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一直無所建樹,時間大都浪費在廚房了,別無所有,別無所余——這樣體面的托詞,似對一個至高至漫的靈魂,頗有安慰。
每每讀書,遇見飲食段落,不免嘖嘖生津。一本《山家清供》讀下來,只記住兩樣菜——傍林鮮,蟹釀橙。據傳,后者杭州目前尚有兩家酒店做得出;至于傍林鮮,但凡春來,三兩知己,去竹林邊,壘幾塊頑石,找一堆野柴,炙烤出的嫩筍燙得很,左右手來回換,焦煳的筍衣剝了,吹吹涼,小口吞食,想必甜脆鮮潔,滿目林下之氣?!渡郊仪骞纷x來,甚覺可親,清氣儼然。到了《紅樓夢》,景況急轉直下,對于富貴人家種種奢靡吃食,不禁掩鼻——燒一碟平凡茄子,也要刻意運用高音女花腔,掩其本味,以彰顯貴族之家的優越……連世相之外的妙玉也要嫌憎劉姥姥,將老人喝水的杯子一并棄之。讀這一兩節,不免尊嚴受辱——仿佛我于精神上,幻成無數劉姥姥的分身。
一個有著想吃一塊油炸鍋巴都要被母親羞辱的童年歷經的人,對于《紅樓夢》里的吃食,有著天然的隔膜與排斥,不比《金瓶梅》平實日常,宋惠蓮用一根柴火燉爛一只豬頭的親切,頗為接近飲食上的“本我”。
去秋,與同事一行三人結伴往滁州,公務之余,順道游過醉翁亭,晚餐被安排于瑯琊山下一間不起眼的酒店,有一道菜無比驚艷。一只尺半見方的米色陶缽,牛乳一樣的湯汁里,魚頭、魚丸分庭抗禮。那樣的鮮腴之味,至今難忘。餐畢,與同事夜色下閑話,一邊贊嘆魚丸之美,一邊又想起當地人吳敬梓,《儒林外史》作為一部有趣之書,唯一的遺憾是,少見鋪排任何美食,縱使敘述結婚宴飲場面,也不外乎平淡無奇的一桌菜式,客人剛要動箸,房梁上一只打群架的老鼠掉下來,不偏不倚正落至一碗湯里……同事言,吳敬梓不比曹雪芹出身富貴,一個貧苦小說家如何在小說里“做出”饕餮盛宴呢?是啊,馬二先生游西湖,餓了,也只能啃幾塊燒餅。若說切半斤牛肉,也是不可能了。
張愛玲在《談吃與畫餅充饑》里,細淡回憶起兒時在天津常喝的鴨舌燉小蘿卜湯,學會了壓住鴨舌根上的一個小扁骨頭,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子”,形容鴨舌滋味“清腴嫩滑”;還有另一道湯:豬腰子、里脊、小蘿卜同煮……滋味想必清嘉。她寫什么,都有神來之筆,讓人舌下生津之余,不免雀雀然欣欣然。除了她,還有汪曾祺。老夫子筆下食物,無論慈姑、楊花蘿卜,還是薺菜、菱角米,都有生命的本意在。蘊藉深厚的筆觸里,讓你品出的不僅僅是飲食之道,尚有許多無以言說的余韻。這樣的尾韻,像極秋夜江水氣息,涼涼地貼著人,整個身軀猶如一塊為月色所沁潤的璞玉躺在藺草席子上,與星辰萬物渾然一體了。這一向都在讀他的書,床頭、電腦桌上,堆得山似的——不!并非賞玩,而是學習,一點一點咂摸這文字的珍珠之美。于老夫子的文字浸淫久了,一顆心似也變得柔軟,靜氣、寂氣,一點點地,亦如穿梭于宋元古畫,白鵝啊,紅蓼啊,芙蓉啊,孤柏啊,秋水啊,一齊近了,又遠了。
湯顯祖借《董西廂》說文章結尾有兩種:煞尾和度尾。煞尾如“駿馬收韁,寸步不移”;度尾如“畫舫笙歌,從遠處來,過近處,又向遠處去”。
無論湯顯祖,抑或張愛玲、汪曾祺,這些離我們遠去的人,為文當真是字字皆精致講究?;仡^審視我這一本薄書,盡顯粗疏拙訥。一次次修改,愈發頹喪,以致最后一遍校樣上狼藉一片,是酷熱潮濕的天氣里,拍死無數的蚊子血,并深感惶愧。
寫這篇小文時,廚房灶上文火煨著一罐牛肉,不時有香氣飄來。這樣的一日三餐,大抵是生活的底氣,它叫人不必這么患得患失。正是這一口鮮活的熱氣,將人留住了,不至于墜身于虛無。
生命里,想必還有幾樣值得追求并珍視的東西。
昨日黃昏,一個人漫步屋后荒坡,渠內遍布蘆荻,秋風徐徐,眾鳥歸巢,葦絮蹁躚,忽地想起蘇轍《和子詹歸去來辭》的一句詩:氣有習而未忘,痛斯人之不還。陶潛原詩是: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詩悠游,一顆心放下了。蘇轍沒有,他尚在“痛斯人”之境地。
縱然中年已至,我似仍處于“未忘”之境,生命中,處處有輾轉、痛苦、不放下。
一路行來,跌跌撞撞,幸好有文學這根拐杖……
謝謝責編的辛苦付出。
己亥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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