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看見的婦女
水中的婦女
請在麥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頭
如一束蘆花的骨頭
把它裝在琴箱里帶回
我所能看見的
潔凈的婦女,河流
上的婦女
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
當我沒有希望
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
請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
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柜。帶回它
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
——海子《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
§§§第一章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詞典里說死亡是相對于生命體存在的一種生命現象,即維持一個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功能的永久終止。導致死亡的現象有:衰老、被捕食、營養不良、疾病、自殺、被殺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傷。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經歷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質遺骸,通常被稱為尸體。
科學家說每個人在死亡瞬間,都可能有瀕死體驗,比如穿越一條散發著白光的隧道,感覺靈魂飄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體,或者看到這輩子死去的親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細節一一回放?
乃至見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夢……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電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爐的高火擋般熾熱?還是星球大戰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國花園?
當我還住在地下室,向老爺爺要過一套白話本的《聊齋志異》,我對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惡之徒則要在十八層地獄中遭受各種酷刑,悲慘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淪落為聶小倩了……上中學以后,政治課上學了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才讓我確信所謂的轉世輪回,全屬鬼扯淡的無稽之談。
我們死后,就什么都沒有了——真的是這樣嗎?
十六歲,有次在操場上瘋玩,一塊玻璃從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幾片碎玻璃扎進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鐘,或者玻璃偏幾厘米,就會在我腦袋上敲個大洞,要么當場一命嗚呼,要么變成植物人。雖然只是輕微外傷,我卻莫名其妙地上吐下瀉,躺在醫院里大病一場,每夜被各種噩夢驚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斷喉嚨,就是過馬路時被卡車撞飛,或是從樓頂失足墜落……
我是多么懼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點。
我死于謀殺。
§§§第二章
我相信,死亡是有預兆的。
被殺害前的兩個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紅蘋果,接二連三撲到牛頓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點,我被窗外的尖叫聲驚醒。
以為那是噩夢里的聲音,好幾年沒再來過了,掙扎著要爬起來,但無能為力,仿佛有人重重壓在身上——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經驗,據說這就是“鬼壓床”。
他又來了。我看到一張臉,暗黑中模糊的臉,安在強壯男人的軀干上。像小時候那樣,我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似乎被掐緊脖子。
窗外又傳來第二聲、第三聲、第N聲尖叫,從凄厲的女聲變成粗野的男聲……
這些撕心裂肺的叫聲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夢中的那團臉消失,只剩下床頭貼著的海報,馬拉多納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時代唯一的偶像。
這是寄宿制南明高級中學,從四樓窗戶向外眺望,學校圖書館的屋頂上,躺著一個白衣女生。
雖有百米之遙,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柳曼,身體扭曲得不成樣子,一動不動地僵硬在屋頂上,黑色長發如瀑布般鋪在紅色瓦楞間,我想起看過無數遍的《紅與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學生,而我是她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剛從中文系本科畢業,分配到南明高級中學做老師,這是我最熟悉的學校。
我只穿起一條長褲,披上襯衫沖出寢室。整棟樓響徹男生們的喧嘩,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學死于非命。我連滾帶爬地摔倒在樓梯拐角,又瘋狂地爬起來,沒感到額頭正在流血。
學校大操場頗為寬廣,中間是片標準足球場,外面有圈田徑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開滿鮮艷花朵的夾竹桃林,反正在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這片跑道上,我獲得過校運動會的男子百米冠軍。
我裸露著胸膛,撒開雙腿全力沖刺,時間一下子停滯,仿佛在我與圖書館之間,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與哭喊聲此起彼伏,少女們都趴在窗口,焦點卻已從屋頂的女尸,轉移到我飛速穿過操場的背影上。
1分20秒,從寢室到圖書館。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較新,唯獨圖書館的兩層小樓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這兒了,還有中國傳統的歇山頂,屋脊上開了個小閣樓,誰都沒上去過。這扇神秘的閣樓窗戶,半夜偶爾會亮起微弱燈光,成為學校一大靈異傳說勝地。
來到充滿紙頁與油墨味的二樓,整棟圖書館都空無一人,除了屋頂上的死人。
再爬一層樓梯,小閣樓的木門從外面用插銷鎖上了。我拔下插銷推開門,迎面是一間幽暗屋子,窄窗射來刺眼的亮光,堆滿各種老書,灰塵嗆得人咳嗽,伴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戶是敞開的。
風吹亂了頭發,我毫不猶豫地翻出窗戶——圖書館樓頂,瓦片與幾蓬青草在腳下,橫臥白衣黑發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過去,腳底一滑幾乎摔倒,遠遠聽到女生宿舍一片驚呼,有塊瓦片應聲墜落,在樓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臉,南明高級中學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語最多的女生,其中最為不堪入耳的八卦——與我有關。
從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雙眼瞪大了面對天空,最終時刻看的是月亮還是流星?
