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風沙，書寫洪荒，見證蒼莽，它劇烈如海潮，卻始終以平靜之姿，安然成詩，靜看朝朝今時化作古老，寬容，而決絕。

萬歷十九年，葉赫河緩緩流過這片厚重而深沉的土地，布爾圖庫蘇巴爾罕山與呼蘭峰遙相呼應，它們與遠處的河流一起構成這時空的血液，這錯落的群巒，架起這年代的骨骼。這山水相隔，鐘靈毓秀，成就著英雄，亦滋育著美人，醞釀著所有的華麗與悲涼。

河流兩岸遍布著修葺整齊的石城，石城之中建有木城，木城中高聳著八角明樓。葉赫部自星根達爾漢建國以來，歷經數十載，自第九代王清佳砮和楊吉砮兄弟伊始分為東西二城各自執政，兩城城主皆稱貝勒。二人初露鋒芒，而原為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盟主的哈達部自前任部長王臺死后兄弟鬩墻日漸衰落，其子孟格布祿、扈爾罕及康古魯相爭不下，國力漸衰，葉赫借機多次出兵，哈達失地眾多，與葉赫陷入僵局。萬歷十一年，哈達以重金賄遼東總兵李成梁請求援助，李成梁為平衡海西女真各方勢力，應哈達之請，以歸還葉赫之前被哈達劫掠的三百敕書為由，設市圈計[1]引清佳砮和楊吉砮至開原，將清佳砮、楊吉砮及楊吉砮長子喀爾喀瑪共三百一十一人殺害，葉赫死傷計千余，史稱中固城之變。此后清佳砮長子布寨與楊吉砮次子納林布祿臨危受命，分襲為東西二城城主，伺機報復。此刻，葉赫東西二城隔河相望，見證著葉赫的重新崛起，也宣讀著整個部族的傲岸。

而此時，葉都以南數十里之外的占尼河畔，一行人和歌而行，樂律之中溢滿酒香。頭馬之上的男子頭頂氈帽，不像許多北方男子體型剽悍，反而有些瘦弱。他面帶笑意，始終難以抑制自踏上路途以來的興奮——他即將迎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她就在前方的葉赫邑城。

而山水相間之外的衣車峰上，哈達部的都城，貝勒孟格布祿端坐房內，臉上因亢奮和烈酒而泛出大朵紅暈，心內盤桓——葉赫的伏兵，此時應已得手了吧？

自從他的大哥扈爾罕和二哥康古魯相繼而亡，哈達大部已為他所有，統一哈達的征途之上，他僅存唯一的障礙——他的侄兒，其大哥扈爾罕之子歹商。這個侄兒全然沒有因襲到他父親的跋扈暴戾，卻更為糟糕，只是一味的酗酒好色，他大約無論如何想不到所謂的將遠近聞名的絕色美女嫁給他只是自己與葉赫所聯合布下的陷阱，那個遠在葉赫的小女孩甚至完全不知曉她的父親為她許下了這樣一樁婚事。而此刻孟格布祿似乎已看到了整個哈達臣服于他的腳下。

所謂世仇，那不過是殺伐的借口。仇敵與盟友，不過利字一字之隔。

歹商坐在馬背上，前方的路面隨著馬蹄的顛簸起起伏伏，路邊的草葉已開始枯敗，天藍得很高，帶著北方的秋天特有的爽朗，路邊的河水波光粼粼，直到這一刻，歹商仍不知曉他的生命即將撲向盛大的死亡。

平靜的河面突然發出水流撞擊之聲，像是成千上萬的舟楫同時發力，在這水流清脆的聲響里，數不清的葉赫士兵自漣漪中魚貫而出，水花在陽光下，如細碎的流金般紛紛落下。與此同時路的另一側與河相對的斜坡上另有葉赫士兵從枯草下鉆出沖向路中。歹商還未來得及反應，眼前已廝殺成一片，邊喝酒邊唱歌的男人慌亂中拔出刀劍執起弓弩拼殺，沿途歌舞的女人或反擊或尖叫著四散奔逃卻被腰刀破胸而出。葉赫出兵人數眾多，歹商一群人寡不敵眾，很快潰不成軍。

