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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一 新“三農”問題與“土地—治理—民情”的三重分析框架

如果我們要認識當代中國社會,總結中國發展和改革的歷史經驗,首先就要對中國農村有深入的認識。這是因為,農村人口自古至今都占據著中國人口的多數,鄉土中國歷史悠久、幅員遼闊、傳統深厚,而中國農村近代以來發生的幾次巨變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尤其是1978年開始的農村改革是中國改革的起點,甚至可以說農村改革奠定了中國市場化改革的基本方向。中國社會的發展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取決于中國農村的發展。所以,我們有必要對中國農村60多年來尤其是30多年來的發展經驗進行認真的總結和反思。

目前學界已經有一些總結當代中國農村改革的著述。這些著述絕大多數是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或農村政策層面入手的,參見蔡昉等《中國農村改革與變遷:30年歷程和經驗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陳錫文等《中國農村改革30年回顧與展望》,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黃季焜等《制度變遷和可持續發展:30年中國農業與農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張曉山等主編《中國農村改革30年研究》,經濟管理出版社2008年版;韓俊《中國經濟改革30年農村經濟卷》,重慶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陳錫文等《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只有個別著述試圖從社會學角度總結農村社會結構變遷,但也語焉不詳,未能清晰展示出與那些著述不同的分析邏輯。王曉毅:《農村改革與農村社會變遷》,載李強主編《中國社會變遷30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要認識農民,僅僅靠經濟學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對中國農民有著豐富而深刻見解的大多出自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或歷史學。如何結合學界對農民的這些重要研究成果來總結中國農村發展的60年尤其是農村改革的30年,這似乎還是一個新的課題。本書即是要扣住國家與農民的關系來展示當代中國農村發展與改革的歷程。

關于當代中國國家與農民的關系,學界已有大量相關研究。總結起來,大體有這樣幾種基本視角。

1.以家庭為視角

這種視角重在分析國家和社會對農民日常生活的影響。參見王滬寧《當代中國村落家族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李銀河:《生育與中國村落文化》,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麻國慶:《家與中國社會結構》,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龔小夏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吳飛:《浮生取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不過,對于大多數相關著述來說,它們更關注的是農民家庭生活本身的各種形態及其變化。而無論是吃穿住行,還是關系網絡,或是生死愛欲,這些問題所關涉到的因素都甚為復雜,國家的影響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背景,我們難以從中捕捉到國家正面的身影。

2.以治理為視角

這種視角以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為理論藍本,分析國家與農民的政治關系。這種視角又可分為兩個入手點,或可稱之為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在中國農村政治研究中的兩個摹本。

