種蘭花。穆三丹曾經聞過煙斗里的煙氣,煙斗里散發出一種濃重的煙香,仿佛夏天的陽光下曬焦的青色煙葉。這一對煙斗是通過三丹的手送給劉心伍和她哥的,還是三丹在服裝廠的時候,那一年劉心伍又通過關系給服裝廠拉了幾個客戶,好處是自然有的。除此之外,廠長讓穆三丹給她哥和劉心伍各捎去一個精致的煙斗。煙斗是從南方買回來的,有去焦油的功能。劉心伍只有在心靜的時候才用煙斗,每一次去檔案室劉心伍都會靜靜地叼上一陣。
因為這個發現,穆三丹很快離開了介小麗的房間。
一旦用心,很容易發現秘密的,幾天后她發現那個煙斗又回到了劉心伍的手里。那是一次晚飯后,劉心伍獨自坐在青枝綠葉的葡萄架下,那些煙霧正是通過煙斗漾出來的,漾出的煙霧慢悠悠地穿過枝葉然后融入瓦塘的云中。劉心伍叼著煙,很專注,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是叼著煙頷首,再輕輕地揮一揮手。穆三丹看見了,三丹知道這個家伙不是在思考問題就是在思考女人了。這一夜穆三丹有點懷戀,有點忐忑,她的門虛掩著,但她空等了一場,風也沒有來撞一下她的門。
穆三丹一邊罵介小麗是個妖精,又一邊罵著劉心伍的骯臟。介小麗是多少人用過的啊,李大由不知道讓她呻吟過多少回了,可是這個騷貨卻又在裝什么高雅,竟然用口琴來遮擋自己的臊氣。穆三丹坐在床邊,她給劉心伍的老婆寫信,信上說,嫂子,劉心伍在穿破鞋了……可最終她又把那封信撕碎了,信紙的碎屑在她的房間里飄浮。她忽然又笑起自己,真是傻,竟然在信中還稱什么嫂子,真是幼稚,自己有資格給人家寫信嗎?她的心又軟了,還是讓劉心伍安生幾天吧!
又一個夜晚,她本來是來堵劉心伍的,夜色沉重地落下來。她早早地站在通向介小麗房間的那個甬道邊,甬道旁邊的冬青樹遮住了她的身影,她聞到了一縷煙氣,她拽住了就要閃過眼前的衣裳。她本來是帶著一些怨氣的,可當劉心伍默然地走進她的房間,當檔案室的鐵柜發出隱隱的響聲時,她看見劉心伍的手環過來,她滿腹的怨氣一下子坍了,她在這個男人的懷里竟然拖出的是一腔哭聲,在哭聲里向劉心伍訴說了一切。
劉心伍又掏出了那個小煙斗,將煙的海綿嘴去掉,再插進煙嘴。煙氣在檔案室里徜徉,一支煙將要吸完時,劉心伍說,拖!有規定的,懷孕期是不好離的。
一個字把她心頭的堵解決了。然后,劉心伍拉過她的手,對她說,對不起,我太忙了,有些事你不懂,你不要往心里去。
七
穆三丹最終還是離了。柔軟又堅硬的李志國被拖得筋疲力盡,還是等到穆三丹生了。李志國堅硬地抵觸她肚里的孩子使穆三丹嘗到了一種悲涼,她對婚姻生活的向往和依托徹底地坍塌了,即使面對李志國時,她有一種內疚,但那種內疚遠遠抵不過李志國給予她的這種悲涼。穆三丹說,我把孩子生下來就是證明這孩子不是別人的,我們可以去做鑒定。李志國不想把這事兒弄得沸沸揚揚,不想去做什么鑒定,太浪費精力也怕最后的尷尬。在僵持的過程中,穆三丹不知從哪兒來的勁頭,她從縣婦聯弄來了一大堆的資料,甚至在婦聯進行了悲痛的訴說,說有一次李志國喝酒后虐待她,專照她的肚子打,打得她差一點就流掉了孩子。這樣的拉扯和訴說終于使李志國屈服了,然而,這也使他對第二次婚姻曾經抱著的一絲希望徹底破滅了。他求三丹,你就不要這樣鬧不要訴說了,我承認我對你的虐待,我錯了。穆三丹把從婦聯從民政局弄來的資料呼啦啦攤到李志國的面前。三丹說,李志國,你好好看吧!你學習學習,你的法律知識也該提高了。在我懷孕期間你慢待我、虐待我,是對我權益的一種損害,是對孩子的一種損害,以前我不懂,我也是從這堆資料里學懂的,像你這樣的素質還能當什么科長。
