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游尋美:梁艷萍自選集
- 梁艷萍
- 4357字
- 2019-01-04 13:44:23
詩之狂飆,打開春天的心臟
——“甲申風暴·21世紀中國詩歌大展”片面觀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由《星星》詩刊、《南方都市報》、新浪網共同策劃的“甲申風暴·21世紀中國詩歌大展”,終于掀開了她的蓋頭,展露真容。這是對信息時代詩歌藝術強大陣容的檢閱,是一屆精心組織的詩歌審美藝術的盛大博覽會,說它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一點都不夸張。一刊、一報、一網的互動合作模式與當年徐敬亞等人策劃的《深圳青年報》與《詩歌報》聯手的“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展覽”相比較,增添了一個更為寬廣的展示平臺——網絡。借助網絡媒體的迅速、便捷來傳遞詩歌的寫作與創新,雖不是此次大展的發現和發明,但大展借助網絡這一平臺,通過報、刊、網不同的傳播渠道,為詩歌接受者接受和閱讀大展傳遞的信息,可以起到某種互動互補的作用。
詩歌大展使更多詩人、詩歌流派、詩歌論壇、民間詩刊得以浮出水面,可以借助公開發行的報刊說話、亮相,而不是停留于私下交流“地下印刷”的民刊;也使更多的普通的、熱愛和關心詩歌的讀者可以通過報紙、雜志、網絡了解中國大陸地區詩歌寫作現在的行進狀態,了解詩人個體的藝術創造的活力,了解詩歌夢想在市場化、商業化的進程中呈現怎樣的飛翔姿態。正如梁平所言,“我們之所以把這次大展定位于‘呈現’,就是毋庸置疑地把它當作1986年‘展示’的一次接力”。“如果說,1986年的‘展示’體現了中國詩歌的春天先聲奪人的勃勃生機,那么,我們這一次,就是希望把已經日漸成熟的中國詩人和中國新詩更為整體的‘呈現’出來。”
《星星》詩刊、《南方都市報》、新浪網三家雖然同時展示詩歌,但仍然出現了某些形式上的不同。以我有限的閱讀和不完全的統計看,《星星》采用上下半月合刊的形式,展示了48位詩人、22個論壇與網站、20種民刊的作品;《南方都市報》則以20個版面展示了37位詩人、3個流派、8個論壇、6種民刊的作品;新浪則采用詩人自薦和網絡編輯相結合的方式對詩歌作品進行集中展示。以平均每個流派、論壇、民刊展示4位詩人計,此次大展共匯萃了300余位詩人的千余首詩歌作品。與“86大展”介紹的“100多名后崛起詩人分別組成的60余家自稱‘詩派’”,詩人陣容大大擴張,包括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各個時期具有代表性的詩歌寫作者,他們雖然年齡、風格差異很大,人生遭際、態度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站在詩歌藝術創造的前沿!詩人陣容的擴展反襯了詩歌流派相對縮減,此次展示的詩歌流派大大少于1986年的60家,詩人不再以群體的力量集合,是詩人的獨立和詩歌的進步。詩歌論壇、民間詩刊在大展中顯山露水,風頭正健。
謝有順說過:“這次詩歌大展,我們會特別留意詩歌中新的面孔,異質的精神,以及創造性的話語。在語言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在語言面前,你是貧窮還是富有,只取決于你的智慧和創造力。”可我所看到的是較少陌生者,更少新面孔。報、刊、網不約而同地選展的詩人很多,他們或者作為個案詩人得以展示,或者作為論壇、民刊的主持人、編輯者上場。是選輯者的英雄所見略同,還是選擇本身就有可能帶來遮蔽?是受既有詩歌思維定式的拘囿,還是詩歌若成為觀念的注腳必然給詩歌帶來損害?是所謂鬧得山鳴水響,烏央烏央的“詩人活動家”遠遠多于詩歌創作者,還是詩歌本來就屬于小眾的而非大眾的?
