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十九王爺從元疆邊塞回京拜訪衛子淵，衛子淵以為其弟接風洗塵為由，在淵王府大肆擺宴，邀兩位王妃與家臣門生出席。杜卿蓉自然是欣然應邀，而澐姝仍奉以退為進之法，婉拒邀請！

此時此刻，破梅居的正廳里，澐姝一襲白色輕紗落地，烏黑的發絲隨意垂于身后，雪白的手指撫摸在面前的焦尾琴之上，輕輕一撥，琴弦顫動，清脆好聽。

“公主今日既拿出這焦尾琴，何不彈奏一曲，讓小蠻也過過耳癮！小蠻可是許久都未曾聽到公主彈琴了！”小蠻手中拿著燃燭，將大殿的角落里燃起燭光，空曠的正殿里頓時光亮萬分，一時間，竟也不覺得北方夜里寒冷了。

澐姝小心翼翼的撫摸著琴弦，那眼神當中閃爍著少有的溫柔。這是十歲那年，那個人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來衛國之前，他命人置辦了天價嫁妝，可是她僅取走了這把焦尾古琴。如今，那個人已經登基有些日子了，不知道過的可還快活？

小蠻就在轉眼間看見澐姝似有笑容的臉龐，可那笑容中竟帶有許多的思念與莫名的失落，那一顆心猛然被揪起，忽然問道：“公主可是想念王上了？”

也不知為何，澐姝聽到小蠻提起那個人，心中升起一絲不快，忽然站起了身來，衣袖一甩，抱起焦尾琴，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破梅居，任小蠻如何呼喚也不應聲。

四月末的北方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時刻。天空像是刷洗過一般，沒有一絲云霧，藍晶晶的，又高又遠。此時，一輪彎彎的月亮早已爬上了山頭，月光如水，灑在西苑清冷的園子里。澐姝因為莫名的惱怒，從破梅居里跑出來便一直往西去，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竟走到了一片早已荒廢的梅園里。

當澐姝走進梅園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絲恍惚。這樣的根枝交錯，這樣的暗斜疏影，這樣的凄涼光景，對于她來說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很多年前，她曾與母親便生活在這般的梅園之中。

澐姝記得，澐國本是沒有梅花的，而澐國帝宮中的梅園叫做“冰梅”，聽說是從遙遠的吉吉冰山上移植過來的。母親沒有離開之前與她一直都住在那里。夏天的時候，梅園凄涼，就如現在一般。可一到了冬季，雖沒有白雪映襯，但寒風吹過，梅花悄悄開啟，整個院子都是香飄四溢的。也只有到了那時，母親整日冰冷的臉才會有了笑意。

想不到，淵王府的西苑竟有著這樣一片人間天堂。澐姝剛剛惱怒的心情忽然變得豁朗起來，默默的走在這空曠的梅園中。閉上眼睛，想象著兒時母親常常會在這片空曠之中為自己講述許多故事。那故事大都是母親家鄉的風俗，也大都是她聽不懂的。但是她很乖巧，母親說著，她便聽著，有時候母親說累了，也會為她彈奏一曲。她還記得最愛聽的便是母親經常彈奏的那一首叫做《上邪》的曲子。

澐姝倚梅而坐，手指輕觸琴弦，明月清輝，琴聲如水。四月的夜間仍是冰冷的刺骨，澐姝只著一件輕紗，微風吹過，輕紗飄蕩，衣袂翻飛，竟像是這夜間的精靈一般嫵媚動人。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澐姝朱唇微啟，聲音如天籟般空靈婉轉，一首生死不渝的《上邪》小曲兒剎那間傳遍空曠的梅園。

澐姝彈的忘我，唱的動情，竟連暗斜疏影后那一抹黑色的身影都未曾察覺。而黑色身影則從澐姝跌跌撞撞闖入梅園之時便已經發現了她。他躲在暗處，觀察著澐姝的一舉一動，甚至是一個眉眼和一個神情都不曾放過。

“這個曲子，好熟悉的音律……”黑影偉岸的身體懶散的倚靠在枯黃的梅樹旁，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在黑暗中閃著幽藍的光。男子遠遠的看著澐姝忘我的神情，聽著澐姝口中的曲子，那一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竟然令男子有一絲莫名的動容。不知不覺間，男子取出腰間的豎簫，附和著女子琴弦的節奏，慢慢的奏響了古樸悠揚的樂章。

