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二節 政治映像:權力的瓦解與消遁

“政治”一詞,最早文字記載是在《荷馬史詩》中,最初含義是城堡或衛城。古希臘的雅典人將修建在山頂的衛城稱為“阿克羅波里”,簡稱為“波里”。城邦制形成后,“波里”就成為具有政治意義城邦的代名詞,后同土地、人民及其政治生活結合在一起而被賦予“邦”或“國”的意義。后又衍生出政治、政治制度、政治家等詞。因此,“政治”一詞一開始就是指城邦中的城邦公民參與統治、管理、斗爭等各種公共生活行為的總和。中國先秦諸子也使用過“政治”一詞。《尚書·畢命》有“道洽政治,澤潤生民”;《周禮·地官·遂人》有“掌其政治禁令”。但在更多的情況下是將“政”與“治”分開使用。“政”主要指國家的權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則主要指管理人民和教化人民,也指實現安定的狀態等?,F代意義上的政治,是指對社會治理的行為,亦指維護統治的行為。

所謂鄉村政治,是指維持鄉村社會秩序的一種權利結構、組織結構設計和相關制度安排,及其在鄉村公共事務聯結上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鄉村政治可以包括兩個不同的層次:一是在鄉村展開的國家政治,二是鄉村社會內部展開的政治。”賀雪峰:《鄉村的去政治化及其后果——關于取消農業稅后國家與農民關系的一個初步討論》,《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中國傳統鄉村聚族而居,以家族和宗族為基礎的宗法制,構成整個鄉村生活與鄉村秩序的基礎。但晚清以來,由于科舉制度的廢除、國家權力下放到鄉村,破壞了宗法制度賴以存在的基礎。尤其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帝國主義資本的入侵導致農村小農經濟的破產,加速了維系鄉土中國運轉的宗法制度徹底走向瓦解。其具體表現在:其一是家族血緣關系弱化;其二是家族長老權力弱化;其三是家庭家族力量弱化;其四是傳統宗法秩序弱化。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權力直接介入到鄉村生產和分配領域,建立集體生產、集中分配的人民公社體制,取代了傳統的社會宗法制度。新時期以來的改革開放,重構了整個中國的鄉村社會生活,加速推進著鄉村社會由傳統向現代轉型。有學者認為,中國社會轉型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經歷從1840年至1949年慢速發展階段、1949年至1978年中速發展階段和1978年至現在快速發展三大階段。也有學者認為,當代中國經歷了三次轉型。如謝暉教授在《當代中國的鄉民社會、鄉規民約及其遭遇》一文中提到第一次轉型是以辛亥革命為契機的政治領域革命,推翻了中國“皇權國家”與“宗法社會”兩分的局面,建立了一個由“政治國家”統攬全局的政治結構體系。第二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進一步地強化國家與社會在中國合一的情形。第三次是改革開放以來,在很大程度上講,其使命是為了使統攬一切的“國家主義”有所改觀,實現“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野。在這種轉型過程中,鄉村內部治理形態和社會結構也隨之發生深刻變遷。新時期以來的鄉土小說,直面鄉村社會現實,直擊鄉村政治現狀,展現了社會轉型期鄉村政治生態圖景,構成當代鄉村敘事的多維景觀。

