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國演義》的現代誤讀
- 魯小俊
- 3569字
- 2019-01-04 17:54:00
第二節 史家立場與演義趣味
清代康熙年間的詩壇盟主王士禛有一首詩,題曰《落鳳坡吊龐士元》。這個“落鳳坡”,實際上只是《三國演義》里的地名,別無根據,王士禛這么寫詩,就出了笑話。類似的事例又如清代袁枚《隨園詩話》卷五:“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也,何可入詩?何屺瞻作札,有 ‘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某孝廉作關廟對聯,竟有用 ‘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解弢《小說話》:“昔在學堂中,一同學作文,誤引用《三國演義》,教習作謔批曰:‘放著《綱鑒》你不看,便把《三國演義》來睄?!笥终`引,又批曰:‘又來了?!娬吣慌醺埂!?img alt="朱一玄、劉毓忱編:《〈三國演義〉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5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E0486/10797208303833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29414-rijbRseydKSdJSmkpKoCjshUZwHXmV3d-0-ca74d44f21f7a69b338a9f88ee37bcde">
“落鳳坡吊龐士元”的掌故很有名,因為魯迅先生舉過這個例子,來說明《三國演義》的“缺點”之一是“容易招人誤會”:“因為中間所敘的事情,有七分是實的,三分是虛的;惟其實多虛少,所以人們或不免并信虛為真?!?img alt="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E0486/10797208303833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29414-rijbRseydKSdJSmkpKoCjshUZwHXmV3d-0-ca74d44f21f7a69b338a9f88ee37bcde">王士禛的被“鬧昏”,以及崔念陵、何屺瞻等人的“無稽”確是事實,不過責任主要應該由他們自己承擔,袁枚就問得好:“人可不學耶?”若想避免此類失誤,關鍵還是要學養足夠好,所以解弢就這樣為他的同學辯護:“吾謂是亦無足怪,王阮亭尚有《落鳳坡吊龐士元》之誤,何況初學之童子?”
《三國演義》“容易招人誤會”確是事實,不過說它是這部書的“缺點”,則是“推卸責任”——把讀者的責任轉移到了小說身上;至于有人將“容易招人誤會”的事實說成“歪曲歷史”,甚至“以文亂史”,更是有失公允。其間的癥結在于以史家之立場衡量演義之趣味,而無視兩者的不同指向。有關《三國演義》與“歷史”和“演義”相關的旨趣,前人眾說紛紜,核心話題如“虛”與“實”, “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 “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等,至今尚未取得一致意見,而且在這些話題上,恐怕也難以達成什么共識。
為什么難以達成共識?這不僅是“現代歷史小說的標準”能否適合《三國演義》的問題,還與我們對史書之“真”,或史家之“求真”的認識不全面有關。我們往往過于強調史家筆下的歷史的“事實”面,而容易忽略它還有“意義”的一面。“事實”面,也就是歷史真相,確為史書的第一要義,在這一層面上,我們可以將《三國演義》與《三國志》等史書一一對照,從而指出《三國演義》的人物或情節,哪些是“虛”的,哪些是“實”的;哪些是“藝術真實”,哪些是“歷史真實”;哪些屬于“浪漫主義”,哪些屬于“現實主義”。至于孰多孰少,也不妨借鑒統計學的方法做個定量分析,也許會得出一個“精確”的結論,諸如三七開,或其他幾幾開。
史家固以“求真”為目的,然而在保存“客觀”事實的前提下,表達“主觀”評價,或作出歷史解釋,實亦中國史家之傳統,所謂“意義”的一面即在于此。其源頭可以上溯至“春秋筆法”。《春秋》以一字寓褒貶,如“攻”、“伐”、“襲”之不同可見戰爭之正當與否,“誅”、“殺”、“弒”之區別顯出就死之性質如何。表面上是冷靜、客觀的敘述,背后實有價值取向存焉。所以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卷六《滕文公章句下》)盡管“春秋筆法”并未成為后代史家的通則,但一般史書中,史料的選擇和編排,仍可見史家的傾向性。譬如《史記·高祖本紀》多記劉邦的“光輝”經歷,而在其他人的傳記中,則見出劉邦的弱點乃至陰暗面;又如項羽未嘗稱帝,《史記》卻立《項羽本紀》;惠帝有皇帝之名,《高祖本紀》之后卻無“孝惠本紀”。這些都是太史公的用心所在。至于“太史公曰”、“史臣曰”、“贊曰”之類,尤可見出史書并不排斥“主觀性”。這種“主觀性”并不是“隨意性”,而是史家對“客觀”歷史的理解和表達。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杜預拈出的“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五例,劉知幾標舉的才、學、識,鄭樵所謂“雖采前人之書,必自成一家言”……凡此皆可表明,史家傳統不僅講“事實”,還有“意義”。
在一些讀者看來,《三國演義》正是秉承了《春秋》以來的史家傳統,于“事實”之外,有“意義”在。嘉靖本卷首庸愚子(蔣大器)序云:
夫史,非獨紀歷代之事,蓋欲昭往昔之盛衰,鑒君臣之善惡,載政事之得失,觀人才之吉兇,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災祥、褒貶、予奪,無一而不筆之者,有義存焉。吾夫子因獲麟而作《春秋》。《春秋》,魯史也??鬃有拗?,至一字予者褒之,否者貶之。然一字之中,以見當時君臣父子之道,垂鑒后世,俾識某之善,某之惡,欲其勸懲警惕,不致有前車之覆。此孔子立萬萬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倫,而亂臣賊子懼。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亦不得已也。孟子見梁惠王,言仁義而不言利,告時君必稱堯、舜、禹、湯,答時臣必及伊、傅、周、召。至朱子《綱目》,亦由是也,豈徒紀歷代之事而已乎?