抑或兇手的臉?
為何我認定這是一場謀殺?
不過,她死去的姿態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來的玫瑰,正以獨特的姿態漸漸枯萎。
我懼怕死亡,但不懼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觸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聲越發惶恐凄慘,不知我在她們心中的形象,是變得更男人還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膚,才會如此冰涼,還有一種特有的僵硬。
盡管有充足的心理準備,我還是滑倒在瓦片上,蹬著腳仰天挪后幾寸,指尖觸電一般,仿佛再過片刻就要腐爛。
我已代替醫生開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單。
忽然,眼角有兩滴眼淚滑落,這是作為一名高中老師,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師,最為合情合理的淚水。
我與柳曼并排躺在圖書館的屋頂上,就像兩具尸體。我看不到星星與月亮,只有清晨陰暗的天空,似乎飄浮著死者的靈魂。透過大操場上渾濁陰慘的空氣,女生寢室的某個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縫隙間,異常冷靜地望著我。
§§§第三章
“這是一場謀殺。”
說話的男人三十出頭,穿著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終沒有表情,聲音異常沉悶。
“有……有沒有兇手的線索?”
該死!怎么一下子結巴了?手指下意識地摩擦衣角,二樓的教師辦公室只有我們兩人。外面走廊不時有學生經過,擠在窗前看熱鬧,全被教導主任轟走了。
六小時前,學校圖書館的屋頂上,我確認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我叫黃海,是負責本案的警官。”
“沒想到我帶的畢業班會發生這種事,再過一個月就要高考了,這下真是……我和校長剛接待了柳曼的爸爸,雖然不斷道歉,我還是被打了一記耳光,但我不會記恨的。”
我摸著通紅的臉頰,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黃海警官的雙眼卻如磁鐵,令人無處藏身。
“申老師,有人反映——昨天晚自習后,你和柳曼兩個人,單獨在教室里聊天,有這回事嗎?”
他的語速緩慢有力,像數百噸重的打樁機,將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為什么不早點說?”
“我——”
果然,我成了殺人嫌疑對象。
“別緊張,把情況說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過那間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說話的。她問我語文模擬考卷里的難題,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兩句的典故出處。”
這是警方的審訊嗎?我出丑到了極點,雙腿夾緊,居然有要小便的沖動。
“哦,就這些嗎?”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問柳永《雨霖鈴》‘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的蘭舟與李清照筆下的‘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是否是同一種船?”
“還有嗎?”
黃海警官冷靜地等待補充,這可怕的耐心,讓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態:“還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鈿頭云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這句中的‘鈿頭云篦’具體何解?好像就這三個問題,我解答后就離開了。”
其實,我腦中浮現的是“血色羅裙翻酒污”。
“申老師,你對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樣的?”
“這個學生性格有些怪異,喜歡到處打聽事情,學校里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學討厭她。像她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興趣,不過至今還沒有早戀的跡象。她的膽量比許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個人跑到圖書館的小閣樓。”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個人過去的?”
“哦?還有兇手呢!”雖然我沒有殺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話里都有破綻,“你的意思是——除了兇手與被害人,現場可能還有第三個人?”
黃海警官平靜地搖頭:“對不起,我不是來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來開朗活潑,實際是個內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單親家庭,跟著爸爸長大,缺乏母愛的緣故。她的成績不好,讀書易分心,在外面社會關系復雜。我們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點寄宿制學校,給不少名牌大學輸送過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學都是個問號,我作為她的班主任很頭疼,經常在晚上幫她補課。”
“非常抱歉,我想問的是——”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臺板上,“可惡!最近兩個星期,學校里流傳著無恥的謠言,竟說我跟柳曼之間存在某種曖昧關系,這是對我的人格與師德的最大侮辱,無中生有的血口噴人!”
“申老師,關于這件事,我與校長以及幾位老師都聊過了,這個謠言沒有任何證據,只在學生中間流傳,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黃海警官忍不住點起一根香煙,猛抽兩口,“對了,聽說你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過,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沒想到從北大中文系畢業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為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我覺得非常幸運。”
說到這種惡心的官話套話,我可是出口成章,無須經過大腦思考。
“一草一木?”黃海皺起眉頭。
我摸不著頭腦:“有什么不對嗎?”