一 鄉村秩序失衡

秩序是人類社會為克服沖突和混亂而力圖實現的一種社會狀態。這里所說的“鄉村秩序”代表一種鄉村社會相對穩定和均衡有序的狀態。賀雪峰指出:“村莊秩序的生成具有二元性,一是行政嵌入,二是村莊內生。人民公社是行政嵌入的典型,中國傳統社會的村莊秩序則大多是內生的。內生的生存秩序依賴于村莊內部人與人之間的聯系,這種聯系因其性質、強度和廣泛性,而構成聯系中人們的行動能力。正是這種行動能力本身,為作為相對獨立社區社會的村莊提供了秩序基礎?!?img alt="賀雪峰:《鄉村治理的社會基礎——轉型期鄉村社會性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1D7CE/10797207904912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98677-qNWSHwTmWtt8fEBsnrCv8OLTDlY9QJlH-0-e5eae376f2d404177d0f516a270e4b64">從內生秩序的角度來看,村莊秩序的安排主要構筑在由個人所取得的以血緣、地緣關系為中心的差序網絡中,人們基于各自身份的不同而承擔不同的義務,并根據這些義務對自我行為作出安排。新中國成立前,鄉村社會秩序主要靠宗法制度、親情倫理來維系,呈現一種相對穩定均衡有序的狀態。新中國的成立,摧毀了封建的鄉村社會秩序,農村社會與國家之間建立了新的聯系。特別是人民公社政社合一體制的建立,國家行政權力沖擊甚至取代了傳統的社會控制手段,實現了對鄉村社會權力的壟斷。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原有建立在傳統家族基礎上的血親宗法共同體和大集體時代的政社合一的鄉村秩序走向瓦解,以變動為基本特征的諸種因素正推動著鄉村秩序的現代轉型。具體表現在:農村基層政權對農民的控制減弱,傳統家族權力對農民的約束弱化,鄉村宗族倫理在一定程度上呈現脫序狀態。這種鄉村政治秩序的變化與轉型在新時期以來的鄉土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一方面,展現了基層權力的消退。改革開放以前,村落社會關系國家化使得村落權力呈現出高度的集權性,農民的生產生活都受制于鄉村基層政權。進入新時期以來,隨著人民公社體制的解體和村民自治的實施,國家基層權力對鄉村的控制不斷弱化,農民逐漸從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中解脫出來。像80年代初何士光《鄉場上》里的馮幺爸,過去的窮日子使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茍且偷生,不敢說一句真話,以至于做人的尊嚴喪失殆盡。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長年倒霉背時、被人視作狗一般生活著的莊稼人馮幺爸能挺直腰桿做人,敢于站出來替任老大家說公道話,以致幾乎使鄉場上整條小街沸騰起來。雖然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一件極小的生活糾紛,但其背后折射出鄉村政治正在發生某些微妙的變化,人們的怕官懼官心理在一定程度上減弱。隨著農村改革的不斷深入,這種新變化在新時期小說中不斷得到演繹。賈平凹的《浮躁》則更加全面深刻地反映出中國鄉村政治在改革大潮中所發生的深刻變化。像金狗和雷大空們在社會變革浪潮的沖擊下,帶著對為官不仁權勢者的憤慨與不平,懷著渴望擺脫自身貧困生活和屈辱地位的強烈愿望,向以田中正、田有善為代表的田家和以鞏寶山為代表的鞏家政治勢力,自覺或不自覺地展開反抗和斗爭。小說反映出隨著聯產承包的實施和村民自治的進入,以往大一統的農業集體化模式被打破,農村經濟與人際關系開始重新調整,農村舊的政治權力結構開始松散,農民從政社合一的體制中解放出來,不再受制于農村基層組織,不再害怕鄉鎮干部權勢,預示鄉村基層政權對農民的約束走向弱化。進入21世紀,伴隨著城鄉流動的加快和農業稅的全面取消,國家對農民的控制進一步放開,農村基層政權影響力不斷消退。