歹商剛剛拿出武器，馬腿突然被斬斷，伴著馬鳴長嘶重重跌落在地。未及他爬起，無數的腰刀和長槍刺進他的身體，他甚至沒能看清殺死他的究竟有多少人，各自的容貌如何。他的瞳仁里，河水的波光依舊淺淺蕩漾，過了片刻，因為那雙眸子失去光澤變得渾濁而漸漸消散。他在迎親的路上迎接了死亡，他甚至還不及知曉那個女子究竟是如何的傾國傾城，便已沒有了機會。他曾經為自己輕而易舉聘娶到葉赫西城城主的掌上明珠而沾沾自喜，卻早早就在這場歷史之中野心與美貌的角逐里被驅逐出局，只留下輕描淡寫到不值一提的微末一筆。

而此時貝勒布寨與納林布祿坐在一起，布寨的兒子布揚古敲門而入，臉上帶著些許血漬。他行了禮，稟明了歹商死訊。布寨聞聽大笑，向納林布祿說：“歹商沒有兒子，他一死，整個哈達必定全數落入孟格布祿之手，接下來只要牽制住他，時機成熟，吞并哈達指日可待。”

納林布祿亦笑著，眼角每一絲紋絡都是心滿意足的形狀，說：“哈達早已不復昔日的榮光富足，這些年更是被鬩墻之禍鬧得元氣大傷。孟格布祿想獨掌哈達，就必須除去歹商。扈爾罕死后天朝一直支持康古魯，若不是因為他母親續嫁給康古魯，康古魯死后那些勢力也不會收入他的麾下，可康古魯的舊部有多少還對他觀望不必多言。扈爾罕乃是正統，他再不除去歹商，便是繼續相爭十年也不無可能，而這一次為他除去歹商，所償之巨足以他幾年之內難以恢復，他部族之內也必會埋下仇火。也幸虧是孟格布祿這個有勇無謀的家伙，否則此計只怕也難行。如今，哈達大傷元氣，一點一點吞掉它，只是遲早之差，不過……”他臉上顯出些憂慮之色，“我擔心的，反而是溫吉。我們這個姑姑，遠比她兒子聰明得多，她能以身下嫁外婦子[2]平息部內糾紛，為他兒子日后接掌康古魯舊部鋪路，又將部民遷往葉赫留作后招，只怕，不那么好糊弄，會擋在我們與孟格布祿之間?！?

“你盡管放心。”布寨胸有成竹，大手一揮聲如洪鐘，“孟格布祿已捎信來，不出幾日親至葉赫。我同他言及你的顧慮，他亦擔憂他母親從中阻攔，要我們布下伏兵以防萬一。日后我們只要助他平叛，人質，任我們扣留?！?

納林布祿笑了：“哥哥早些說，我也不必白白擔心了這么半天。”他笑容里帶了些自喜又帶著些輕蔑繼續說，“看看這些年，自從王臺死后，他這些兒孫，扈爾罕暴虐，康古魯奢靡，孟格布祿魯莽，歹商荒淫。溫吉再如何，也無法力挽狂瀾。而且說到底，溫吉是我們葉赫養大的女人。哈達的興衰竟要靠我們葉赫的女人來維系，想要不亡，也難。沒有他的母親，孟格布祿便是折了翅的鷹。且他子息單薄，捉住這軟肋，想要掣肘他，簡直易如反掌。”

他們笑著，爽朗如凜冽的酒，又強悍如高鳴的戰鼓。

雄渾的山巒勾勒在厚重的土地之上，費阿拉城[3]堅固整齊的城墻點綴其間錯落有致，彼時位于北地南部的建州女真尚未值鼎盛，但在幾次部落戰爭中已經嶄露頭角，只是還未被扈倫四部[4]視作要敵。此時的扈倫四部在各自的內部斗爭和窺探海西盟主的明爭暗奪里自顧不暇，并未太在意這支迅速崛起的力量。而在萬歷十六年時，蘇完、董額、雅爾古三部皆已歸附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此后先后征服建州五部，自稱淑勒貝勒，此時基本統一建州全境。

努爾哈赤倚在屋室內西邊的榻上，新晉的庶福晉嘉穆瑚覺羅·真哥正跪在地上為他揉腿。外面打簾子的聲音響起，這腳步聲他不必睜眼也知道是誰。此時來人已經拉開門，他依舊閉著眼睛，向真哥揮了揮手示意她停下，同時聽見大福晉富察·袞代問安。他半張開眼睛，袞代仍福著身子，他“唔”了一聲揚揚手，她才站起來，跪過來想要繼續為他揉腿，被他擺手制止，隨即坐起來開始穿靴：“不過略歇歇，這便出去?！?