如果我把報、刊、網共同展示的詩人名單開列出來,必然是長長的一大串。例如,北島、嚴力、孫文波、王小妮、翟永明、林莽、陳超、韓東、西川、于堅、臧棣、小海、劉立桿、張曙光、周倫佑、李亞偉、南野、伊沙、徐江、桑克、尹麗川、沈浩波、楊健、余怒、張執浩、余笑忠、魯西西、樹才、楊黎、黃燦然、趙霞、李海洲、李元勝……他們的詩作,上接“白洋淀詩群”、“朦朧詩”、“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手抄本“地下詩歌”、《今天》,繼之以“新生代”詩歌、“海上詩群”、“非非”、“莽漢”、“云帆”詩社、《他們》、“斷裂”問卷、“盤鋒大戰”,開啟當下詩歌寫作多元共在、綜合創造、繁榮復雜的審美態勢。而這次的詩歌大展所展示的,正是撇去了當下詩歌“眾聲雜語喧嘩”浮浪,袒露詩歌創作真實的——以冷靜甚至是淡樸的創作態度,深切關注時代的歷史變遷,執著于個我隱秘的生命體驗,不露圭角地完整呈現想象的自由飛翔——“海底世界”。
我愿意就“甲申風暴”所抵達我的閱讀和審美感受,略說一二。
詩人熱切的眼睛,依然關注、審視著時代與歷史。人作為時間境遇的生物,過去、當下、未來建構了時間的維度。人的生命在時間的維度里衰敗,人的精神也在時間的維度里蛻化,舊的理念、舊的倫理喪失了活力,世界并沒有因為新的變革帶來和平,新的問題又滾滾而來。面對生存世界,詩人在關切、審視、批判。這種關切、審視、批判與以往的宏大敘事不同在于,詩人從身體與生活細部進入,在小型的吟述中不是指向道德的評判,而是抵達靈魂深處的疼痛。“一切都是動的,一切都有限期。”(祥子)于堅的《便條·295》,楊健的《病中草》《清明》,翟永明的《老家》,王小妮的《11月里的割稻人》,墓草的《夜》,凌越的《鄉間公路》,陳亞平的《為生存所思》……在這些作品中,“非典”、死亡、孤兒、國家、權利、自由、鄉村公路、城市建設都進入詩歌寫作的視野,詩歌與現實之間不再是一種簡單的依存關系,不再是對象與鏡子的關系,而是一種對等的關系、對話的關系。在對話中,詩歌承擔了呈現現實與提升現實的責任。“三月的天空出現飛行器,/尖銳的聲音在大地上刻下痕跡。/這些你看不見。看不見也沒關系。/聽見就可以——事物隱秘,/說明了它非正義。那些街上/喊口號的人他們的努力多么絕望,/只是把混亂的世界搞得更加混亂:/表面的興奮——我們只了解表面問題。/真正的問題從來都穿著隱身衣。/誰死了,誰活著,誰不死也不算活,/說上一千也仍不是事實。我們聽。/我們在聽時心收緊——天空中的飛行器/并不理我們。它云里穿,與上帝比速度,/制造的火焰是反火焰,/它使文明不文明,道德不道德。/我們只能慶幸它沒有飛到我們自己頭頂。”卡西爾說:“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索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存在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度中。”
“個人心靈史”與“個人生活史”的傾心描述,使個人體驗更加張揚。在以往的譜系學詞典里,很難找到對當下詩歌創作的具體指認,詩歌成為從詩人個人心源里流淌的清溪,汩汩涌動。在我看來,人的生命、世界有多廣闊,詩歌就有多廣闊。當詩歌從“人類的主體意識(大寫的‘人’)的覺醒到個體性(小寫的‘人’)的確立”(唐曉渡《中國當代實驗詩選·序》),不是永恒的獲得,而是澄明的征兆。詩歌的蒼涼與固守不在于外在的標簽,而在于內在的隱秘經驗如何用語言來傳達,它依賴詩人的經驗與超驗的雙重想象力。如何使詩歌“像西北穆斯林的‘花兒’一樣簡單,像蒙古族的長調一樣蜿蜒,像藏族的民歌一樣抒情,像我的母語——每一粒漢字那樣凝結”,達到無所不入的境界,恐怕每一位詩人都是走在路上的行者。西川那種詩歌語體的“散文式”寫作,對曾經的存在、過往的歷史記憶進行精心的捕撈,客體的體察取代了主體的幻化。