另一方面,表現了長老權威的弱化。費孝通先生指出,傳統鄉村是一個“熟人社會”。在這種社會結構中,家族長老集經驗、知識與權力于一體,在家庭、宗族乃至村際社會網絡中具有絕對權威,維系著整個家族的倫理綱常,影響著整個村莊的盛衰治亂。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農村新的經濟政策的實施和村民自治制度的建立,中國社會的鄉土性受到巨大沖擊,進而導致鄉村長老權威逐漸失去存在的土壤而不斷弱化。像賈平凹《臘月·正月》里的韓玄子滿腹經綸而被鎮上人尊為圣賢,甚至連公社干部有事也要與他商量。但自改革開放以來,隨著那個被他看作“二流子”的王才在村上辦起加工廠,韓玄子的地位從此在村里便一落千丈。在這種情況下,他試圖通過女兒結婚大擺筵席來籠絡鄉親,以維持其德高望重的“長老”地位。但臨近開席時不僅鄉親們來得很少,就連原先說好前來賀喜的公社書記和縣委書記也沒出席,而是到王才家視察加工廠去了。由此可見,在外來物質力量的沖擊下,韓玄子所代表的鄉土長老權威已退到次要地位。張煒《古船》里的四爺爺趙炳借著民族的危難和混亂,憑借著家族宗法勢力登堂入室,把持著洼貍鎮的大權,在趙氏家族和洼貍鎮擁有雙重“家天下”的特權。趙多多為一己之私奪取了粉絲廠的大權,瘋狂地剝削洼貍鎮的貧苦鄉親。但見素、抱樸兩兄弟為了洼貍人的利益,為了洼貍人能過上溫飽生活,他們與以趙炳、趙多多為首的惡勢力抗爭到底,最終抱樸當上了粉絲廠總經理。老一輩的漸漸逝去,新一代慢慢崛起,預示著洼貍鎮鄉村秩序翻開了新的一頁。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伴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城鄉二元結構的打破,鄉村內生性“長老統治”逐漸讓位于鄉村新興力量。像賈平凹《土門》里的仁厚村地處城鄉接合部,村民為了保護家園不得不讓盜賊來當村長。村民推舉成義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具有高超的德行和出眾的才華,而是“狗東西成義是一身毛病,可他是能頂住事的人”。也就是說,村民看重的是他的潑賴品性,這種品性在當下鄉村社會“能頂事”。這正反映出當下鄉村“去政治化”后出現“混混治村”的現實,某種意義上預示那種“長老統治、愛無等差”的傳統鄉土社會已成為遠逝的烏托邦。還有陳啟文《逆著時光的鄉井》中的幺爸,因為曾為村民打出石泉井而備受愛戴,在村里具有崇高的威信和聲望,享有每天第一個汲水的權利。但后來石泉井因肆意開采煤礦而干涸,村民便紛紛搬到煤礦所在地。在煤礦老板金錢的誘惑下,幺爸在村民心中的位置最終被麥秋取代,徹底改變了村里舊有的秩序與格局??梢?,在市場經濟沖擊下,昔日獨享權威的老人被邊緣化,鄉村長老權威幾乎消失殆盡。由此可見,隨著工業化、市場化和城鎮化的快速發展,中國鄉村社會結構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同時也解構了原來意義上的鄉村秩序,導致在某些局部出現紊亂失范的現象。

二 鄉村權力異化

所謂權力異化,是指權力主體被權力本身所奴役和統治的一種客觀狀態。丁帆先生指出:“即使在財富的權力改變了鄉土的中國的今天,意識形態仍然強力滲透進文化,行政強權仍然分化著鄉村,這個有濃厚官本位傳統的民族難以擺脫對政治的熱戀?!?img alt="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2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1D7CE/10797207904912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98677-qNWSHwTmWtt8fEBsnrCv8OLTDlY9QJlH-0-e5eae376f2d404177d0f516a270e4b64">當前,我國正處在社會轉型變革時期,由于法律、道德等調控機制的不健全,一些鄉村基層權力出現某些畸變和異化,權力崇拜意識日益膨脹,基層人治色彩比較嚴重,少數村干部將權力作為腐敗的資本,甚至利用它作威作福整治村民百姓。新時期以來,直面鄉村社會現實,批判鄉村權力異化,成為鄉土敘事的一個重要方面。

