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蜀州,省委組織部。
組織二處處長辦公室。
“霍千里。”
“領導好!”
“別拘束,坐下聊。”
“誒。”
領導翻開簡歷,挑了挑眉,“蜀州大學畢業,還是韓老的學生?”
一旁略顯拘謹的年輕人點了點頭。
領導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以你的條件,留在錦城應該是沒問題的。”
霍千里想了想,開口道:“我也是來自農村。”
領導微微頷首,沒有多說,繼續翻動著簡歷。
霍千里覺得嗓子有些發干,默默咽了口唾沫。
“叫你來,是給你透個底。”領導將簡歷一合,忽然開口。
霍千里神色一肅,坐得筆挺。
“去年六月,中辦和國辦聯合發布了《關于引導和鼓勵高校畢業生面向基層就業的意見》,緊跟著省委省政府便做出了響應。所以,這個事情在我們蜀州的層面是很高的,作為第一批響應的大學生,其中涌現的優秀人才都將進入我們組織部......乃至更高的視野。”
領導伸出食指,點了點桌上一小摞簡歷,看著霍千里,“尤其是你們這些勇敢地挑起省級貧困村重擔的年輕人。”
霍千里心領神會,立刻振奮道:“領導放心,我一定竭盡所能,不負組織所托。”
“農村工作千頭萬緒,尤其是貧困村,決心、耐心、細心,缺一不可,謹記。”
“一定牢記領導教誨!”
領導從桌上另一摞文件中取出一份,“這是你要去的村子的簡單資料,好好熟悉一下。”
霍千里連忙站起,雙手接過。
領導也順勢起身,伸出手,“好了,我們少說多做。霍千里,期待你未來的好消息。”
“多謝領導!”
......
直到電梯的門關上,霍千里才長長出了口氣。
難怪古代要把吏部尚書叫天官,這里的氣場實在太強了,哪怕只是一個副處長,都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不過那一番話,倒是給了霍千里無盡的遐想。
不管是不是客套和畫餅,只要對方真的有能力做到,人便常常難以控制地朝著好的方面去幻想。
坐在離開的出租車上,霍千里拿出了那份資料。
封皮上,碩大的三個大字:虎山村。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省級貧困村。
十五分鐘后,霍千里合上資料,揉了揉眉心。
虎山村的詳細情況,糟糕得超乎他的想象。
地處群山之中,兩縣交界,交通閉塞;
受限于地形,土地資源較差,人均耕地面積較少;
沒有可供開發的礦產、旅游、文化等資源;
離城市遠,無法承接大城市的產業功能溢出......
曾經在霍千里腦海中閃過的那一個個致富之路,還沒走,便已全部宣告不通。
這并不是霍千里一個人的困擾,資料上記錄著,在他之前,一共有三名干部被派駐到過虎山村。
一名經驗豐富的基層干部,一名有經濟口背景的年輕干部,一名大學生青年干部。
這三人先后在虎山村努力過,結果自不用說。
因為他們但凡有一個人成功了,也就沒霍千里的事兒了。
“看來想要吃到領導畫的餅,并不容易啊!”
霍千里輕輕敲著膝蓋,自嘲地笑了笑。
現實艱難,他的心頭卻并沒有多少愁苦,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越難的路,走出來才越叫人興奮!
......
三天后,下午兩點。
密密麻麻的細雨淋得人瞇起了眼。
兩邊的丘陵起伏,隱約看得到零碎的田地。
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一輛摩托車龍頭一拐,轉進了一條泥濘狹窄的小路。
摩托車后座上的霍千里疑惑道:“劉哥,我們這是要走小路抄近道哇?”
三十出頭的千符鎮鎮政府工作人員老劉握著龍頭,笑了笑,“啥子哦!勒斗是大路!”
霍千里嘴角一抽,默默抓緊了車身的鋼架。
……
半個小時后,搖搖欲墜好幾次的摩托車終于停了下來,但卻不是因為到了。
老劉看著前方幾乎把整個路占滿的大水坑,有些歉意地回頭看著身后的年輕男子,“小霍啊,我這個車子恐怕是過不去了。”
霍千里愣了愣,“還有多遠?”
“不遠不遠!”老劉指著前方,“最多二里路。”
霍千里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片雨霧茫茫,什么都瞧不見。
但人家既然這樣說了,霍千里也只好懂事道:“那行,這點路我走過去就好了,今天麻煩劉哥了!”
“哎呀!莫客氣,你大老遠來支持我們工作,我都沒把你送到地方!”
“足夠了足夠了,真心感謝!”
客套兩句,霍千里便下了摩托,老劉幫忙將車尾上綁著的行李解下來。
“那要得,我回去了,霍兄弟你慢點!”
“行!麻煩劉哥了!”
“說那些,回頭來鎮上喝酒。”
摩托車卷起泥漿離去,霍千里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轉身看著前方泥濘的道路,眉頭皺起。
他從未想過一條路可以這么爛,或者說,他從沒想過這樣的泥潭可以稱之為路。
連綿幾天的雨將路上的黃泥澆透,踩上去微微用力,腳底板便不由自主地朝旁邊溜去。
背著大包,拎著箱子,霍千里小心翼翼地邁開腳步,走向了此番他要駐村三年的目的地,虎山村。
......