袞代聞言遂回頭去取他的帽子、外袍和腰刀。這也是努爾哈赤的財富——這些女人們。男人需要不同的女人，在功業上給予自己幫助的得力助手，依偎在自己身邊的溫香軟玉，而他努爾哈赤盡有。袞代已不年輕，之前與他的堂兄戚準有過一段不長的婚姻，戚準去世后按照收繼婚[5]的習俗嫁于他。正因如此，她有著其他福晉沒有的成熟風韻，更兼她本身端莊睿智，努爾哈赤向來對她另眼相看，前大福晉佟佳·哈哈納扎青去世后，她順理成章坐上大福晉之位。這些年她隨努爾哈赤東征西戰，在努爾哈赤身邊出謀劃策，但又不失分寸，保有努爾哈赤身為男人和酋長的威嚴。她始終在最恰當的時機做最好的助力而又只是緊隨其后不逾越，事實上，她也無法逾越，努爾哈赤最是善于計劃謀算，放眼整個女真，怕是少有人能及其萬一。

努爾哈赤巡視著士兵操練，袞代跟在他身側。這些士卒身手矯健，將是來日建州崛起的根本。袞代邊走邊說：“有消息來，歹商被殺，在占尼河畔。”

“哦？在葉赫的地界？”努爾哈赤并不太在意似的說，“歹商一死，哈達勢必全數落入孟格布祿之手，也就可以完全為葉赫所制?！?

“貝勒心中可有打算？我們要做些什么？”

努爾哈赤揮揮手：“且由著他們去，我們只管休養生息，由得他們斗去，不必我們費神，烏拉和輝發絕不會坐待葉赫稱心如意。海西各部斗得越兇，于我們來說越是有利，我求之不得?！?

“也或許，我們可以先籠絡葉赫，就如今來看，葉赫成為海西盟主已不過遲早，牽制住葉赫，扈倫四部牽制起來自然容易得多。”

努爾哈赤蹙了下眉，想了想說：“已為盟主之姿，又怎會甘愿被掣肘？其勢力我尚無完全把握可匹敵，不宜妄動，而這幾年我們和葉赫來往不多，自孟古入嫁再無聯絡，貿然示好，要么有諂媚殷勤之嫌，要么令人懷疑另有他圖，何苦自惹禍端。”他停下，拿起弓箭若有所思。

“那，可要特許孟古回去省親？”袞代笑笑，“我會好好派幾個人跟過去伺候?！?

努爾哈赤拉緊弦淺笑：“不必，現在，無人發覺我們，那才好。”他停頓，突然又問，“不過，哈達與葉赫纏斗許久，歹商這次怎么會突然率人去葉赫，把命都丟了?！?

袞代還未及回答先掩口笑了：“這事兒，說起來好笑，是為著個女人，傳聞中的葉赫第一美女，布寨的長女，名喚珈洛岱?！?

“蠢材……”努爾哈赤搖搖頭，過了片刻又突然笑了，說，“不過，是有些日子未見孟古了?！?

箭矢倏然離弦，正中靶心。他放下弓轉身，邁開步子。

袞代跟在后面，輕輕勾起唇角。

二人行走一段，路過一處臺地，兩只黑斑蟒橫陳其上，大些的足有尺許粗，小些的亦有碗口粗細，懶洋洋地眨著眼。努爾哈赤望著它們，話語中盡是老友般的熟稔親昵：“你們來此處曬鱗？天要涼了，可是要許久不見你們了?！彼πτ终f，“我先去了?！?