一是鄉民崇權意識濃厚。像閻連科的“鄉村權力敘事”、劉震云的故鄉系列、陳應松的鄉村政治小說等,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對中國鄉村權力崇拜、現實鄉村政治生態進行了深入的揭示,反映出中國鄉村權力異化背后隱藏的社會危機。如《兩程故里》中的程天青,放下城里賺錢的生意,半夜趕三十里路回來“選村長”。為了當選村長,他給慶賢爺吸去嘴里的濃痰,掏錢為他治病,還為村里通電,修繕程廟……作者讓我們看到了即使在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農民對鄉村權力的渴望還是如此的急切。還有《情感獄》里的連科,為了當上大隊秘書,假裝追求不喜歡的鄉長家的三姑女,全村人為了能爭取到大隊秘書位置使出渾身的解數,甚至不惜犧牲家人的幸福和救命的救濟糧去巴結公社書記?!度展饬髂辍分械乃抉R藍,從孩童時期就想著要當村長,顯現出超強的權力欲望。在藍百歲死后,他向藍四十承諾當上村長就娶她,吩咐藍四十編造讓他當村長的遺言,搶先一步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交椅。當村長的威望受到挑戰時,他卻不惜放棄漂亮的心上人,違背諾言與勢均力敵的杜家聯姻,娶了干瘦如柴的表妹翠竹。而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黑豬毛、白豬毛》中鎮長開車軋死了人,村莊里的人競相爭著替鎮長去認罪坐牢,甚至不惜給其他人下跪求情,“去坐牢”竟成了“奔前程”的最佳出路。由此可見,閻連科筆下的鄉民對權力的渴望與崇拜到了何等地步。正如閻連科自己所言:“因為自己從小生活在鄉村的最底層,對村干部有一種敬畏感,這可能使我對鄉村的政治結構有一定了解而形成一種崇拜心理,它可能會成為我作品中‘村落文化’非常大的一部分。”閻連科、梁鴻:《巫婆的紅筷子:作家與文學博士對話錄》,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頁。

二是鄉村基層權力濫用。像何申《信訪辦主任》中的村支書楊光復,曾為村民們吃苦受累,辦了些實事,市里、縣里把他樹為典型。但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他實行家長制,在村里一手遮天,謀私圖利,把掙錢的副業和工廠低價包給親友,侵占耕地為自家修墳,這些所作所為遭到村民的反對。當調查組來到村里時,他極力討好和賄賂上級領導,一旦形勢不利時,便蠻橫粗野,呈現出一副典型的農村新地主形象。小說反映了20世紀90年代農村改革不斷深入和社會主義市場體制逐步確立后的鄉村社會現實,凸顯出鄉村權力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開始走向異化。同樣,閻連科在書寫鄉村權力崇拜的同時,還揭示出鄉村當權者的貪婪與無恥。在《耙耬山脈》中,“村長”活的時候,在村里欺男霸女、作威作福。他的前房媳婦生下死嬰,便吩咐兒時一起耍泥猴長大的李貴扛去埋了,還要求在小墳邊值守兩天以防讓野狗給扒了,而李貴不得不帶著自家孩娃在那里睡了三天?!按彘L”還利用手中的權力霸占了李貴家的兒媳婦和寡婦張妞?!按彘L”死后把兒子扶上村長寶座,繼續在村里無法無天,村里那些曾經被他欺侮的人則繼續忍受他兒子的欺辱。同樣,《受活》中的受活莊鄉民則在權欲的促使下,被帶入深深的苦難之中受盡磨難。偏遠封閉的受活莊住著一批殘疾人,他們自給自足,互幫互助,過著殷實悠閑的日子。但當茅枝婆帶領大家“入社”之后,莊上的人們便遭受各種各樣的黑災紅難。尤其在柳縣長的權力欲望和時代流行的物質欲望的雙重刺激下,受活莊人成立“殘疾人演出團”,以出賣他們的缺陷換取金錢,結果這些殘疾人用屈辱賺來的錢卻被圓全人搶光了。不僅如此,槐花和儒妮子們也全讓圓全人糟蹋了。閻連科的此類題材創作,深刻揭示了農村基層政治權力的濫用,不僅使村民遭受物質上的剝奪,還蒙受了精神上的摧殘,“真實地再現了鄉土世界在權力異化下鄉里眾生的生存狀態”陳英群:《閻連科小說創作論》,鄭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頁。。還有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村主任詹石磴利用手中的權力處處壓制村民,后來曠開田在楚暖暖的支持下競選上村主任。然而,他還是像前任村主任一樣濫用權力,儼然變成一個肆意妄為的“楚霸王”。另外,劉醒龍的《黃昏放牛》、王方晨的《鄉村火焰》、陳應松的《狂犬事件》、胡學文的《命案高懸》等小說展現了權力下的惡,對鄉村權力關系進行了深刻批判。

