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記得2003年的那個四月，我家院子里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村民，我爹為了防止混亂，甚至從派出所調(diào)來了很多民警來維持秩序。

“劉大仙人來咯！”中午的時候，伴隨著前去八里山請人的二狗子筋疲力盡的吆喝聲，我看到那個被村民敬為神的劉大仙人，在二狗子兄弟兩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走進了我家院門。

“三娃兒，這是咋啦？”三娃兒是我爹小名，在貧窮落后的村子里，幾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要起一個類似狗蛋三小之類的乳名，說是好養(yǎng)活。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桀驁不馴的老爹會如此的對一個人客客氣氣，隔著窗戶的紗簾，老爹畢恭畢敬的給劉大仙人行了個禮，從二狗子手中接過老人家，攙扶著走進我家客廳里。

正在我屋里掉眼淚的老媽，聽到仙人到來的消息后急急忙忙抹了把眼睛，吩咐蘇圓圓他們好好照顧我后跑到客廳去端茶送水。

我能聽到客廳外村里有頭有臉的人都在，正用恭恭敬敬的語氣和劉大仙人打招呼。

“不急著喝水，我得先去看看浩然這孩子的情況。”老人家走到客廳后屁股都沒有碰板凳，便火急火燎的撩開門簾走進我的房間里。

“你們?nèi)齻€先出去吧!”我爹站在門口對眼圈紅紅的蘇圓圓他們揮了揮手，轉身將房間的門反鎖了。

“仙人，浩然他怎么樣了？”

我看著劉大仙人拄著在屋里走了兩圈，嘴里碎碎叨叨的念了些奇怪的東西后走到我跟前，干枯粗糙的手指在我眉心額頭上撫摸了一陣，轉身對我爹低聲道：“怕是壓不住了。”

我爹一向風輕云淡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怎么會這樣，您老不是說至少可以保證他三十歲之前沒事嗎？”

劉大仙人嘆了口氣：“原本是應該這樣的，但他昨晚實在不該出去，初一的月亮根本壓不住陰氣。”

我爹急了：“那您倒是想想辦法啊，我怕浩然萬一……”

我最怕我爹關鍵時刻賣關子，此時此刻我也顧不得畏懼他的威嚴，虛弱不堪的插嘴道：“萬一會怎樣？”

我爹冷了臉，憤怒的瞪著我道：“閉嘴，你個小兔崽子還嫌惹的禍少嗎？”

我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一股勇氣，用我此時能用上的所有力氣頂嘴道：“從小你就罵我小兔崽子，我無論要做什么事在你眼里都是闖禍搗蛋，從來沒有一句夸獎過我的話。我是小兔崽子，那你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是你親兒子。”

“小……”我爹舉著拳頭要朝我臉上打，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劉老仙人忽然伸出手將我爹的拳頭握住了。我實在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干瘦的老頭從哪來的這么大的勁兒，我知道我爹是真怒了，他這一拳頭揮下來我的后槽牙肯定是不保。

“別動不動就打孩子，這又不是他的錯，是祖屋那老鬼……”老仙人忽然住了嘴，回頭看著我的眼睛搖了搖頭嘆息道：“都是命啊。”

我爹被這一握，怒氣已經(jīng)散了不少，聞言不解的看著老仙人道：“真的是那東西？”

老仙人收了拐杖，扶著炕沿坐下，捋了捋他那近一尺長的胡須半閉著眼睛道：“肯定是那東西，如今只能是這樣了，今晚上你帶上幾個膽大精壯點的后生……”

……

在我被眉心傳來的刺痛感痛的暈過去的期間，我記得有人當著蘇圓圓的面將我扒了個精光，身上淋了些鐵銹味特濃的黑色汁液，又撒了些糯米，把我弄得像是生糯米丸子一樣。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滿院子的人都已經(jīng)散了，我媽正在清理地板上黑乎乎的東西，我爹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吧嗒吧嗒的抽煙。

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一向英氣勃勃的父親會是如此的蒼老，他眼角的魚尾紋像是要把他的眉毛擠掉。

“我來收拾吧，你去看看浩然醒了沒？”我爹將剩下的半支煙放在煙灰缸里掐滅，從我媽手里接過拖把，卻沒有拖地，而是站在客廳的門口，對著門外的黑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媽打開我房間的門，我閉了眼睛假寐，我感覺到我媽走到我跟前撫摸著我的臉，忽然捂著嘴哭起來。

我爹聽到聲音后在客廳低吼了一聲：“哭什么哭，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我媽抽噎著說：“浩然從小就沒有遠離過咱們身邊，現(xiàn)在倒好，浩晴浩艷都在城里上學，現(xiàn)在又要把浩然送走，你這不是割我心頭的肉嗎！”

“哼，惹禍精，走了才好，省的我看到他心煩。”

我媽沒有再搭話，繼續(xù)捂著嘴低聲哭著，我強忍著心里的好奇心，沒有開口詢問他們要送我去哪里，就這樣在我媽的哭聲和我爹偶爾傳來的嘆息聲中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院子里雖然沒有向昨天那樣擠滿了人，但說話聲哄哄噪噪的讓人好不心煩。

