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建白。開了一間小公司，做什么？文化產業。沒錯，如今做這個都不行，早先多的時候有二十幾號人，后來只剩六個員工，難得很，養活他們都費勁。不過更難的時候也有過，這些年焦慮是日常，失眠成了慣性，每天睡三四個鐘頭我覺著完全足夠。我來您這兒是因為別的事，只是工作壓力大的話，我哪舍得付您這一分鐘五十塊？

是這樣的，今天我做了個夢。

我是早上七點左右睡著的，這個我很確定，因為我有躺下看紀錄片看到睡著的習慣，等睡意終于來的時候，我會看一眼電視上的時間。睡得不長，九點半就醒了，但夢很長。嘿，可累著我了！

我帶著員工去團建，我說的是夢里，就附近金橋市那個影視城。我們租了個臨湖的小別墅，吃喝玩樂風景好，一天才兩千塊，劃算。您看啊，夢里我都考慮省錢，今年屬實是艱苦哦，日子難過。

到地方后，我讓小楊和老黃去買食材，打算晚上在露臺搞BBQ，剩下的人先處理當天工作，順便歇會兒，大家都挺興奮。等到快天黑的時候，他倆還沒回。我一拍大腿，旁邊不就是影視基地嘛，老黃的女神趙涼涼正在那拍新戲，是個古裝大片呢，這老狗肯定追星去了。

我正要打電話召喚，他倆回來了。

老黃一臉滿足的樣子。

他出現這種狀態，通常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發工資后去紅燈街來了一發，要么就是他女神又出了美美的官圖，但他今天滿足得有點過度，前所未見，看來是見著趙涼涼了。

小楊也挺興奮的，進門就大喊，爆炸新聞，趙涼涼片場出事了，死了個配角！

連我都忍不住八卦起來，一邊收拾小燒烤，一邊聽八卦。陳芥末最激動，小姑娘混粉圈的，常年換男神嗑cp，一個勁的問是哪個配角出了事，不會是官宣里演趙涼涼那個惡毒堂妹的李霜吧？

‘是個群演，男的。’

老黃有幸擠到圍觀群眾前面，所以看得真切點。

‘那場戲挺簡單的，就男女主角在街上聊天，背景里路人甲走來走去。有個男的，演賣菜的小販，突然叫了一聲，就栽倒在地，劇組很快就亂了，沒多會就有救護車來。人是蓋著白布拉走的，看起來很安詳的樣子。’

可能死亡離得太遙遠，大家覺著太平淡，竟還有點小失望。

晚上大家吃了燒烤，唱了歌，還去湖邊散了步，鬧騰到凌晨才睡。睡前我們計劃好了，中午起來集體去游船，傍晚再去影視城逛一圈，最后打道回府，結束這次有意義的團建活動。

這一晚啊，我在夢里睡了一覺，并且還做了個夢。這個夢中夢記不清楚了，無關緊要。反正我打小就擅長做夢，每睡必夢，已經產生某種特殊的能力，凡是不重要的夢一概記不清，有價值的夢倒能記得一清二楚。所以呢，您別覺著我這是給您編故事呢，真的，我就是夢得清清楚楚，還在夢里做了個不清楚的夢。

可惜，后來的情況讓人不太爽，我們沒游成船，碼頭都關了，聽說是設施安全大檢查。大家都挺掃興，吃了頓當地特色燉湖魚，稍微順了點氣，想著也沒別的興致，干脆去影視城逛逛，完了早點回杭城也好。沒想到我們到影視城又被攔了下來，媽耶，一水的配槍武警，把整個影視城都封了！

老黃臉都白了，擔心是不是昨天的事鬧大了，完了完了，對他女神趙涼涼會不會有不良影響？我們都安慰他，不用擔心，片場意外常有的事，和趙涼涼這個女主角能有什么干系？再說了，你算哪根雞毛啊，你再擔心人家趙涼涼也不知道，沒準這會兒正拉起窗簾看夜光劇本呢。