三是權力導致人性異化。畢飛宇的《玉米》中的主人公玉米,成長在一個有權勢的家庭,她的父親王連方當了20年的村支書,因此,玉米從小就體會到全村人對她們家的尊敬。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為了借助婚姻從低處向高處攀升,她在父親王連方的撮合下,將一顆真摯的心交給了彭國梁,因為在玉米眼里,彭國梁就是文明的代表。后來,父親王連方因觸犯軍婚而被免職。從此,王家一蹶不振,成為村里人欺侮的對象,玉秀、玉葉去看電影時被村里人有計劃地輪奸了。在這種情況下,彭國梁成了玉米唯一的依托,可瘋狂的村人告訴彭國梁“玉米被人睡了”,玉米百口難辯,無法講出事實真相,最終選擇退婚。為此,玉米痛定思痛最后毅然嫁給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做了這個年齡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的小老婆。世態的炎涼,現實的殘酷,讓玉米認識到“過日子不能沒有權”,因此在她看來,“只要男人有了權,玉米的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只有得到權力的重新垂青,她的生命才有意義??梢?,畢飛宇筆下的玉米是一個權力的追求者,也是一個權力的犧牲者。小說通過描寫平凡百姓的日常生活揭示出權力給人的身心帶來的傷害和疼痛以及隨之而來的人的扭曲、人的異化問題。同樣,畢飛宇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平原》,則更加形象地詮釋了人們在權力的日常生活化中所經歷的各種不幸和精神傷害,描繪了那個時代的人們為何活得如此不盡如人意。主人公端方高中畢業后回到王家莊務農,但他明顯覺得自己在一個狹小的,甚至是難以呼吸的空間中茍延殘喘。在端方看來,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于“逃離”王家莊去當兵,他沒有除此之外的第二種想法和出路。為此,他試圖討好村支部書記吳曼玲,因為吳曼玲有可以決定端方命運的“權力”。但端方最終沒能逃出他一直想要逃離的王家莊,沒能擺脫想要改變的命運,反抗“權力”而不得不被“權力”牢牢套住。對于端方的“疼痛”,李佩甫《城的燈》中的馮家昌感同身受。馮家昌跟端方一樣,出身于一個貧窮而困頓的農民家庭,母親臨終時將弟弟們托付給他。作為長兄的馮家昌為了家族的使命,在情感的旋渦中掙扎,在權力的迷陣中突圍,帶領眾兄弟先后入城,一個個由“蛋兒”變成了“人物”,完成了由鄉下人到城里人的整體轉變,實現了馮氏兄弟挺進城市的壯舉。然而,馮家昌雖然成功地走進了物質之城,卻又被精神之城所吞沒,而成為城市的一只“羔羊”。小說展現鄉村政治權力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無形宰制和規約,揭示出人們在追求現代性過程中所遭受權力奴役背后的隱痛。

三 鄉村治理危機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鄉村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快速轉型期,但在不斷加速的“去鄉村化”過程中,“鄉土中國雖然有了比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要大得多的發展,但與之相伴而生的鄉村治理危機也是史無前例的”李興陽:《鄉村治理危機與鄉村權力批判》,《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其中村民自治“這項理論上極富有建設意義的制度推行的現狀并不盡如人意,有很多地方還處于相當不成熟的狀況,甚至一定程度上被異化,名存實亡”徐理響:《鄉村政治文化:歷史變遷與時代選擇》,《中共杭州市委黨校學報》2005年第5期。。尤其在現代化、城鎮化和市場化進程中,一些鄉村基層組織渙散、干群關系對立、鄉村選舉變味,鄉村政治一定程度上呈現脫序失范景象,隱現出鄉村基層治理危機。新時期以來,一些鄉土作家直面鄉村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在其創作中表達了對鄉村現代化的深沉關注,同時流露出對鄉村治理危機的深刻憂思。