聽到我的動靜后我媽從客廳走進來，她的眼睛是紅腫的，想來昨晚哭過后一定是整宿都沒有合眼。

“浩然，好點了嗎？”

我伸了個懶腰，身體已經(jīng)不再像昨天那樣軟弱無力，不過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擠壓著疼。為了不讓我媽擔心，我擠出一個笑臉道：“媽，我好多了。”

我媽捏捏我的鼻子：“那就好，趕緊起床，媽給你燉了雞湯，趁熱喝了，等下……”我看到我媽眼睛里亮晶晶的重新蓄了眼淚，趕忙安慰道：“媽，我不是都說了我沒事了嘛，不哭了哈。”

我媽背過我吐了口氣，用衣袖抹著眼睛強笑道：“快起床吧小懶蟲，你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

我走進客廳的時候我的伯伯叔叔們正在跟我爸說著什么，蘇圓圓汪小飛他們也在，見到我走出房間后蘇圓圓，不顧傳統(tǒng)封建嚴重侵蝕的村里人詫異眼神，小跑著過來抱著我狠狠的親了一大口。

蘇圓圓的唇很柔軟，覆在我的臉蛋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嘴里的幽香。雖然這就是我想要的，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的臉瞬間變得紅了。

蘇圓圓也知道自己這舉措唐突，捂著臉蛋躲到我身后和我媽在交談著，汪小飛學著蘇圓圓的樣子大張著雙臂走過來，我趕緊伸手制止他：“別親我，我不搞那一套。”

汪小飛呸了一下，在我胳膊上輕輕錘了一拳道：“我也不搞那一套，總之，記得想我們。”說話間這個沒心沒肺的胖子竟然也紅了眼。

接著是陳曉旭，我還是不能接受那晚看到的一切，不過陳曉旭就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也許那晚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陳曉旭的一句保重讓我摸不著頭腦，他們兩個大男人說完這句話竟然像個娘們一樣抱著嗚嗚哭了起來。

我大伯二伯將一沓錢交給我三叔，我三叔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們兩的關系其實在更多的時候更像是朋友而非長輩晚輩，不過我三叔兩年前去了城外山上學藝，今天不知道為什么竟然特地趕回來了。

三叔將錢鄭重其事的交到我手上，對著我眨下眼睛道：“雖然山上用不上這些錢，不過你還是可以偷偷跑下山的。從今天起，你跟三叔我也算是同道中人了。”說著還像是電影里的俠客一樣跟我抱了個怪模怪樣的拳。

我媽端了雞湯過來，蘇圓圓接過雞湯，拉著我走到偏廳里的餐桌上，臉上帶著先前還未散盡的紅暈，舀起一勺湯汁吹了吹，遞到我嘴邊道：“來，正好。”

我笑著避開道：“搞什么嘛，怎么一個個都神秘兮兮的，不就是病了兩天嘛。”

蘇圓圓的眼睛又紅了：“伯母他們沒有告訴你罷，他們不說等下你也會知道的。還是我告訴你罷，你要跟著劉大仙人上山了。”

“什么。”正享受著美人喂雞湯帶來的卓越感的我被這個消息驚到，噗的一聲將雞湯噴了滿桌子都是。

蘇圓圓將湯勺放回碗里，看了我一眼，爬在桌子上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哽咽著說：“浩然，你那天是真的撞鬼了，劉大仙人說那老鬼化成我們的模樣，領著你去了張寡婦家的祖屋，本來是要借著你的身體還陽的，沒想到借尸還陽沒成，反倒不知道受了什么傷害。”

我想起那晚蘇圓圓還摟過我的胳膊的，原來摟著我的不是她，而是什么鬼魂。我感覺我后背上的冷氣嗖嗖直冒，蘇圓圓的話還在繼續(xù)。

“劉大仙人在山上已經(jīng)推演到了，即使二狗子他們不去開拖拉機請，他也會親自下來一趟的。”

“那老鬼既然選定了你，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劉大仙人昨晚他們?nèi)チ藦埞褘D家的祖屋，聽說在祖屋下挖出一座幾百年前的萬人坑，里面全是割了腦袋的骸骨。劉大仙人宰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只大黑狗，將黑狗血澆在祖屋下的萬人坑里，放了一把火燒了。”

“但你身體被他所說的那種陰氣侵入，必須跟著他去修行才能化解陰氣。所以，他們和你伯伯們在村委會商量了一整夜，決定把你帶走。”

“浩然，他們沒說要帶你去哪里，去多久……我怕我們這輩子都見不到面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向很像男孩子的蘇圓圓會這么多愁善感，也沒有想到她其實是真的很喜歡我。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寬慰她，只能不停的重復著：“我不會跟他們走的。”

只是，連我都不會相信自己這鬼話，我拗不過我得父親，也拗不過我埋藏在心里的恐懼。

那天我走的時候蘇圓圓跟在警車后面跑了很長一段距離，直至筋疲力盡的摔倒在地，而我，我胸前的衣襟早已被淚水打的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