袞代隨在他身后，離去前亦對那對黑斑蟒微微頷首，才隨著努爾哈赤離開。

身后的蟒蛇擺了擺首，微微蠕動，他二人走遠后仍舊在臺地上橫陳著，不知何時方才不見了蹤影。

哈達部落的上方，沖天的火光彌漫在整個黑色的夜空，火光跳躍在孟格布祿的臉上，他焦急地跑向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在混亂的聲音里向她高喊：“額瑪[6]！額瑪！屋舍盡毀，眼看冬日將至，實在沒有別的法子，我們先去表兄那里暫避如何？”

那女人一臉怒色，因為火焰的襯托更平添幾分，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孟格布祿臉上大吼：“不要裝瘋賣傻！這本就是你做下得吧？我不許你前去葉赫你索性演上這一出大戲，你怎就不想想布寨和納林布祿兄弟怎會那樣好心主動幫你？你定要等到被吃干吞凈才肯信你母親說得是對的嗎？”這個女人便是納林布祿口中的溫吉，孟格布祿的母親，布寨的親姑姑。

孟格布祿揉著半邊紅腫的臉頰，面色一沉，正色道：“額瑪，你定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就休怪兒子無禮了。事已至此，去不去，可由不得你了。”

溫吉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她這個兒子的粗魯莽撞她向來是知道的，她皺起眉厲聲道：“你難道要脅迫你的生身母親嗎？”

孟格布祿上前一步，嘴角扯著一些笑容：“額瑪，得罪了。”說著不顧溫吉的掙扎和尖叫豁然將她夾起隨意地捆上手腳向馬背上一拋，自己也隨后翻身上了馬，扯著韁繩吆喝了一聲，踏入夜色。

急促的馬蹄聲追及而至，一個少年騎在馬上橫阻在孟格布祿的馬前，幾乎將孟格布祿胯下的馬驚得直立起來。這少年翻身下馬直跪在高聳的馬蹄下，毫無怯色：“阿瑪，祖母說得沒錯，我們這樣投奔葉赫而去實在不妥。而且，如此將祖母綁在馬上，祖母身子會吃不消的。請父親三思?！?

這少年是孟格布祿的嫡長子，武爾古岱，序齒三。他的幼弟革把庫年紀尚小，尚不懂得部族利害，哥哥莫力渾和聶克色雖受盡寵愛但身為譜外庶子，且只想明哲保身趨利避害，只要來日能瓜分一部分哈達便可，自然不想進言。所以直至此刻只有武爾古岱提出異議，卻被孟格布祿一眼瞪回去，只好緘了口。

一行人在黑夜中直奔葉赫而去。

已值秋末天氣越來越涼，孟古坐在屋內做著針線。地上籠著火盆，屋內陳設簡單，她向來是個安靜的女子，自嫁給努爾哈赤以來不爭不奪，安于現狀。努爾哈赤雖對她好，但她并算不得受寵，她上有無人可以撼動的大福晉袞代，下有如真哥等多個側福晉、庶福晉，她的日子不好不壞，清心寡欲，不風光無限，也無人刁難，每日也只是如現在一樣做做針線，夏日種種花草，逗鳥喂魚，她對這日子習慣而享受。忽聽外間的侍女向里說“貝勒來了”倒是怔了片刻，隨后急忙放下針線迎出去，行了禮，然后對努爾哈赤溫婉而笑：“貝勒快里面坐，天涼?！闭f著忙進去親自將火盆籠向南炕，鋪好毛氈，請努爾哈赤坐上去。

努爾哈赤看著她扔在一旁的針線笑說：“你的針線一向做得這樣好?！?

孟古微微垂首：“只會做這些沒有用的東西，自小被父親罵，騎射一概不精，功夫盡數花在了這些小玩意上?！?

“你莫要自謙，你父親有多喜歡你，沒有人比我知道?！迸瑺柟鄵哿藫叟圩訋еσ庹f，“當年因為敬仰岳父為人，很想快些與他聯姻，所以要求過當即娶你的大姐姐。可岳父說，你品貌出眾，只有你才是我未來的佳偶。如今想來，岳父說得果然不錯，并不是你的姐姐不夠好，只是你比她更出色?！?