一是鄉村選舉脫序。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中國農村出現兩個最引人注目的變化:一是在經濟上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二是在政治上實行村民自治制度“村民自治”的提法始見于1982年我國修訂頒布的憲法第111條,規定“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自治性組織”。村民自治是廣大農民直接行使民主權利,依法辦理自己的事情,創造自己的幸福生活,實行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一項基本社會政治制度。其核心內容是“四個民主”,即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村民自治的推行實現了中國農村治理模式的重點轉換,導致整個農村政治生活發生根本性變化,促進了農村的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然而,一些鄉村的民主選舉流于形式,沒有真正體現和維護村民權益。像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里的村主任孔繁花為謀求連任,安撫羽翼,拉攏上級,還伙同丈夫張殿軍請客拉票,甚至模仿外國總統在村口巷尾搞親民表演。然而,在換屆選舉的節骨眼上,關系到繁花能否連任的計劃外懷孕的婦女姚雪娥卻突然失蹤,而計劃生育問題對村長連任可以一票否決。為此,孔繁花決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從而導致背后的秘密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不但村委會班子成員在背著她四處拉票,就連她最信任的接班人也在背后捅刀子??追被C關算盡最終掉進身邊最親近的丫鬟身份的孟小紅所設計的圈套。在官莊村這場權力斗爭中,表面看似風平浪靜,背后卻暗流涌動,村里各色人等各顧各的利益,各色人有著各自的盤算。小說用詼諧幽默的敘述呈現出當下鄉村,在政治權力角逐與博弈中爾虞我詐的社會現實。同樣,曹征路的《豆選事件》也通過鄉村選舉這一主題,真實地反映出鄉村民主實踐的艱難。在方家嘴子,現任村長方國棟有著顯赫的家族背景,因此村里黨政權力被方國棟一家壟斷。方國棟依仗家族權勢橫行鄉里,成為一方村霸。他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取私利,把村集體的一千多畝菜花地,“今天賣一塊,明天賣一塊,賣的錢又不明不白”,而自己在縣城買了洋樓,開上了小轎車。對此,村民們懾于方家的權勢,大都忍聲吞氣,即使方家嘴子除方國棟之外唯一的人大代表繼仁子,也蒙受老婆菊子與方國梁有不清不白關系的奇恥大辱。對此,退伍軍人方繼武便發動村民組織護地隊,選舉讓村民放心的村長以維護村民的利益。但大部分村民因怕受牽連而退縮,只有少數幾個年輕農民參與護地斗爭。不僅如此,在方國棟的金錢利誘和政治威逼下,很多村民紛紛去登記。最后,菊子以吊死在方家門口的方式,才使選舉取得差強人意的結果。作者通過“豆選事件”凸顯出鄉村政治在權力與資本影響下的脫序景觀。另外,梁曉聲《民選》中的翟村老村長韓彪憑借其擁有私人銀礦的權勢,在翟村為富不仁、坑害鄉里、違法犯科。為此,村民們想借“民選”的機會,選掉他們一向畏懼的有錢有勢的霸道村長。韓彪便費盡心機操縱村民選舉,指使侄子韓小帥們責任包干,用錢賄賂拉選票。在他看來,“在本縣的地盤里,凡自己想要的,各方面就他媽的該給自己!給就叫‘民主’。否則,不管什么方式,都他媽的不是‘民主’”。當賄選遭受失敗后,他還公然指使韓小帥等打手闖進翟學禮家,試圖殺死新當選的村長。最后,翟村的“民選”在兩個人倒在血泊中而結束,這預示著中國農村基層民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另外,葉廣苓的《對你大爺有意見》中揭示選舉前已內定了名單,鄭局廷的《夾縫》反映民主選舉的虛假,李洱的《龍鳳呈祥》描寫鄉村換屆拉選票行為,楊少衡的《啤酒箱事件》反映選舉因選票被毀而中止。這些小說展現鄉村民主選舉在執行過程中存在諸多問題,并對鄉村民主選舉制度流于形式現象進行了批判。