穆三丹最后的勝利是獲得了一筆撫養金,那是給孩子的,最開始就拒絕要孩子的李志國當然不會要這個孩子。最后的穆三丹其實是狼狽的:當她抱著兒子從湖濱街出來時,她的后背上一陣冰涼,孩子的名字也是這一刻誕生的——穆寒。穆三丹抱著孩子走了好長的時間,她感覺到這一條街好漫長。她仰著頭走過湖濱街,走過古城街,最后她走到哥嫂家,嫂子從她懷里接過孩子,說,我和你哥正準備去接你呢。三丹憋了一路的哭聲終于奔流而出。
幾天后穆三丹回柿子嶺了,她暫時忘記了檔案室,忘記了瓦塘。和她一樣,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開始聞大山的氣息,聽大山里的鳥叫,聽那些牛羊的叫叫聲。不同的是他的父親是一個城里人,她到底還是在城市里把孩子生了,這是她將來可以告訴小孩的,告訴他,他的出生地,告訴他他的父親最先的拋棄和拒絕。她將來會拿著一紙證明讓李志國看看,這小孩就是他李志國的。
柿子嶺迎接了她,滿山的柿子正紅著。遠遠地她就聽到了大山的聲音,遠遠就聽見了柿子嶺圪圪坳坳里牛羊的回音,山尖上的小草被秋風掀動著,小草在山風中倔強地挺直著它的身子。她俯首看一眼懷里的孩子,孩子沒有睡,靜靜地睜著沒有一絲塵埃的眼睛,當她聽見頭頂一陣唰啦的聲音時,她抬起頭看見一群掠過山尖的小鳥。
山崖口站著她的母親。
半年后,穆三丹只身回了瓦塘。又是一年的夏天了。
她把兒子交給老娘撫養了。她在臨走時給家里買了一大堆的奶粉、白糖。她把兒子抱在懷里,然后俯下頭可勁地親吻,在兒子臉上親滿了一道道的淚痕。然后她懷抱著孩子撲通給老娘跪下了,那一跪把兒子都震得睜圓了眼睛,娘,這小孩就交給您老了,權當他是您的老生兒子吧。
回到鎮里那天,她沒有看見劉心伍,劉心伍正帶著一班人馬駐扎在青塘村,以青塘為軸心的兩萬畝高效農田區正在緊鑼密鼓地開發建設。在兩萬畝農田里要打成一批新機井,修起幾萬米的硬化渠,植十萬株小楊樹,高效農田區的標準就是田成方,樹成行,旱能澆,澇能排,灌排自如,用時髦的話叫旅游農業或者觀光農業。工程的上級單位是開發委,兩萬畝開發建設的下撥貸款資金是三百五十萬元,而且貸款是貼息的。
劉心伍真正氣派和瀟灑的日子是這個時候。他把工程指揮部設在了青塘村外一個破產的企業里,大門口掛上了工程指揮部的大牌子,他和工程人員駐扎的房子分別掛上了各種類別的小標牌。他每天都要到各個工程段上去,他的精氣神兒盛得滿滿的,他的身后是由縣電業局、水利局、農技站、農機所組成的龐大技術隊伍,他們的責任就是督促工程進度,給工程挑毛病,對合格的工程段開具驗收證明。還有兩支督查小組是由相關村莊的農民代表組成的。
劉心伍在工程指揮部的位置上干得很有氣勢,但在工程整體即將竣工時他被舉報了。那一天他正在工地上轉悠,一座過水涵洞就要封頂,他又滿意地拿出了那個透明的小煙斗,把一支煙插進嘴里,煙氣悠然地從煙嘴里躥出來。就是在這時候聽到了消息,一支煙剛抽完,他手握煙斗望著天,吐出一口比煙氣還稠的氣。
劉心伍不知道到底是誰舉報的,審計局和紀檢委聯合組成的調查組馬上就駐到了鎮里。劉心伍這才幡然醒悟了,在工程施工中他把整個勁頭都用在工程進度和質量上,而恰恰忘記了重要的一項,就是對工程用款的嚴格把關,會計是鄉里委派的,他對會計太信任了,而在進工地之前,尤其是他剛到瓦塘時這個會計是連他的辦公室都很少沾的。據說,李志國本來也是調查組的成員,但后來回避了。問題恰恰就出在了會計的身上,或者說出在財務上。調查組在幾個晝夜的查核后,發現工程款中有三十多萬的漏洞。劉心伍被停職了,會計被停職候審,問題在進一步核實中。瓦塘鎮都知道劉心伍不服,他寫了洋洋灑灑的申訴書,請求對問題進一步調查,對自己的問題進一步核實。