一個是所謂“重心下沉”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在有些學者看來,中國政治可以分為上層國家與基層社會,上層國家雖然多變,但基層社會尤其是農村基層卻具有相當的穩定性乃至自主性,因此,研究的重點應該放在基層,以便從中發現社會自身的運轉邏輯。Oi. J., State and Peasant in Contemporary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徐勇:《非均衡的中國政治:城市與鄉村比較》,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1990年代中后期以來,先是村民自治研究成為一個學術熱點,而后村民自治研究又進一步擴展為鄉村治理研究,舉凡與鄉村治理相關的家族、合作組織、調解制度、水利政策乃至“灰社會”等都得到了較廣泛的研究。近年來這方面的著述較多,我們不在此一一列舉,可參見相關的文獻述評,賀雪峰等:《鄉村治理研究的現狀與前瞻》,載高翔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學術前沿(2006—2007)》,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李德瑞:《學術與時勢:1990年代以來中國鄉村政治研究的“再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當然,因為那種對鄉村社會功能性的描述缺乏歷史的深度,所以又有學者倡導社區史的敘事構架。王銘銘:《社區的歷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朱曉陽:《罪過與懲罰:小村故事,1931—1997》,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另一個摹本是基于結構和制度分析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雖然重心下沉狀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也涉及了國家與社會兩造,但研究者的興趣顯然是在社會這一維度上。即使在解釋國家的行為時,他們常常采取的也是社會中心論的視角,國家在這種研究中或者只是與社會對立、面目模糊的東西,或者被視為一個各階層相互爭斗的平臺,研究者的興趣在于社會對國家的“輸入”和國家“產出”的分配效果,國家本身并沒有被認真地看作是一個獨立的行為主體,國家的思維邏輯與行為機制是并不清楚的。應星:《政府與社會管理:新的研究嘗試及其問題》,載周雪光等編《國家建設與政府行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78—379頁。一些學者顯然不滿意這種狀況,而開始把焦點放在對國家行為邏輯的理解上。張靜:《基層政權:鄉村制度諸問題》,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趙樹凱:《鄉鎮治理與政府制度化》,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周雪光等編:《國家建設與政府行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周飛舟:《以利為利:財政關系與地方政府行為》,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版。其實,國外學者很早就開始注意到研究國家在基層運轉邏輯的重要性。參見Shue. V., The Reach of the Stat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其實,即使是在那些最初倡導“重心下沉”的學者中后來也意識到了,那種只見“社會”,不見“國家”;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見“描述”,不見“解釋”;只見“傳統”,不見“走向”的研究是存在問題的,因此,他們又開始倡導所謂“回歸國家”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徐勇:《當前中國農村研究方法論問題反思》, 《河北學刊》2006年第2期;徐勇:《現代國家、鄉土社會與制度建構》,中國物資出版社2009年版。

但無論是“重心下沉”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還是基于結構和制度分析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家庭在這種研究范式中都缺乏恰當的位置。家庭在前一種視角中被歸入一個對中國研究來說似是而非的所謂“社會”范疇中,在后一種視角中則往往被忽略。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源自西方,而家庭在西方現代話語中是全面萎縮的:從家庭問題的契約化到財產問題的個人化,從親情問題的自我化到婚姻問題的法律化,“家”所特有的人倫關系在西方現代社會被全面還原為以個體為本位的關系,“家”所獨有的意蘊以及這種意蘊的倫理力量被視而不見。孫向晨:《“家”在近代倫理話語中的缺失及其緣由——一個研究綱要》,《“中西文明比較視野下的家庭”會議論文集》2013年,打印稿。而家在中國社會尤其是鄉土中國則具有特別的重要性。稍后將對此略加說明。

3.以“過程—事件”為視角,超越國家與社會的二分邏輯

盡管上述兩類以治理為視角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都會涉及官治與自治之間的復雜關系,盡管這些研究都試圖對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或國家政權建設理論進行某些反思、對話和修正,但由于它們自覺不自覺地把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理解為靜態的結構,因而總是難以擺脫本土性視角與國家中心視角的對立。因此,學界又有人倡導“過程—事件”分析方法,即把國家與社會關系看成一種動態的過程,強調抓住重要事件、用細密的過程敘事來展示國家與社會之間極其微妙的互動過程。正是在這種過程中,無論是國家的因素還是本土的因素,無論是正式的因素還是非正式的因素,無論是結構和制度的因素還是文化的因素,都以一種復雜的方式交融在一起。孫立平:《“過程—事件分析”與當代中國國家—農民關系的實踐形態》,《清華社會學評論》特輯,鷺江出版社2000年版;應星:《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吳毅:《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應星:《村莊審判史中的道德與政治——1951—1976年中國西南一個山村的故事》,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

