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空氣刺激著鼻腔，灌進胸腔深處。

一個少年掙扎著站起身來，在他短小的身材與白皙的皮膚下，是一副協調、靈巧的軀體。少年捋了捋面前的長發，一臉迷惑地四處張望。

淡紫色的天幕下，斑駁云影掠過山脊的草原，下方蓋滿山腰的針葉林蕩起陣陣松濤，大雨般地轟鳴。

他轉過身，抬頭看見一片連綿的雪峰，山峰上系著好幾條緞帶般的飛雪。灰色的云朵盤繞在雪峰腰上，黑色的鳥群在云下翱翔。他從未見過如此絕景。

可惜現在不是欣賞的時候，這里實在是太冷了。少年腳下竟是一片高原，而在莫名其妙來到這里之前，他是在鷹巢體育館打比賽。他身上還穿著比賽時的隊服：一件貼滿廣告的黑白短袖。證明他的記憶沒有錯。

他抬腳走了一步，忽然感到脖頸后有東西拍了他一下。他向前一躍、猛地向后看，發現拍他背的竟然是自己的頭發，它已經垂到肩胛骨上了。他剛剛把長發捋到耳后才看見周圍的風景，那時還沒注意到頭發已經長長了。

真是莫名其妙，他從來都只有一頭短發。

雞皮疙瘩波浪般走遍全身，他不敢想自己昏迷了多久。

牙齒互相碰撞，震動著口腔，身體也顫抖起來。他幾步跳到山脊的背風面，頓時沒那么冷了。

他眺望山下，目之所及沒有一絲一毫人類活動的痕跡，只有大片的綠地、樹林與起伏的丘陵。遠處還有一條黛色的河流，在山間谷地石灘中流淌，從這里看過去，河面像面條一樣狹窄。

他身上沒有手機，比賽時不允許帶。衣服上甚至連口袋都沒有。這是為VR競技游戲特制的比賽服，柔軟輕薄，現在卻讓他感到寒風刺骨。

“有人呃……”山風吹過，他的聲音顫抖了一下。

“有人嗎？”

“有人嗎？”

草地上，隨處可見膝蓋高的紫色花朵迎風搖晃。他一面向坡下走一邊吶喊，聲音稚嫩細膩，卻也初見渾厚，像光滑的鵝卵石。

但他的聲音正在失去風度。

“有人嗎？！”

“有人嗎？！！”

“有人……救，救命！”

“救命！”

“救、救命啊！”

一旦喊了救命，就停不下來了。

“救命哇！！”他奮力一吼。

“救命哇、哇、哇……”對面的山坡應和道。

“哇！！！”

“哇、哇、哇……”起伏的丘陵回應道。

回聲聽起來挺滑稽的，但他現在沒心情。

他緊皺起眉。他越喊越害怕，更危險的是，他越喊越渴。

于是他停下腳步，深呼吸，手指像波浪一樣敲打著大腿。

他得保留體力走到河邊，補充水分。河邊視野還算開闊，很可能也更溫暖，畢竟河水再低也有零度，而這里的氣溫或許有零下好幾度。最關鍵的是，河邊容易找到村莊和小鎮。

按剛才約一秒后聽到自己的回音計算，他最大的呼喊聲至少能傳播三百米，在這樣的丘陵地帶，每五分鐘呼救一次就不易錯過在附近游蕩的人，前提是那人也是步行。他必須節約體力，還有身體里的水分。

太陽高懸在頭頂，距離晚上還有好幾個小時，在入夜之前他必須走到河邊。他向天空看了幾眼，頭頂的巨大光亮給他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受。

他撿了一條藤蔓把長發束起來，免得頭發不停落到眼睛前面。

十幾分鐘過去，他發現自己幾乎沒有接近谷地的河流，那里比他想象的更遠。周邊地勢寬闊宏大，以至于讓他的距離感略微失靈。他呼救了一聲，仍是只聽見自己的回音。

他只好在開闊的草坡上繼續向下走，周遭的景物走好久才會有一點變化，時間流逝的感覺也漸漸變得遲鈍。

冰涼的太陽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陣，潮濕的皮膚冷得令他刺痛。一會，他感到一陣恍惚，不小心在濕潤的草地上滑倒了，留下一道青草倒下的淺色痕跡。他想著就這樣滑到坡下……又打消了念頭，他還是更擔心自己的屁股。