我們只好返回別墅，準備退房提前走人。收拾完東西，準備上車的時候，我眼一瞄，發現少了個人！

小小楊哪去了？

小小楊叫楊東，比小楊進公司遲，只好叫小小楊。

大概半個鐘頭后，我們在別墅地下室的ktv房的衛生間找到了小小楊。

他跪在馬桶前，兩手垂地，頭伸進馬桶里。

我們把他拉出來的時候，他臉發白又發紅，眼緊閉著。我是老板嘛，雖然我腿都軟了，但也得上去試一試。我一伸手，媽的，沒氣了！

您別這么看著我，我對員工向來一視同仁，不存在看誰不順眼，非要在夢里搞死誰的意思。再說了，您是心理醫生啊，正高專家，您知道做夢這個事是很難控制的。

反正在夢里頭，小小楊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先問是不是昨晚大家唱歌喝酒太興奮，他喝多了趴在馬桶上吐的時候出的事？小胖說，老板你傻啦，小小楊今天中午還跟我們一起吃的燉魚，又一起去的影視城啊！小楊說對對對，他回來喊著要上個廁所再收拾東西，讓我們等等他。

我當時眼淚都快下來了！

狗東西啊，別墅里那么多衛生間，你為啥要到地下室ktv房的小衛生間？這不合理吧？再說了，哪有把腦袋塞進馬桶上廁所的……完犢子，員工死了，老子這小破公司還開個屁！

一想到不知怎么善后，我都懵了，陳芥末和張婷兩個小姑娘更是早就嚇哭了。

我慌了一會，強行鎮定下來。沒辦法，誰讓我是老板呢？然后我打電話報警，等了好一陣子才接通，我說警官我報警，我們有個同事出了意外，電話那頭驚訝又平靜地說了一句：也死了？

什么叫‘也死了’？

我來不及多想，趕緊報出地址。警方讓我們等著。

我們不敢破壞現場，就蹲在衛生間外，一等就等到了傍晚，終于來了一個警察和一個醫生，還有一個穿奇怪衣服的年輕人，唔……道袍，您理解吧？他像是個道士，但是梳著油頭，戴著墨鏡，跟周潤發似的。

我跟著進了衛生間，醫生簡單看了一下，做了記錄。道袍周潤發蹲到小小楊旁邊，伸手撥拉他的眼皮。您猜怎么著？我看得很清楚啊，小小楊眼皮子下面啊，一片黑森森，仿佛沒有眼白，全是黑的瞳孔！

害，您別又這么看著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夢著夢著就離奇起來，變成奇幻故事了呢？

總之，道袍周潤發沖警察點了點頭，墨鏡外的半張臉挺嚴肅，讓我們就在別墅里別動。大概又過去半個鐘頭，徹底黑了天，終于又有人來，警察和醫生指揮著把小小楊抬出別墅，人是蓋著白布拉走的，看起來很安詳的樣子。

警察把我帶進一間空房，給我做筆錄。我一五一十，都交代得清楚。我正給筆錄簽字呢，突然聽見外面傳來女孩子的尖叫，我和警察趕緊沖了出去！

任醫生，您是不知道，當時我都傻眼了！我站在別墅二樓，看著一樓中庭客廳里，道袍周潤發不知從哪兒弄的一把砍刀，那砍刀一扔，就凌空往老黃頭頂劈過去！他還喊著什么‘鬼膽包天，自尋死路’之類古怪的話……

我看見老黃兩眼猛地一翻，眼眶里一片黑森森的，就跟死掉的小小楊一樣！

他嘎嘎怪叫兩聲，抬手抓向砍刀！刀把他手掌劈開，斬進了手腕，骨頭斷開，斷茬刺了出來！

然后？

然后啊，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盯著老黃的一雙眼珠子看！我仿佛看見兩輪黑洞，幽深深的，像是要把我的腦子給吸進去，接著……我就醒了。

就這？

對啊，就這。

哦，對了。后來就是我醒了過來，感覺這回的夢境太清晰，清晰得不合理，按我多年做夢的經驗，這夢恐怕預示著點什么事兒。

我趕緊起來洗了把臉，我老婆還沒起床呢，我開車去了公司，到公司才想起今天是周末，于是我又去了員工們的集體宿舍。就是那種群租房，您懂吧？房東把大戶型隔成一個個單間，我租了一整套，給員工們住。

我敲了敲門，沒人應，好在我知道門鎖密碼。進去之后，屋里安靜得很，不出我的意料，這幫懶鬼，周末肯定都是要睡到下午的。我這時候覺得有點頭暈，肯定是因為沒睡好，忍不住懷疑自己怕不是神經病，做了個夢就急匆匆跑來看看自己的員工是不是還活著……