4.以“三農”問題為視角

“三農”問題最初是由溫鐵軍等人在1990年代中期提出來的一個概念。在溫鐵軍看來,中國歷來沒有純粹的“農業”問題,而是包括農民權益問題、農村治理問題和農業可持續發展問題在內的“三農”問題。在中國人地關系高度緊張的基本國情矛盾和城鄉二元結構的基本體制矛盾的雙重制約下,土地首先作為中國農民最基本的“生存資料”,按人口平均分配,這體現出的是與市場經濟的效率第一原則相對立的公平原則,大多數傳統農區的非正式制度、非規范契約至今仍然是維系農村發展與鄉村治理的制度文化基礎。溫鐵軍:《制約三農問題的兩個基本矛盾》, 《戰略與管理》1996年第3期;溫鐵軍:《“三農”問題與制度變遷》,中國經濟出版社2009年版,第9、11、35頁。“三農”問題這個概念在20世紀末被正式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到今天已經被政策界和社會各界廣泛接受。所謂“三農”問題,與傳統農業經濟學的一個關鍵差別,在于突出了農民問題,并把人口與資源的關系以及城鄉二元結構的視角引入了對農村和農業問題的思考,深化了我們對鄉土中國在走向現代化過程中所面臨的基本境況的認識。但是,目前學界對這個概念的理解一直較為偏狹。盡管這些理解突破了傳統農業經濟學的視野,但還是將“三農”問題歸入所謂經濟基礎的問題。比如,溫鐵軍就明確表示“三農”問題與他后來提出的屬于上層建筑的“三治問題”(村治、鄉治與縣治)是不同的。董筱丹、溫鐵軍:《宏觀經濟波動與農村治理危機》, 《管理世界》2008年第9期;溫鐵軍:《“三農”問題與制度變遷》,中國經濟出版社2009年版。學界在闡釋這個概念時的另一個缺陷在于將農業問題、農村問題和農民問題模糊地放在一起,很少真正厘清這三個問題的內在關聯,很少用其他兩個問題來理解另一個問題。

本書所要作的一個嘗試是在某種程度上把在這些視角下分析的問題結合起來,即以農戶為基本單位,以鄉村集體為中間層次,以國家的邏輯為最高層面,對“三農”問題進行一種新的闡釋,并用這種闡釋搭建起一個三重分析框架,來提綱挈領地理解中國農村60多年尤其是30多年改革歷程中的種種制度創舉和問題。

在筆者看來,“三農”問題內含了相互關聯的三個問題: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土地構成農業問題的核心問題,治理構成農村問題的實質問題,而民情構成農民問題的基礎問題。這種理解看似簡單,而實際上,它不僅把溫鐵軍所說的“三農”問題與“三治”問題融為一體,而且還把以往研究者都忽略的民情問題納進了視野中。西方社會理論家從孟德斯鳩以降,一直高度關注對民情(mores)問題的研究。在他們看來,要理解現代世界,不僅要從政治體制和市場體制的結構和性質來看,而且要從一個社會最基本的民情出發,來考察其經濟貿易、社會流動以及政治民主所帶來的核心問題,即民眾的風尚秩序的變化。無論是馬克思有關商品拜物教的分析,涂爾干有關社會失范的分析,韋伯有關宗教倫理的分析,都旨在從人們世俗生活中的心態結構和精神秩序出發來把握現代社會的奧秘。晚清民國一代的中國早期社會學家也非常重視這個問題。無論是李安宅對禮的研究,潘光旦對位育的分析,費孝通對差序格局的發現,都突出了把心性、人倫和民情放置在社會結構中去分析的思路。應星、周飛舟、渠敬東編:《中國社會學文選》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四編前言,第777頁。而我們要深入理解今天的鄉土中國,就理應把民情問題帶進來。

“三農”問題中的這三個問題不是含混并立的,而是有著極其緊密的內在聯系。我們只有聯系治理和民情問題,才能真正理解土地問題;同樣地,我們只有聯系土地和民情問題,才能真正理解農村治理問題;我們也只有聯系土地和治理問題,才能真正理解村莊民情問題。

本書正是通過“土地—治理—民情”這三重分析框架來分析國家與農民關系的變遷。本書作為一個較長時段又涉及較大問題的概貌性的歷史分析,難以按照以細節見長的過程—事件方法來展開,但仍然試圖用過程性的視角來體現對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的超越。下面就對此分別作一些簡要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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