走到草地的一段狹窄處時，附近樹林里時常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像是有什么東西一路跟著他似的。樹林里驚起一片烏鴉，嚇得他心驚肉跳。但他向樹林里仔細看看，又沒看出什么端倪來。

他有些恍惚，頭輕腳重，幾乎走不動了。

于是他停下腳步，坐在一塊大石上休息，雙手交叉搓著臂膀取暖。

向山下望去，他意識到之前的估計有誤，山腰上的氣溫不比山脊上更暖，因為太陽也隨著時間流逝緩緩下落，現在已經是下午，陽光不如中午溫暖。他走到河邊時，氣溫可能比現在更低。

而那條谷地中的河流，被面前的一片土丘所遮擋，一點影子都看不見。他愈發感到它遙不可及。

距離上次呼救的時間還不到兩分鐘，他又焦急地叫喊道：

“救命、救命、救命啊！”聲音沙啞。

“救命啊、命啊、命啊、啊、啊……”

“啊、啊……”

這是空中的烏鴉在叫。

他躺倒在石頭上，喉嚨里好像有團火在灼燒。

忽然，他近處的樹林嘩嘩作響，茂密的草叢中鉆出一個人影！

終于，有人聽到了他的求救！

從草叢中鉆出來的男人長著一張臟兮兮的老鼠般的臉，披著極其原始的毛皮，毛皮下伸出黝黑干瘦的四肢與手腳，整個人像是被曬過的人干。

少年一個鯉魚打挺，從石頭上蹦起來，說：“你好……太好啦！請問……”

少年語無倫次，而那人卻沒有任何表示。

“你、你好？能聽懂嗎？呃……hello？孔尼雞挖？幫、幫助，唔，bonjour？薩瓦迪卡卜……anaria shola？”少年把能想到的招呼全給打上了。那人卻無動于衷。

“我是李果。李果！Guo Li？明白嗎？電子競技職業選手？游戲，懂嗎？神谷決戰，世界冠軍？”少年比劃著自己。

但凡是個文明人，都應該見過他，電視新聞上、網頁的彈窗上、摩天大廈的廣告上、空中的全息影像里，到處都能見到他的面孔。就算沒見過他，也該聽過他的名字，至少得有些耳熟。

對方大概是個野人，他不光聽不懂他的語言，甚至對他急迫的肢體動作視而不見。

李果忽然看明白了，那人臉上不是沒有表情，而是帶著陰冷的惡意。他的裘皮下方，露出了一柄白色的尖銳物件，在腰間搖晃著。

一柄骨匕！

李果向后退了兩步，轉頭就向坡下狂奔！

為了避免坡度太大讓他摔跤，他斜著向坡下按之字軌跡奔跑。他身后響起草地被碾壓的聲音。與他匆忙的腳步聲相比，背后的腳步聲規律而輕盈。聽上去緩慢，卻緊緊吸在他背后。

李果耳邊狂風在呼嘯，但風聲越來越小。是他變慢了。李果停下來，那人也停下來。李果的肺像風箱一樣響著，呼吸像是劃過喉嚨的尖刀。

那人就停在幾步遠的地方，惡狠狠地看著他，手里把玩著骨刀。野人身上的氣味順著風飄過來，讓李果想要干嘔，可能他只是太累、太害怕了。

“你殺了我吧。”李果沙啞地說。

他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心理準備。

野人卻謹慎地沒有靠近。

他收起匕首，彎下腰找著什么東西，挑挑揀揀。然后他直起腰來，開始向李果扔石子和泥塊。李果看著他咋咋呼呼的動作，忽然明白過來，野人是在嚇唬他，想讓他繼續跑，好把他累死，而野人自己不必動手，無需冒殊死搏斗的風險。

難道他就不怕犯罪嗎？殺人可是要判死刑的！不過，如果他把他活活累死，也就沒有謀殺的證據了……

或者，他真就是一個野人，把他看成了獵物？李果心下駭然。

李果躲閃著，卻躲不掉所有的石頭，被砸中的地方隱隱作痛。

他捏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