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永昌三年。

秋遠縣，李府。

天氣徹底冷了下來，雪也是越下越大，變得密密麻麻，直至眼前模糊不清。

李歸元穿著厚實的長裘坐在亭中，灰白頭發根根整齊束著，臉上皺紋如刀刻般清晰硬朗，卻又滄桑，渾濁平靜的雙眼望著院中大雪，默然無聲。

這時，一位中年人火急火燎地跑進院里，看見亭中的耄耋老人后，立刻輕手輕腳地上前小聲道：

“大父……孩子們都回來了。”

聞言，李歸元緊了緊那雙遍布老年斑的枯手，嘶聲問道：

“可出靈根子了？”

中年人嘴唇蠕動一下，欲言又止，最后無聲的搖了搖頭。

李歸元沉默良久，望著紛飛的大雪，終是長嘆一聲，將憋在胸腔多年的一口余氣吐了出來：

“沒有靈根，便與仙道無緣……往后家中就靠你們自己了。”

中年人身軀一震，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低聲慚愧道：

“再過幾年，家中又有孩子達到‘測試靈根’的年齡了……大父您多保重身體，定能見到靈根子誕生。”

已經年逾八旬的李歸元眼瞼半闔，并沒有說話。

他目光輕移，看見幾個孩子嘻嘻哈哈的跑進了院里，在那戲雪打鬧、歡聲笑語……年少時與發小們的無憂歲月，如同昨日之事，歷歷在目。

一歲時，他穿越而來，本以為這是個古代農耕社會。

直到八歲，他看見了高高在上的修仙者，遂動起了求仙的念頭。

十三歲，仙駕降臨秋遠縣，全縣孩童皆去參與“靈根測試”，但只有三位發小身具修仙靈根，得以修行長生仙法。

他不甘心，也不信什么狗屁天命，對仙師口中的“沒有靈根，便與仙道無緣”一話更是嗤之以鼻。

于是，他開始努力練武，盼能有朝一日打破肉身桎梏，以武成就長生之道！

然而，即便他有所助力，十年臻至武道宗師之境，卻始終無法再踏出半步，只能停留原地。

五十歲后，氣血開始衰敗，骨骼逐漸萎縮，他眼睜睜看著一身武力被歲月磨掉……瘋狂過，也不甘過，卻始終無法改變什么。

直至身軀佝僂，一頭白霜，滿臉滄桑……當年那個無知不服氣的泥娃娃，已經認命了。

‘凡人的一生，亦如眼前冰雪，待春天來臨，便消融瓦解。’

李歸元心中輕輕一嘆。

再厲害的凡人，哪怕成了武道宗師，只要修不成長生仙道，終究難逃一死……

現在他只盼著一手拉扯起來的李家能出個靈根子，如此子孫后代才能在這修仙世界中得以生存，也算是圓了自己的求仙夢。

李歸元微微偏頭，看著身邊這位自己最疼愛的孫子，緩緩出聲：

“承志，秋遠縣乃凡俗靈絕之地，不可修仙，往后我李家若有人被仙師測出了靈根，能通過考核直入仙門自然是最好……”

“若是過不了，便往東千里，那兒有一座大湖，橫亙千里，白天云霧繚繞，夜晚湖面映月，故而得名云月。”

“大父打聽過了，也曾親眼見過，湖中諸島有仙門屹立，來秋遠縣的仙師大多出自島中。”

“湖畔多為仙城，有諸家把持，倘若入不了仙門，便拜入世家，莫要當那艱難困苦的散修。”

聽完這番話后，中年人莫名有些心慌，但還是微微點頭，肅聲道：

“孫兒記住了！”

李歸元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想了想也沒什么能繼續交代的，遂輕聲道：

“想吃牛腩粉了，去弄一碗過來。”

“好！”

中年人應了一聲，起身走出去時還回頭看了一眼李歸元，見大父面色不錯，這才向在院中玩雪嬉戲的孩子們揮揮手，溫聲道：

“你們都到別處玩去吧，不要吵到太爺休息。”

孩子們也聽大人的話，有模有樣的作揖行禮后，便屁顛屁顛跑開了，臉上洋溢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天色漸暗，雪也漸漸小了起來。

李歸元忽覺眼前的畫面越來越模糊，沒多久便見霞光涌出，祥云滾滾，似還有陣陣仙音在耳邊響起。

接著，一本古樸金書從云中浮現，封面無字，卻有繁復紋理，暗藏玄奧。

‘仙書……’

他對這本金書再熟悉不過。

因為正是此物帶他穿越到了修仙世界，并附帶了【一聞千悟】的天賦。

那時自以為有了悟性天賦，便可另辟蹊徑成仙做祖，求得長生，不料最終還是被現實一棍子敲醒了。

隨著封面翻開，第一頁的金紙上有位身穿長裘的老人形象，光芒若隱若現，仿佛隨時都會黯淡下去。

下面則有四字楷書：

【一聞千悟】

‘仙書可助我輪回轉世，只要今生修為有成，便可反哺真靈，提升下一世資質。’

‘今世武道宗師已是極限，不知下一世能否身具靈根，踏上仙途……’

李歸元望著自身形象的光芒逐漸黯淡，心知這一世的壽元將盡了。

朦朧間，他看見了兩張慈祥的面容，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牛腩粉放到面前，提醒他趁熱吃。

“爹，娘……”

李歸元直直的望著前方，渾濁的眼眸泛起水霧波瀾，輕聲喚著。

小時候，父母便是靠著一碗碗牛腩粉將他拉扯長大。

后來武道精進，他一心想要尋仙問道，便背起行囊外出遠游……

回來時，父親已經不在，母親頭發花白，面色極差，最后僅僅只撐了一個月。

視線慢慢恢復清晰，他看見孫子正提著食盒急匆匆地走過來。

李歸元就這樣怔怔看著，心頭涌上愧疚，無從訴說……一抹死氣漸漸爬上了那雙遍布滄桑的眼眸。

再怎么不甘、不舍、遺憾……此刻也只能通通放下，無可奈何。

與此同時，金燦燦的仙書輕輕翻過了一頁，浮現出一個泛著白光的少年虛影，正逐漸凝實。

下面亦有一行楷書：

【衍玄測算】

“大父，牛腩粉來了，您……大父……大父！！！”

中年人輕聲說著，忽而心頭一顫，似察覺到了什么，連忙跑過來一直喚著，聲音逐漸加大，淚水直流。

食盒打翻在地，香氣四溢的牛腩粉湯汁灑落而出，熱氣騰騰，將飄入亭中的冰雪消融殆盡。

李歸元隱隱約約聽到孫兒在嚎啕痛哭。

他想出聲安撫，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只好坦然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