我拉開共用衛生間的門，準備撒個尿就回家補覺。任醫生，您猜怎么著？嘿嘿，您肯定猜著了！我看見小小楊啊，跪在馬桶前，兩手垂地，頭伸在馬桶里！

我上前把他拉出來，他臉又白又紅，我試了一下，已經沒氣了，接著我撥拉他的眼皮，看見他眼皮子底下黑森森的，沒有眼白，兩個大黑眼球……您別說，確實有點怪嚇人的。

哎哎，您這是什么表情啊？您肯定想問，然后我干嘛了？我趕緊出了衛生間，準備喊醒其他人，但是我一眼瞥見老黃的身影，他一閃回了房間，猥猥瑣瑣的，像極了剛干了壞事的樣子！我想都沒想，從旁邊公共廚房拎了一把菜刀防身，過去一腳踹開老黃的房門！

這老狗果然不是好東西啊，他站在沒開燈的門里頭，睜著一對黑森森的眼珠子，盯著我古怪地笑！

對對對，任醫生！就是這樣！

哎呀，任醫生，您怎么也這樣？

啊啊啊啊……”

心理診所監控調出的視頻里，任醫生在夏建白講到員工宿舍衛生間里死去的小小楊時，臉色便變了，向后挪了挪椅子，準備站起來。

夏建白臉色發白，兩手撐在椅子扶手上，很用力，骨節突起，青筋爆發，突然猛地站起來，嘶聲喊道：“……任醫生，您怎么也這樣？啊啊啊啊！您的眼睛，黑的，黑的，全是黑的！您和他們一樣，不會也是要死了吧？！”

他干瘦的身體竟然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一躍而起，左腳尖踩在桌沿，狠狠用力，整個身體像一匹饑餓到極點的兇狼，彈射出去！他右腿抬起，悶響聲中，膝蓋狠狠撞在對面之人的臉上！

中年女心理醫生的頭都爆了！

這是監控視頻的第九次播放，在場的所有人都緊皺眉頭。

市局刑警隊副隊長余耀光嘆了口氣：“任醫生是七院的正高級專家，我市心理醫學尤其是精神分裂、躁郁癥方面的權威，我們辦過的不少疑難案子，沒少請任醫生幫忙。想不到……她和心理疾病患者打了多年交道，最后竟然……”

“余隊長。”

一名身量頎長，戴著眼鏡，臉膛白凈，顯得斯文清俊的年輕人說道，“這個兇犯如果真被定性為患有精神疾病，是不是……”

余隊長點了根煙，又遞一支給對方。

年輕人接了煙，卻沒點燃，余隊長搖了搖頭，惱火說道：“三條人命，但是大概率不會判。”

“余隊，是四條。醫院來消息了，夏建白的老婆，沒救過來……”

“媽的！”

余耀光用手指頭把剛點燃的香煙硬生生碾滅。

“余隊長，我想見見他。”

年輕人忽然說道。

“這……”

余耀光當即就想拒絕。

年輕人不給他機會，繼續說道：“這個夏建白是否有嚴重的心理疾病，現在還不好定論，我作為任醫生的助理，也算她半個學生，而且我也有心理醫師資格的，我去接觸一下他，萬一能有點收獲呢？”

……

作為雙手染滿血債的窮兇極惡之徒，夏建白帶著手銬腳鐐，被押進審訊室，牢牢鎖在椅子里。

他面色從容，甚至還有點淡淡的笑意，松松垮垮地坐著，平靜問道：“警察同志，你們什么時候放我出去？今年行情不好，不趕緊推進業務，員工們都要吃不上飯了。”

“余隊，讓我單獨跟他聊會兒？”

余耀光猶豫著說道：“小虞，這不合規矩啊。主要是這人兇得厲害，他攻擊任醫生的那一下太狠了，我們懷疑他練過泰拳……”

叫小虞的年輕人沒說話，只是重重握住余隊的手。

余耀光想了想，揮揮手，和兩名審訊警察出了審訊室。

年輕人坐了下來。

“我叫周虞。”

“我記得你，任醫生的小助理。”

周虞稍作默然，從耳朵上取下余隊長剛才給的那支煙，在對方眼饞的目光中慢慢點燃。

他悠悠吞吸，深深吐出，低聲說道：“足尖履地，如鬼之行，你是鬼腳門的人？你們這一派，打小就練習趾尖發力，行動無聲無息，拿人命練手，大成后個個都是一等一的暗殺好手，一輩子活在血腥殘忍里，無一不是見慣生死意志堅韌之輩，怎么可能有精神疾病？”

夏建白松垮著的身子慢慢坐直了起來。

“年輕人。”

這個欠下四條命債的兇人，面色肅然，甚至有種神圣的味道，就像一個傳道者，更像個搞傳銷的，認真說道，“你聽說過蒼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