讓對象說話,讓細節纖毫畢現,保留存在的荒誕、悖論與思緒的動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愉悅。楊健詩歌里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與感傷的格調,舒朗氤氳也悲涼痛楚。《清明節》可以成為一個標本。“清明前/雨下了三天三夜。/追思者趁著雨水停頓的間歇,/在長河邊燒紙,/剛剛燒著,/雨又落下了,/人們只好在院子里燒,/在涼廊里燒,/最后,只好在家里燒。/當年,祖父成分不好,/沒有地方埋,/只好埋在我們心里,/但是我們的心/還有懷疑,/還有驚懼,/還不干凈,/就不能作為墓地。/那些年,/祖父/不是沙沙的細雨,/就是狂暴的大雨點,/迎著窗戶,/迎著河面,/落下來。/有時窗外的泥濘會站起來嚇人,/恰似祖父的冤魂。”與楊健不同,臧棣的詩歌常常迷醉于從獨特的個人經驗的感受趨向于人類共同經驗的完成,他時常使用平鋪、周旋、反諷的方法,寫出浸潤于個人生活的時代因子。在他那里“詩應該探索道德的不道德”。“詩的強硬,只能依賴藝術。”
那么詩歌藝術夢想的種子又如何播撒在充滿隔膜、疑慮的大地上?詩歌怎樣開始它探險式的創造與分享式的繼承?怎樣在鐘鼓齊鳴的同時輕歌曼舞?果真已有的“明心見性”的歷史創造沒有絲毫價值,必須決絕地“pass一切”,果斷地實施斷裂并從零開始?果真當代的實力詩人是天降斯人,沒有任何“譜系承傳”? “詩到語言為止”的詩人們曾發誓要“擰斷語法的脖子”,剛開學習作的詩人不時號稱老子“中國第一”……那么,21世紀的詩歌藝術需要怎樣的合法闡釋?商品時代詩人需要怎樣精神歷練?于堅的《便條·282》展示了他的見解:“競爭時代/電力統治黑夜/月亮王/已經名落孫山/在夜晚發光的諸侯中/它是最黯淡的一個/只有詩歌依據傳統。”而與此同時余怒在他2003年7月20日寫下的詩歌《孤獨時》中道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
孤獨時我不喜歡使用語言。
一頭熊和一只鸚鵡坐在
蹺蹺板的兩頭
蹺蹺板朝一頭翹起。很多東西
沒辦法稱量,我是熊你們是鸚鵡。
我是這頭熊我不使用
你們的語言。
在我看來,詩人的種種相反的見解,正是詩歌語言場應有的態勢。說到底,詩歌是一個人的戰爭。因為詩歌不再是同一種聲音與語言,隔膜、陌生、拒絕的存在是詩歌創作、詩歌語言成熟的表征。在許多詩人的作品中我看到了語言修辭基礎個人化的進程。的確,詩人或許曾經為某種認知理念或寫作范式所束縛、拘禁過,他在心靈最深處——詩歌語言、形式、個性——終于爬出了自己,值得慶幸啊!
詩歌寫作走向自我的多樣性寫作與綜合創造的同時,出現了“聽”的詩歌與“看”的差異。這種差異表現在寫作上,我感覺是把詩歌生存引向了另一種狀態,是一種詩文混編的樂章。像列奧波爾得·桑格爾的詩歌那樣,彌漫著意識的流動、色彩的氣息與混沌的神情,歷史的陰影與隱喻繁復交疊在一起。如南野的《我要像一個春天那樣死亡》《我曾經害怕得要命》,西川的《思想練習》《蚊子志》,翟永明的《一個游戲》,張執浩的《內心的工地》……這里詩歌從不強行給予,而是需要去揭示。詩歌盡管觸及的是我們生命和生存中最為敏感的部分,但它不是簡單地排列組合語詞,而是通過語詞展示存在的剎那間的工時性,將陌生、新鮮的語言城堡建筑在你的眼前,讓你宿命般地不知如何應答,將回聲凝結在堅硬的紙張上。
報刊網合作的“甲申風暴·21世紀中國詩歌大展”已經完成它的演出謝幕了,我喜歡利用多元的方式閱讀詩歌,但遺憾的是所選詩歌并不能完全展示一個詩人的創作現狀,既定的范式注定帶有某種畫地為牢、視閾局限的不足。而所有這一切,編者、讀者都心知肚明;所有這一切都將成為詩歌的過去式,真切地期待詩歌有美好的未來,有越來越多的好詩被閱讀,被傳誦,用詩歌的狂飆,打開春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