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云榭臺,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裊繞。
十數張案桌后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瞇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的楚楚身姿,正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檀木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不時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喚聲,“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污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酒便罰酒。”他一手摟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細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么?”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干凈。孟良半閉著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后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依著青州慣例,云榭臺的右角是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如流水泄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此時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捻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睛,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上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復雜。
少女不答,只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瞇了瞇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面香艷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么?”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伙兒心里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孟良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楚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里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么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么這么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么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因沒見過大世面,只低著頭,大約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發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涂著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么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并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瞇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復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深吸了一口氣,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入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涌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虎豹騎統帥孟良悍不畏死,沖上城墻,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發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么了?”嘟囔之間,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有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賠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面脂洗去。”侍女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著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撲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蕩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后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云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的身子開始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于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發,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里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涌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么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涌,終于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么?”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發被掠起,頸處微涼。
侍衛的身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瞇了瞇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于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里,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此時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干凈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洛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于吳楚之地,卻被天下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發,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么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洮地的急報到了。”
天色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江載初神色間還略帶慵懶,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里,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云風塵仆仆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彼此情誼深厚,如同親兄弟。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云便是副將。而后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洮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動手……然后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洮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云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朝廷會答應冊封么?”
江載初不答,片刻后,反問道:“你說呢?”
景云愕然,“你這是問我么?”
屏障之后,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么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朝廷會不會答應冊封新洮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后,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并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發出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身道:“景云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他。”
那聲音令景云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郡主?”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云急欲知曉,抬頭問道,“真的是她?”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閑閑道:“景云你想知道么?”
景云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凈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凈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云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云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泛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云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瞇了瞇眼睛,看她一個接著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云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么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洮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還有商榷的余地么?”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粘稠的液體沾濕衣襟,身上白裳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洮侯,韓維桑自愿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無聲一笑:“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將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洛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江載初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洮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洮侯,我也提兵把洮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于你,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墻,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于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涌般涌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云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里,侍從們低著頭,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地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么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云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叩了叩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只淺淺道:“景云,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云,你想過沒有,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已經問過了,是老琴師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里,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云雙眉一蹙,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云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楊林想要廢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么?”景云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意態安靜地看著景云,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景云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沖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拼殺,一寸甲,一寸土才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
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云,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云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終于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
高城破,萬古枯,江載初一直在尋找一個能令絕大部分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墻高百尺,洛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云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后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仿佛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粘稠的熱血。
翌日醒來時,窗外的日光已經刺眼。維桑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又從懷里摸出了一枚藥丸,一仰頭吃了下去。伸手摸摸嘴唇,上邊的唇皮已經干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扎,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
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只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請去面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戰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發,最后勉力結了一個發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么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后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后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么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面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仿佛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么?”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扎,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你對她做什么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并未做什么。”
他不語,只是松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致的替他理著長發,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后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發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干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扎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并不讓她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洮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里加急送至洮地。楊林收到后,知道洮侯背后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只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里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仿佛見到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么?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扎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發貼在了鬢邊,那副掙扎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汁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云,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云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云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么?”維桑動作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云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并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云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云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身邊少女,只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畫棟,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云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后苑你怎么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云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賬下謀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吧。”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復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么?”景云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錦州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游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么?”
景云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么?”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云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為將岷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面色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干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瞇,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饑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饑,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后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么?”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只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仿佛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么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么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松了松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后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賬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仿佛暴風雨后露出一方明凈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云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沖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么?”
“這三年,你在哪里?”他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洮侯自立。我迫于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復一遍。
“是。”
“那么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色。
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么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后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涌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凈了凈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么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么表情,只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么?”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里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里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只手中不知攥著什么,只放在身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著有淡淡藥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著口中軟木,鬢發已經汗濕了一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仿佛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涌而起的鮮血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嘴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臟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她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雙瞳隔著窗欞,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么,只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么。”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并不敢當。”
“府上賬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么?”江載初抿唇一笑,長發發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儔,“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江載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隨行前往長風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胯下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隱約一道新鮮疤痕。
“托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性吧?”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云,緩緩將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監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準他們入城,將他們趕上周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里遠的營賬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愈。
這世上萬物,歷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周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余。
眼見景云帶著數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云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心焦慮,“徐叔,來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云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里是極干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并沒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叛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胡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彌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現,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瞇眼望了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饑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么?”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臺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內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只覺得鬢邊的長發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里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于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云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鋒,仿佛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沖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元熙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余萬,務必將逆賊斬殺于城下。
許多年后,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戰。
自古以來,無數戰爭在此處發生。然而只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彌散著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舔舐著夜空。
長風城內,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扎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賬。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身的剎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將:“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里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賬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余,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云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并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于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云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么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云后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墻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后,青黑色的石墻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云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賬,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于前陣與主賬,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頗大,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身回賬,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御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洛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墻上,真正是銅墻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后,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拼死拼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墻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么?”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云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沖,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發,射向墻頭。城墻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沖向城腳。
云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尸體,依舊往前沖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云梯業已架穩,南墻一隅反復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么!”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如金湯的城池,終于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三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沖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后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占了第二輪沖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么?”
“絕——不——!”
“好!那便隨我沖!”
“殺!殺!殺!”
這一戰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帥賬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影拖于案桌邊。景云隨侍上將軍身側,微微蹙著眉:“關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的,又被虎豹騎一激,一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
江載初一下一下扣著實木桌面,輕聲道:“如今關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么?”景云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咱們統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么?”
“只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將軍的沙場閱歷,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的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只揮了揮手,打斷了景云,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們穿梭在戰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尸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愈發刺鼻。韓維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只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灰頭土臉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只是擦傷,沙沙癢癢的沒有大礙,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面前這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騷動,數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云雙眼都是赤紅的,一般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維桑掙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面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墻上,三日之內,他們已經打退了敵軍數十次進攻。可是江載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寧軍、黑甲軍數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干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墻,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躍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多年前第一次見時,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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