孟古羞赧地低下頭，只是淺笑并不答言。

孟古的溫柔嫻靜自是她的好處，但有時也會讓人無所適從。如同此時這般，努爾哈赤本來想好的話便因她的沉默不知該如何繼續。說當年迫切地想要娶孟古的姐姐是因為敬仰她的父親楊吉砮，那無疑是假話，當時他尚未建功立業，難得楊吉砮主動想要聯姻，他自然愿意借葉赫壯大自己的勢力。那時孟古尚小，自己也不好一味堅持。待到孟古出嫁，楊吉砮已死，自己也勢力小成，這段婚姻也不過成了一個需要踐行的承諾。而如今，孟古的存在，于他而言，終究是有其意義。

努爾哈赤頓了頓，握了她的手嘆息一聲：“本不該提起你的傷心處，但言談至此，確是遺憾岳父那樣早就去了。因為唯一敬仰的人不在了，這些年同葉赫也不甚往來，想想真是辜負岳父當年知遇之恩?！彼f著嘆道，“岳父英雄一世，二哥也頗有岳父風姿，只可惜并無所出，這血脈無人傳承?！毖约按颂幒鏊坡唤浶膯柕?，“不過聽說西城堂兄膝下一子已建功，還有個女兒，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可是確有其事？”

“你是說東哥？她的名聲竟已傳至建州了嗎？”孟古莞爾一笑，撥著炭火反問。想來作為遠離扈倫四部的建州邑城中一個不與政事的側福晉，她尚不知曉她的侄女已經誘使哈達貝勒歹商喪命，也就更不會知道這讓努爾哈赤極想知道這個讓葉赫成功牽制住哈達的人究竟是何許女子。

不過努爾哈赤不必向孟古一一解釋這些，只是說：“偶爾聽說而已，聽說是葉赫第一美女？”

孟古贊許地點點頭：“她是我堂兄的掌中寶，她落地之后，剛抱到我堂兄懷中，前方便傳來了捷報。而且，告訴您是無妨的……”她壓低聲音，仿佛正在泄露天機，“她生得蹊蹺，堂嫂不知因何獨自外出，生了她便氣絕。看似出生便克母，可她被發現在柳枝之下，更兼捷報恰巧傳至，堂兄亦難斷吉兇[7]，急召薩滿占卜。薩滿言說，她乃是奧都媽媽[8]轉世的凡胎?！彼搜砸怀?，努爾哈赤的瞳孔驟然縮了縮，只是不做聲，聽她正色繼續說道，“可想而知，此事于堂兄該如何震動，更堅信此乃天意，必是天神護佑葉赫部族平安馳騁沃野之意，所以取名為珈洛岱[9]，那時老福晉尚在，總覺著這名字太過招搖顯赫，怕惹來非議，也怕折了她的福氣，她出生之時正是盛夏，葉赫河邊芳草正盛，便給了她一個乳名喚作東哥[10]——傍水而生，福澤綿延，可見，也是對這個孫女喜歡得緊。說來也不得不信服，正是她出生那一年，哈達萬汗[11]去世，兄弟鬩墻陷入內斗，葉赫少了勁敵，十年來蒸蒸日上。她的妙事更是數不勝數，五歲之時隨堂兄去巡邊，本來只是跟去玩的，她一個人偷跑到伊勒門河，看見大隊人正往西邊來，回去當作趣事告訴了堂兄，因為那正是邊界，堂兄立刻疑心。那正是斡朵里部的突襲兵，幸虧她誤打誤撞及時發現，被盡數截獲。隔了一年，她學射箭，本是隨手一射，箭飛偏了射進草叢，不偏不倚正射中草叢里藏著的人，她哥哥急忙帶人搜去，抓出三人，是兀狄哈部派去刺殺我堂兄的刺客。葉赫借此事敗露一舉并獲大量部民?？上攵姨眯肿匀皇菍櫵龑櫟貌坏昧?，她又生得讓人驚嘆的好容貌，我從未見過比她漂亮的孩子，不過……”她似是在考慮該如何措辭，“她那種美讓人不能親近，大概因為戰神轉世，好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美得不像是來自人間。她其實總是帶著笑，可偏是給人一種不能過分親近之感。也或是因為我與她并不十分要好吧，我們雖是姑侄，但我住東城，她住西城，我也不善騎射不時常出門，所以并不天天在一處。可如今這樣說來，卻也有些想她了?！?