兩里路比霍千里想象得要長,摔了三次之后,一身是泥的他終于成功望見了虎山村的屋舍。
旋即,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視野之中,將近七八戶人家,沒有一間樓房,甚至連磚房都沒有,全是低矮破敗的土胚房!
不僅僅如此,不少房子的墻體上,還有肉眼可見的長長裂痕。
同樣曾在農村生活過的霍千里住過這樣的房子,用谷草、黏土等混合,碼起四面墻,頂上用大木架起房梁,屋頂鋪上瓦片,一間屋子就算成了。
這種房子,墻體都會很厚,否則承載不起重量。
同時因為材質和受力的關系,墻體都是沒有窗戶的,屋里的采光全部來自于房頂的幾片亮瓦。
所以,在霍千里的印象中,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生活便幾乎稱得上“暗無天日”。
但,那是在遙遠的1996年,而不是現在的2006年。
一省之內,十年的差距。
霍千里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現狀卻突破了他的想象。
方才那兩里三摔的泥濘,此時眼前許久未曾見過的土屋,仿佛都在嘲弄著年輕的他:你想得太簡單了。
霍千里苦笑,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深呼吸一下,調了調快要崩潰的心態,他邁步朝著最近的一戶人家走去。
一個婦人正坐在屋檐下,抱著一個嬰兒輕輕搖晃著,面色憔悴,凌亂的頭發和老舊過時的衣衫又添上了幾分邋遢,一雙眼睛卻意外地明亮,和懷中的孩子一起好奇地看著路過的霍千里。
瞧見霍千里朝她走來,她神色一慌,就要起身進屋,霍千里連忙開口道:“大姐,勞駕問一下,村長家在哪兒啊?”
為了讓婦人放心,霍千里還補充了一句,“我是新來的駐村干部。”
婦人遲疑了一下,朝著后面不遠處的坡上指了指,“是棟樓房。”
在別處這樣指路等于沒指,但在這兒,特征就很明確了。
霍千里點了點頭,微笑道:“謝了。”
然后上前兩步,用那只空著的手輕輕在小孩子面前晃了晃,“小寶貝真乖,回頭叔叔給你買糖吃!”
小孩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忽然哇哇地哭了起來,婦人歉意一笑,連忙抱著他進屋哄著,霍千里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朝著村長家中走去。
交通閉塞的村子少有外人,路邊的人家都看熱鬧似的鉆出頭來,這讓本就狼狽的霍千里愈發小心,在這兒摔一次可就尷尬了。
好在村子里的路常有人走著,路況好了不少,霍千里順利地走到了那棟顯眼的樓房前。
一樓的房門敞開著,霍千里伸頭左右張望了一下沒看見人,只好喊了一嗓子,“你好,有人嗎?”
“來了!”
很快就有一個稍有幾分熟悉的聲音答應起來,一顆光頭突兀地闖進了他的眼簾。
高大壯實的男人快步上前,熱情地伸出手,“霍兄弟你好啊!我是顧大強!”
“額,啊!顧村長你好,我是霍千里!”霍千里被這幅形象沖擊得稍稍愣了愣,伸手一握。
“哈哈,在電話里聽著你的聲音就覺得你肯定一表人才,現在一看,不愧是省城的大學生啊!”
江湖氣息濃厚的顧大強,笑著一把接過霍千里的箱子,“房間都收拾好了,我帶你去,順道洗個澡,等會兒我們好好喝兩杯!”
霍千里摔得渾身是泥,顧大強愣是裝作沒看見,只字不提。
跟著顧大強走進屋子,霍千里不露痕跡地打量著周遭。
墻面沒有常見的膩子和仿瓷,只是灰撲撲的水泥,天花板上也沒做吊頂,白色塑料管子走明線,牽出一個燈頭上擰著一顆節能燈。
“條件簡陋了點,霍兄弟將就一下。”
顧大強像是腦后長眼,一邊在前面領路,一邊笑著開口。
霍千里連忙擺了擺手,“顧村長客氣了。”
“莫喊村長,喊老哥,一個屋檐底下,莫那么生分!”
霍千里遲疑了一下,開口道:“顧老哥!”
“誒!這就對了!”
在這兒就不要想熱水淋浴那些事了,能不蹲旱廁就算是霍千里的福分。
顧大強拎了兩桶熱水放在衛生間,霍千里捧著換洗衣服走了進去。
......
“顧老哥,嫂子!我敬你們一杯。”
一個多小時后,洗干凈換好衣服的霍千里坐在餐桌前,舉起酒杯,笑著開口。
顧大強抹了把油嘴,哈哈一笑,“莫客氣莫客氣,喝酒!”
顧大強的婆娘(老婆的意思)拘謹地笑著,“哎呀,大學生敬的酒,我們咋個當得起哦!”
嘴上客套,但酒還是開心地喝了下去,然后熱情地招呼著霍千里,“吃菜吃菜。”
霍千里看著擺滿一桌的菜,笑著道:“這么多菜,老哥和嫂子實在是太客氣了!”
顧大強的婆娘豪邁地擺了擺手,“客氣啥子嘛,我還覺得菜整少了,你莫嫌怠慢!”
顧大強嘿嘿一笑,并不打算揭穿這個瓜婆娘先前還因為多炒了兩個菜跟自己吵了一架的事情。
他再次舉起杯子,“來,喝酒。”
霍千里笑著跟他一碰,剛把杯子舉到嘴邊,門外忽然響起一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喊。
“村長!村長!出事了!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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