瓦塘鎮的夜色在穆三丹的心里顯得越發凝重,凝重成一縷掰都掰不開的霧團,一個沉重的疙瘩。劉心伍卸職反省在家的那段時間,穆三丹進城去看了劉心伍。劉心伍把窗簾圍得嚴嚴的,他好像害怕陽光從窗口擠進來,他的大身板有時候在屋子里瞎轉悠,百無聊賴地等待最后審核的結果。三丹去時,劉心伍正在家里看錄像,他的眼前扔滿了形形色色的錄像帶。看見穆三丹時他孤寂地叼著一支煙,煙斗撂在沙發的角落里。電視屏幕上是一部古代文人的調情戲,劉心伍正借著屏幕調節自己的情緒。他打開門,在三丹進來后又把目光挪到屏幕上,后來他從后邊把她環住了,在電視的嘈雜聲中和穆三丹扭在了一起。
窗外落下了這個夏天最大的一場白湯雨。
八
一天夜里,穆三丹去了那架葡萄下,又稠又密的葡萄墜得葡萄架要支撐不住了,瓦塘的夜色被葡萄的枝葉遮蔽得更加濃重。三丹驀然想到了爺爺在世時家里那癱瘓的葡萄架,那年的葡萄也是這樣的稠密,一串串葡萄像一座座小山頭。穆三丹忽然伸出雙手把一串串葡萄往地下摔,往腳下扯。后來她干脆從屋里拿出了自己的大剪刀,搬來了椅子,她站在椅子上把一串串葡萄剪下來,嚓的一聲,一串葡萄砰地掉在地上。嚓嚓嚓,砰砰砰。葡萄藤慢慢地升高了,一寸一寸地向高處升,葡萄葉又快樂地扇動起來,葡萄架吱吱的掙扎聲沒有了。
她是握著剪刀進介小麗房間的,介小麗驚恐地看著她,看著她手里的剪刀,刀尖上沾著葡萄的汁液,像一攤鮮血。穆三丹停下喘息說,我去剪了那些葡萄,不然那葡萄架就要塌了。然后穆三丹說,介小麗,我想聽你吹口琴!
介小麗搖搖頭。
穆三丹口無遮攔,介小麗,你在半夜的時候吹口琴我能聽見的,你在半夜里吹,我也是知道的。介小麗哀哀地瞅著穆三丹,她的手里握著口琴。穆三丹,我告訴你,我就是要吹口琴,我離不開這把破口琴,每一次我被人壓了就要吹口琴,不吹口琴我的心里憋得慌,我就悶得要死。我在鄉里已經干了八年了,從第一任有人找我開始,后來的鎮長或者什么的就徑直找我了,好像這也是一種權力的交接。穆三丹,我連死都想過,想過用你手里的這種剪刀,干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然后就了結了。也想到過離開瓦塘,瓦塘的夜太沉了,沉得我走不出去,穆三丹,你是女人,你對我是應該理解的!
穆三丹說,有些事情真可怕。
介小麗說,不用怕,能躲開的時候躲開就行。
穆三丹握住介小麗的手,她手里的剪刀落在地上,她又摟著介小麗的肩頭,說,小麗,我再也不想聽你吹口琴了。
劉心伍還在等待處理的結果,會計已經到一個地方待著去了,但他肯定回不了瓦塘了,瓦塘鎮又來了一個代鎮長。有一天,三丹又站在葡萄架下,她想劉心伍也許應該感謝她的剪刀,在這年的秋天她和介小麗搬到一個屋里住了。
穆三丹又去相親了,她騎著車去往相親的路上,還是哥嫂操的心,對象是嫂子娘家村的。她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是一次成功的婚姻,她在路上的時候叮嚀自己:忘記劉心伍,告訴對方,自己有個孩子!
路是正在修的一段柏油路,路上的石渣摁著她的自行車咯咯嘣嘣響,震得她的屁股有些疼。她揚著頭,路兩邊是葉子嘩嘩作響的楊樹,幾只喜鵲在前頭的樹上喳喳叫了幾聲。她揮揮手,高大的身架使勁地蹬著自行車向她要去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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