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裹挾著發潮的氣味兒鉆進鼻腔,包國維睜開眼時,正對上一張陌生且上了年紀的臉。
微弱的白熾燈光將那人斑白的鬢角染成昏黃,洗的發白的棉袍包裹著他佝僂的身軀。
“國維啊,這學期的學費......”老包粗糙的手指在藍布衫上反復摩挲。
破舊木桌上的搪瓷杯里浮著兩片發黃的茶葉。
“哎!不知道東家能否多預支些工錢。”
包國維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能清晰感知到不屬于自己的記憶正瘋狂涌入腦海。
這種不真實的感覺令他十分驚詫,使得他不由得瞪大了雙眼,半張開了嘴巴。
包國維,省立志誠中學初三的學生,因月考連續墊底面臨留級;
包父,秦府公館門房,此刻正為三十一塊銀元的學費發愁。
“現在是民國二十四年?”
包國維脫口而出的瞬間,后頸已然滲出冷汗,我這是穿越了?
他覺得此刻發生的事情過于魔幻。
自己意外猝死之后竟然穿越到了民國二十四年,也就是公歷1935年。
而且還穿越到了一個同名同姓的中學生的身體里。
包父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低聲呢喃道:
“莫不是讀書讀糊涂了?”
他慌忙去摸兒子額頭:“郭先生前幾日還說,要是月底補考不過......”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汽車鳴笛聲。
老包像被鞭子抽中似的跳起來,抓起銅盆就往公館大門跑。
包國維愣愣望著斑駁墻上嶄新的月份牌,1935年1月20日的字跡清晰無比。
從門縫透進屋的寒風搖晃著懸吊的燈泡,使屋子里的陰影有種似真似幻般的逸動。
破木桌上攤開的代數課本讓他瞳孔微縮。
那些在二十一世紀的學生眼里看起來粗淺的公式,此刻竟被密密麻麻的紅叉覆蓋。
涌入腦海中的記憶不斷具象化,原主的境況也逐漸清晰起來。
包父三十年前開始在秦府做事,工作上任勞任怨,兢兢業業,深受秦家的賞識。
可原主包國維在五歲死了娘,而后被老包接到秦府,打算倚靠秦府,做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兒。
秦老爺是當地富賈,見老包踏實肯干,又覺包國維可憐。
且見包國維小時候一雙龍目頗具神氣,生的方鼻闊嘴,便建議老包讓包國維上學堂。
包國維小時候學習還算認真,成績名列前茅。
秦老爺看在眼里,覺得自己慧眼識珠,同時感嘆老祖宗的面相學果然有道理,時常向外人夸耀。
升中學時,經秦老太爺托的關系,包國維進了當地的省立學校——志誠中學。
可進入中學以后,包國維開始不求上進,整天和富家少爺鬼混,成績倒數,臭名遠揚。
秦老爺每每想起包國維的變化都不住搖頭嘆息,從此也不在外人面前炫耀他慧眼識珠的事跡了。
秦老爺夜晚常跟夫人埋怨一定是老包家的祖墳位置埋的不對。
亦或者是包國維升中學那年墳前的柏樹被日軍轟炸破壞了風水,并不覺得是他自己看錯了人。
面相學在他心里并沒有因此失真,風水學同時在他心里結了根,老祖宗的東西總不會錯的。
......
包國維感到一陣暈眩,掄掌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除了耳中嗡嗡作響和臉部火辣辣的發燙之外,周圍的環境并沒有任何改變.
他已經接受了穿越的事實。
......
此時秦府門口,老包佝僂著身子點頭哈腰,破氈帽幾乎都要點掉了。
對眼前突然回來的表少爺盡顯諂媚:
“表少爺,您回來了!”
“嗯!”表少爺頭也不回的走進了里屋,皮鞋踩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緊跟著表少爺進門的是他的傭人高升,年齡大概四十歲上下,衣著干凈,手肘處打著小塊的補丁。
高升對著老包笑了笑,老包連忙叫住了他:
“高升啊,你有沒聽表少爺說過,上海老太爺有信來嗎?”
高升茫然地搖了搖頭,回道:“沒有聽說啊。”笑了笑,“我給你問問表少爺去——啊。”
說罷匆匆進屋去了。
老包輕輕嘆了一口氣,好似初升的太陽忽然被黑云掩蓋,一切又化為黑夜,希望撲了一個空。
前些日子找東家預知工錢的信不知道秦老爺看沒看,月底就要繳學費了......
“包國維!”
陳朽的雕花木窗被猛地推開,穿駝絨西裝的少年將腳踏車鈴搖得震天響。
“郭先生讓我帶話,這次補考你要是再敢交白卷,就等著留級吧!”
包國維腦海里這段記憶的碎片突然拼湊完整。
郭先生是他們初三(乙)班的班主任,因為年過花甲,所以大家仍按舊時的叫法,稱呼他為先生。
眼前人是吳校長的兒子吳守禮,是包國維的同學,素日最愛當著全班嘲笑包國維皺巴巴的長衫和布鞋。
好多次都窘的包國維想在地上尋個地縫鉆進去,但礙于他校長之子的身份,也只好忍氣吞聲。
包國維的手指無意識敲打桌面,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當視線掃過對方別在胸口的派克金筆,突然定格在窗臺上那盆蔫頭耷腦的君子蘭。
“吳同學。”他起身時差點帶翻了藤椅,“你說植物在無光環境下能否進行呼吸作用?”
吳守禮皺眉,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般漲紅了臉:
“什、什么歪理邪說?”
“根據斐迪南·科恩的植物生理學實驗,即便沒有光合作用,植物細胞仍會通過線粒體進行有氧呼吸。”
包國維伸手撥弄發黃的葉片,泥土里未燃盡的煤渣讓他瞇起眼睛。
“就像這盆花,用公館鍋爐房的煤渣當肥料,硫化物過量導致根系腐爛——難怪這屋子里有異味。”
看著盆中蘭花,包國維嚴峻的臉上也不由的動容起來。
原主和穿越前的自己何不像這盆萎蔫的蘭花,沒有激情、沒有希望、沒有未來。
腳踏車鈴鐺“當啷”摔在地上。
吳守禮倒退兩步,活見鬼似的盯著這個突然口吐洋文的窮學生。
“瘋了吧!”扶起腳踏車飛也似的騎走了。
暮色中,包國維看見玻璃窗映出的少年面容:
與穿越前自己熬夜浮腫的臉不同,這張臉雖然蒼白,眉骨卻透著一股執拗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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