古琴空靈婉轉，豎簫清亮悠遠，一琴一簫，默契的嘶磨著，糾纏著，時而如泣如訴，仿若相思少女；時而高亢明媚，又似情人如斯愛戀。那音律如此默契，所謂高山流水巧遇知音，便如這般了吧！剎那間，梅園寂靜的上空因這清越妙音而顯得格外的美麗！

一曲畢，澐姝慢慢的睜開眼睛，轉身望去，卻看到黑色身影一閃躲進漆黑的梅林之中。澐姝下意識的站起身來向前追了幾步，可是那人武功極高，步伐很快，且明顯不想讓澐姝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以至于兩人隔著重重枯枝梅樹走走停停，欲遮還掩，竟像是捉迷藏一般。

“是誰？”澐姝的聲音很低，但是卻散發著掩蓋不住的驚奇，因為她的母親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彈奏過這首曲子，為何黑暗中的人能用簫聲附和。

黑暗之中無人應答，澐姝忙追問道：“為何會吹奏這首‘上邪’曲，你到底是誰？從何得知這首曲子？”

就在這時，黑暗中的那一抹暗紅突然停住了腳步，口中喃喃耳語：“‘上邪’？指天為誓！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原來如此！”

夜間的涼風吹過，枯枝亂顫，澐姝仔細的分辨著黑暗中那人的聲音，連忙上前幾步，想要追上那人。誰知梅枝交錯，一不小心掛著她拖地的輕紗外罩，呲的一聲響，清脆的緊。然而就在這個空檔，黑影警覺的飛身閃過，整個身體便已隱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澐姝拖著裙角望著梅林深處的無盡黑暗，自嘲的搖了搖頭。只是曲調相似而已，也不一定就與自己的母親有關系，大概是自己想多了。路人匆匆，即不留名，又何必強求，緣分從來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是澐姝并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緣分，并不是匆匆而過。而是在見到的第一次，或許還沒有見到的時候，就注定要羈絆一生，就注定像一顆樹一樣，生長在心里，生生世世，不可分離。

就如他與她！

黑暗的盡頭，男子背脊挺直，負手而立，遠遠的遙望梅園中那一抹白色身影，“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首叫做《上邪》的曲子，在很多年前他似乎在遙遠的離恨天聽到過，如今再次回味，更是覺得別有一番風味。

“六郎！”女子清婉的聲音忽然響起，生生打斷了男子的思緒，男子轉身見一襲青紗曼妙的女子，不是玉墨姑娘又道是誰。

“你怎的來這里？”男子將手中的豎簫別與腰間，仿佛還沉浸在剛剛的合奏默契之中，只淡淡掃了玉墨一眼輕聲問道。外人都以為二人如何恩愛，而只有玉墨自己心里明白，男人慵懶不羈的神態下包裹著的是一顆難以融化的冰山之心，玉墨潔白的貝齒微微咬住下唇，深深地望著眼前的男子。

“六郎”玉墨再一次柔聲呼喊，男子回頭淡淡的望了她一眼，道：“快回去吧，宴會要開始了，今晚之后，我就放你自由！”

玉墨聽了男子的話，眼眸之間忽而閃過一絲哀怨，殷紅的嘴唇微微的抿起，似乎有什么話想要對男子說，可是男子的腳步極快，轉眼便已經離開了桃花林。

“自由……六郎哪里知道所謂的自由怎抵得過你溫柔的禁錮！六年了，你終是忘不了吧！”玉墨深深的望著男子離去的背影，臉上孤寂落寞的神情盡顯無疑，哪里像是衛國人們口中相傳的被衛子淵愛進骨頭里的幸福女人。末了，她輕輕的轉過頭，望著叢林深處一襲白衣飄渺的澐姝，臉上竟然擠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惋惜，也仿佛是在嘲笑一個即將和她命運一樣的女子。

月涼如水，光芒散落，紛紛揚揚的灑下，打在男子潔白的額頭上，照亮了男子俊美的容貌。只見男子鳳目狹長，渾身散發著慵懶和狡黠的氣息！

此人正是淵王府真正的主人，衛子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