二是鄉村治理失范。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經濟資本逐漸全面滲透到鄉村生活,村莊權力結構中出現了一些新的形態。比如,大量土地被征用過程中村干部群體(體制內精英)的“富人化”,體制內部精英中非黨員干部的比例上升,村企業管理層的作用越來越突出(如“老板治村”)、非正式的領袖人物(如“鄉村混混”)分割村落社區的權力等,中國村落社區一個多元化的權力結構正在形成劉華安:《村落社區權力結構變遷及其影響》,《理論與改革》2007年第5期。。對此,孫惠芬的《歇馬山莊》、蔣子龍的《農民帝國》、關仁山的《天高地厚》、闕迪偉的《鄉村行動》等小說,真實地反映了社會轉型期鄉村社會現實,揭示出鄉村權力異化背后的治理危機。無論是歇馬山莊、蝙蝠村,還是郭家店,正處在從傳統向現代轉型之中。歇馬山莊辦起了磚廠,許多家庭在嘗試滑子菇種植,厚慶珠的理發店“一個月能掙一千元”讓村莊騷動不安;蝙蝠村已經走在城鄉一體化途中,村辦工業開始走上股份制發展路子,傳統種植業正在被現代農業所取代,一些村民已經離開土地走進城市;郭家店已經處在傳統農村向現代農村的激烈對撞之中,它的“軀體”已經城市化了,只等著它的精神現代化。這些村莊已經不同于前現代的鄉村,其政治權力被當地的能人把持著。歇馬山莊是林治邦,蝙蝠村是榮漢俊,郭家店是郭存先,他們憑借善經營、懂管理、有能力,在經濟上取得成功后逐漸進入村級權力中心,成為村里權力的實際控制者。但由于當前農村監管機制不健全,對能人缺乏必要的監督和制約,一些地方出現“能人專制”現象。像林治邦兒子結婚大擺宴席,村里人都齊刷刷地來了,都知道林治邦在歇馬山莊能呼風喚雨;榮漢俊成為蝙蝠村的“座山雕”,不僅控制著蝙蝠村,甚至能左右蝙蝠鄉,影響上達縣府;郭存先這位救星式人物則成了郭家店的土皇帝,幾乎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同歇馬山莊、蝙蝠村、郭家店一樣,闕迪偉《鄉村行動》里的上街村,由熊家四兄弟把持著,村長是熊老三,熊老大是村委兼會計,熊老二也是村委。村里辦了軋鋼廠和軸承廠,法人代表都是熊老三。他們一家掌握著村里的權力與資本,在村里橫行霸道,魚肉鄉里,肆無忌憚,“村里沒人敢放熊家一個屁”。這些小說對當下鄉村政治進行了原生態揭示,展現了社會變革時期鄉村人的現實處境,傳達出作家對現代化背景下鄉村治理危機的憂思。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坝县| 佳木斯市| 南岸区| 观塘区| 夏津县| 保德县| 三江| 永州市| 白水县| 鸡东县| 浦东新区| 南充市| 含山县| 安陆市| 裕民县| 台中县| 涡阳县| 鹰潭市| 霞浦县| 乐清市| 鄂伦春自治旗| 镇安县| 太仆寺旗| 翁源县| 广东省| 随州市| 涿州市| 栾城县| 台南县| 新乡县| 遵化市| 都匀市| 安丘市| 克山县| 河西区| 凯里市| 蒙城县| 临潭县| 醴陵市| 伊宁县| 佛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