“孟古這是想家了?！迸瑺柟嘈ρ浴?

“我便在家中，還要想哪里去？”孟古聽了反問，二人不約而同相視而笑，另說起閑話來。

天已徹底黑下來，婢女哲爾珠進來請了安，又伏到孟古膝下小聲說了什么，孟古囑咐了她幾句，她便退了出去。

努爾哈赤略微一笑道：“我今晚歇在這里?！薄瞎诺逆九徽{教得如她一樣，安靜而又滴水不漏。正值晚飯時間，她已來過一次，這一次除了來問要不要擺飯應當不會有其他的可能。孟古若直接問他是否留在這里，而他本不想留，那就成了她自作多情或是要其留宿的暗示，而她若只問他是否在這里用飯，又似乎有不歡迎他留宿的意味，那更加失禮，所以索性暫時不問，等等看他的意思。即使他不說明，若過了擺飯的時間他仍未離去，這意思也顯而易見——這個側福晉最動人的，也正是這寧靜的等待。

孟古一笑向外喊：“擺飯吧。”

飯擺好，孟古預備的，已經是兩個人的分量，并且都是努爾哈赤喜食的菜色，這結果她似乎已經想到，只等努爾哈赤開口，既免了爭寵之嫌，又示以歡迎和用心。努爾哈赤想想，這兩年還真是沒有太多顧慮到這個嫻靜不爭卻又縝密高傲的側福晉。他也是喜愛她的，只是這喜愛實在是太過可有可無，就像是一朵漂亮的花朵，摘下把玩時固然歡喜，但閑置一旁也無關痛癢。但如今，他若是想一步步得曉葉赫動向，孟古無疑是最好的楔子，那么，她便不再是一朵漂亮的花朵，而是打開鐵鎖的鑰匙。

努爾哈赤想到此處，不禁向孟古微微一笑。孟古先是一愣，旋即回以一個笑容。

浩瀚的星河，于黑暗之中，閃耀著璀璨。宇宙洪荒，天地蒼莽，于這無邊無際的星空之下尋著光的盡處。千秋萬世，亙古不變的始終是這浩淼的天空與厚重的土地。星辰之下，草地之中蟲鳴蛙語，風聲靜靜，與它們耳鬢廝磨。

河邊的草叢中仰臥著一個少女，唇角噙笑，黑暗模糊了她的臉，只有她的歌聲融進那星空與蟲鳴之中：

“空齊不拉利真得，真得不拉利空齊。

白晝聽聞的歌聲消弭耳際，林間回響的山音隱沒谷溪。

夜闌人靜，萬物安謐，金鳥棲在九層天上的金樓瓊宇。

藍天萬星出齊了，銀河千星出齊了，高天北斗星出齊了。

巴卜哇，俄世啊……[12]”

遠處的呼喚伴隨著腳步聲傳來，將這靜夜踏出輕漾的漣漪。

她先是輕皺了下眉，然后微笑欠起身子，遠處緩坡上石城中的燈火變為氤氳的光點，那些光點的暈環里，她的侍婢娜古阿四下張望奔跑著，口中不住喚著：“格格，格格……”

她招手：“我在這兒?！?

娜古阿急急地跑到她身邊，將手里的鹿皮坎肩裹到她身上，說：“格格，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天冷，露水重，著涼怎么辦？”

她將坎肩緊了緊又躺回去看著漫天的繁星，對她的嘮叨只是輕輕一笑。

“我的格格，白天圍了一天獵，快回去歇著吧，怎么還在這里躺著望天？”

她輕笑，仍是不欲說話，又輕輕哼唱起來：“空齊不拉利真得，真得不拉利空齊……”

遠處傳來轟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繁星一樣的火把，搖搖晃晃，向著她們的這里，漫染過來，一瞬間，像是點燃了白晝。

她輕輕起身，望去只見馬踏塵埃，她眼前，是一個騎在馬上的少年，火光正映亮他的臉，濃黑的眉毛，熠爍的眼睛，腰間佩著一把橫柄秋水雁翎刀。他看向草叢中站立的少女，匆匆一瞥。

這少女此刻并不知曉，只此一瞬，竟失卻一生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