既然史書“非獨紀歷代之事”,而“有義存焉”,那么,據史書敷衍而來的《三國演義》, “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它必然亦具有兩個層面:“三國之盛衰治亂,人物之出處臧否,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矣”,這是“事實”面;“其間亦未免一二過與不及,俯而就之,欲觀者有所進益焉”,以及“遺芳遺臭,在人賢與不賢,君子小人,義與利之間而已。觀演義之君子,宜致思焉”,這是“意義”面?!度龂萘x》的其他序文,亦表達同樣的意思。如嘉靖本卷首修髯子(張尚德)《三國志通俗演義引》:“(是編)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因義而興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統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 “可謂羽翼信史而不違者矣”。
論者指出,“庶幾乎史”、“羽翼信史”之說,目的在于比附史書以提高小說地位,但比附忽視了歷史小說的文學性,不利于歷史小說的正確發展。如果比照“傳奇貴幻”之類說法,我們確可以說“文學性”未得到充分的強調。不過,“傳信”與“傳奇”實為歷史小說發展的分流,以“傳奇”之準則衡量“傳信”之特質,亦未必恰當。細味庸愚子、修髯子等人的序文即可知道,“庶幾乎史”或“羽翼信史”的論斷,是建立在史書既有“事實”面也有“意義”面的前提之下的,也就是說,《三國演義》之能夠比附史書,不僅在于它寫了歷史事實,還在于它有主體性、傾向性。如果不局限于“欲觀者有所進益”或“裨益風教”的教化意識,我們甚至可以說,《三國演義》的“虛”的、“藝術真實”的、“浪漫主義”的部分,正是史書固有的主體性、傾向性的擴展,只不過,這一擴展遠遠超出了史書所能承受的范圍,從而在體類上逸出史部,成為小說。因此,《三國演義》沒有客觀地“演義”歷史,而是具有很強的傾向性,譬如“擁劉反曹”,就是極其自然的事。又有論者說,不是“擁劉反曹”,而是“明反曹,暗反劉”
,或者文字之間寓含“反諷”和“曲筆”
,觀點雖不同甚或相反,但都認可這一點:《三國演義》的“事實”之外有“意義”,甚至是春秋筆法、微言大義,這便是演義的趣味,它與史家的立場一脈相承。
更重要的是,演義的“意義”較之于史書的“意義”,其哲學意蘊往往更為深遠。庸愚子和修髯子的序文主要就倫常教化著眼,“擁劉反曹”或“明反曹,暗反劉”也只是具體態度——這些,史書里并不缺少,譬如朱子《通鑒綱目》里就有類似的“意義”。又有論者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強調“演義”不同于“演詞”、“演式”。這一點,也只屬于“形而下”的范疇。《三國演義》的“意義”不同于一般史書之處,在于它試圖對歷史、人事做出“形而上”的解釋,如循環論(“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命觀(“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夢,后人憑吊空牢騷”)以及超越了具體人事的歷史感懷(“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等。你可以說這些解釋是“唯心主義”的,但不可否認,它所探究的是某種“終極意義”,如龔鵬程先生所說:“從 ‘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的史學終極精神來說,從它由一時一地之史事敘述中逼顯出歷史之動向與意義、洞達歷史之理性詭譎、具有歷史哲學探索之意蘊等各方面說,《三國志》怎能望《三國演義》之項背?”
西方史家對中國傳統史學有很多誤解,諸如認為“春秋筆法”式的褒貶有違史學的客觀精神,中國史書多是編排史料而“殊少審思歷史的性質與意義”——這實際上是一對矛盾的觀點。由此反觀諸如《三國演義》的虛實問題的爭論——或謂其虛構太多,不如史書之真實可信;或謂其過于拘守歷史,創造力太薄弱——可以發現其間的相似或巧合。西方的誤解緣于對中國史家立場的隔膜,同樣的,有關《三國演義》的糾纏不清甚至相互矛盾的論斷,也常常出于對演義趣味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