“沒有,申老師,您才二十五歲,覺悟就那么高,真讓人敬佩啊。”他的臉上滿是藍色的煙霧,讓人看不清眼睛,“聽說您很快就要離開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當了三年高中老師,這是我帶的第一屆也是最后一屆畢業班,等到高考結束后的七月,我就會上調到市教育局團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還是喜歡當老師,大概很難適應機關辦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無表情地點頭,迅速掐滅吸到一半的煙頭:“我先走了!這幾天你不會出遠門吧?”
“是,我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下個月就要高考了,哪能離開學生們呢?”
“隨時保持聯系,再見!”
黃海警官風一般走出房間,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導主任的臉,他卻避開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離開了。
我對警察說謊了。
柳曼雖然喜歡朦朧詩,卻對古典詩詞知之甚少,怎會問出“鈿頭云篦擊節碎”?
昨晚,她在自習教室對我說:“申老師,我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
難道與死亡詩社有關?
我的心頭狂跳,想要快點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煩,這女生已夠讓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從世上消失。
五分鐘后,她說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兩個字來形容并不為過。
“跟你有什么關系?”
頭頂的日光燈管不停搖晃,將兩個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絲風都沒有。
她靠在黑板上說:“就在這所學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這才是昨晚真實的對話。
但是,我沒殺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點。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獨我孤零零地坐在辦公室,早上剛觸摸過尸體,怎有胃口吃得下飯?
下午,我上了一節語文課,批改前幾天收上來的測試卷子。教室中間空了個座位,不知誰放了一朵夾竹桃花在課桌上。學生們不時抬頭盯著我,交頭接耳。我的語氣虛弱,始終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從沒來過我們班上。
最后一節課,匆忙低頭走出教室,走廊里擠滿圍觀的人,就像我的臉上貼著“殺人犯”三個字。
多功能樓底下,我們班的幾個男生正湊著說話,看到我立即散開。只有馬力留了下來,他是班里功課最好,也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你們在說柳曼?”
“申老師,您不知道嗎?”
馬力的個子修長,長得像吳奇隆,卻留著郭富城的發型,整天一臉憂郁的樣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檢查她的尸體時,沒發現有什么外傷。”
“學校里都傳遍了,上午警察在現場勘察,認定柳曼是通過圖書館的閣樓窗戶,才爬到屋頂上去的。閣樓房門被人從外面鎖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開,中毒后也無法逃出。地板上發現了一些液體殘跡,警方收集證據走后,我們的化學老師私自進去做了化驗,你知道他是個大嘴巴。”
“告訴我化驗結果。”
“在水跡中發現大量夾竹桃苷的成分。”
“夾竹桃苷?”
其實,我全明白了,卻在馬力的面前裝糊涂。
“化學老師在上課時說過,夾竹桃苷可從夾竹桃中提取,生物體內如果有0.5毫克純的夾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們不要靠近那些夾竹桃。”
學校操場兩側長滿了夾竹桃,每年期末考試,都會開得鮮紅燦爛,而紅色夾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種。
“不要隨便亂傳這些話,警方驗尸報告出來前,誰都不曉得柳曼的真實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馬力的肩膀,貼著他的耳朵說,“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師,我想柳曼不會無緣無故去鬧鬼的圖書館小閣樓,一定是有人把她約到那里去的,你說約她去的那個人是誰呢?”
他瞪著一雙清澈到讓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兩步:“連你也不相信我了?”
“對不起,可是同學們都在說……”
“住嘴!”
我飛快地從馬力面前跑開,看著郁郁蔥蔥的夾竹桃,綠色枝葉間無數火紅的花朵,讓人有種莫名的惡心。
忽然,我明白了黃海警官為何要重復一遍我所說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樓的四層,走廊最深處的19號寢室,隔壁是堆滿雜物的儲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來過兩次,說我住的地方連狗窩都不如,發誓要讓我有一個最寬敞舒適的家。
一個月后,我和她就要結婚了。
婚禮時間定在高考結束后,也是我調離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倆領取結婚證的時間,已定在兩周后的6月19日。
我剛跟未婚妻通了一個電話,還不敢告訴她今天的事,只說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煩,但很快就會過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點鐘,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給我的,還是在香港買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師辦公室的轟動。我本來都舍不得拿出來,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損了,還是秋莎強迫我必須每天都要戴。
坐在寫字臺跟前,我來不及摘下手表,癡癡看著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憊不堪的臉。自從大學畢業回母校做語文老師,我已單獨在此住了三年。雖然墻面有些脫落,天花板開裂發霉,只有一張搖搖欲墜的單人床,以及來自舊貨市場常飄雪花的彩電——但我仍留戀這間屋子,因為高中三年,也是在這間寢室里度過的。
掃碼前往QQ閱讀APP,搜索「案件相關人」繼續閱讀
本書新人10天內免費讀
掃一掃
前往QQ閱讀APP
QQ閱讀手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