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治漫筆(3)
- 法治漫筆
- 高鴻鈞
- 4239字
- 2018-06-20 11:04:10
二、第一駕馬車:市場經濟及其法制
三駕馬車是什么含義呢?我認為,總體上講,“文革”之后,中國在總結教訓的基礎上,逐漸走向了法治之路。經過艱難曲折的歷程,我們大致看清了發展方向。第一駕馬車是市場經濟以及與其相適應的法制。我們知道,在計劃經濟時代,在那種公有制時代,可以說無法治可言,因為那是一個高度行政化和國家化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每個人都屬于一個單位,每一個單位都屬于一個部門,每一個部門都屬于國家,所以人是單位人,單位是部門的單位,部門是國家的部門。有一句話說得好,“一進單位門,便是國家人”,其實不進單位門,也是國家人。當時人是集體人、政治人和國家人,一切行為、一切活動都由計劃或者行政命令事先規定,個人乃至單位選擇的空間極小。自從轉向市場經濟,我們才在經濟領域有了廣泛的選擇。與此同時,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法律體系也建立起來。比如說我們有相應的民商法制度,以及各種程序機制。這些法律一方面界定了人們的行為合法與非法的界限,另一方面為人們從事各種活動提供了標準和尺度,從而人們開始比以前享有更多的自由。那么,建立市場經濟要解決什么問題呢?主要目的在于社會產品總量的增加,即實現經濟效率的最大化。我們都知道,在計劃經濟時代,大家勞作非常辛苦,結果是,盡管人們疲于奔命,但到頭來還是普遍貧窮。時至今日,市場經濟這駕馬車盡管姍姍來遲,盡管只有短短的十六年時間,盡管現在還有許多不夠完善之處,但是有一個事實無法否認,即中國在經濟上發生了從匱乏到繁榮的巨變,鋪天蓋地的商品廣告追趕著我們,琳瑯滿目的商品包圍著我們,這簡直是一種奇跡,與以前那種物品稀缺和憑票供應的時代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僅以上海為例,1984年我去廈門參加外法史年會,途中趁換車之機,與賀衛方和梁治平在上海轉了轉,但是總體上感覺上海很破敗,與想象的不一樣,遠不如影視中展示的大上海那樣繁華。我第二次來上海是1997年,覺得這里有些生機,但是變化并不明顯。這次(2008年)來就感到大吃一驚,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上海近年的巨變,似不為過。這里,我要說明的是市場經濟的神奇效應。但是,沒有相應的法律規則和程序,限定公權的活動范圍和行使方式,保護公民、法人或社會組織的權益和自由,市場經濟就不會得到如此迅速和有序的發展。而如果沒有市場經濟的法律和繁榮,高談解決民生問題,就毫無意義??傊?,這駕馬車實際上已經啟動,且收效明顯。
三、第二駕馬車:人權和憲法基礎上的民主政治
“文革”之后,中國確實進行了一些政治體制改革,并在這方面取得了很大進展。但是與經濟發展的速度和目前取得的成就相比,政治體制的改革顯然滯后,遠遠無法適應經濟發展的要求和公民的民主訴求。由此引發的各種問題逐漸凸顯出來。這些問題困擾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甚至妨礙整個現代化的進程。從總體上看,“文革”以后,中國經歷了兩次思想解放過程。第一次從真理標準討論開始,延續到1992年,總共十五年,是三駕馬車的準備階段;第二次思想解放經歷了十五年,主要是市場經濟這駕馬車啟動并上路階段;十七大講第三次思想解放,也許要十五年的時間。第一次思想解放是沖破“兩個凡是”禁區,第二次思想解放是突破市場經濟姓“社”還是姓“資”的爭論,第三次思想解放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攻破政體制改革的難關,這就是啟動第二駕馬車。
實際上,十五年市場經濟的發展,可以說是補課,補的是“洋務運動”那次課,雖然時空變了,但是要解決的問題大致相同,即提高綜合國力,強國、壯兵和富民。但是,市場經濟的發展,需要相應的政治體制與之配合,否則經濟的繁榮難以持續久遠。因而,政治體制改革,實際上也是補課,補的是“戊戌變法”那次課。當年的國內外環境決定了“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都無法取得成功?,F在情況就不同了,只要我們認識到現代社會中經濟與政治的互動關系,認識到走向民主化的世界大勢,認識到民眾迫切的民主吁求,就應深謀遠慮,及時啟動第二駕馬車,推進政治體制的改革。啟動這駕馬車,應以第三次思想解放為切入點,以政治體制改革為契機,以修改憲法為操作程序,從而實現政治民主化和民主法治化的目標。
首先,應在人權的基礎上,對憲法進行一個重構性修改。所謂重構性修改,是說我們的憲法應以民主、自由、平等、人權這樣一些基本和普適性原則作為基本價值,進行一次憲政重構。大家都知道,人權和主權之間的關系,往往引起很大的爭議。如果承認人權高于主權,至少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在國際上,西方國家可能以人權為借口干涉中國內政;二是在國內,公民可能以人權為武器與政府進行抗爭。但是,如果恪守主權高于人權的教條,也會至少面臨兩個困境:一是在國際上,會放縱主權侵犯人權的行為,甚至法西斯那樣的行為,可能以“內政”為借口,再度重演;二是在國內,公民面對政府強權,會處于一種消極的地位,聽憑主權處置。
面對這樣的困境,西方國家采取人權攻勢,發展中國家通常采取主權守勢。但是,這兩種進路都有局限。人權霸權主義是西方殖民主義的延續,其錯誤不言而喻;主權至上的立場,不僅與人權相悖,而且在全球化時代,也會造成各種國際沖突。解決上述問題的思路是,首先是在國際范圍內,通過對話和協商,確立基本人權的內容,而不是接受西方強加的人權價值。其次,把具有普適價值的基本人權納入各國的憲法。一旦憲法與人權實現了同構,主權與人權也就實現了同構,而不再相互沖突。這樣,各國政府根據憲法行使主權,就不會與人權發生沖突。如果所有的國家都能夠實現主權和人權同構,也就是說,所有的國家憲法都建立在人權的基礎上,就會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局面,也就是世界各國的主權不再彼此沖突,而是彼此相容。換句話說,各國憲法通過嵌入人權這個“高級版本”的“芯片”,在基本價值上相互就暗中接通了。由此,各個主權國家之間的沖突,就會大大減少或者得到實質的緩解。
有人說,世界各國關于人權的商談或對話可能難以進行。實際上,這方面雖然存在各種障礙和困難,但是自冷戰結束以來,世界范圍的人權對話和商談已經展開,并且取得了重大成就。在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和國際非政府組織的推動下,頒布了許多國際人權公約。許多國家都簽署和批準了這些人權公約。中國作為安理會成員國,想要在世界舞臺發揮較大影響,想要在全球化進程中獲得主動的地位,僅僅發展經濟遠遠不夠,還需要在維護國際正義方面扮演積極的角色。因此,中國應立場鮮明地反對某些西方國家的人權霸權主義,同時堅持不懈地推動世界各國接受普適性人權價值。要做到這一點,中國必須通過修改憲法主動地確認基本人權原則。因為中國憲法受到過去歷史背景的限制,雖然幾經修改,并將人權入憲,但是按照憲法與人權同構的思路來衡量,還需要進行大幅度的修改。例如,憲法中將“民主”與“專政”并列起來就顯得不協調。這種概念的含義是,民主的對象是人民,專政的對象是敵人。但在法治社會,衡量的標準不應是“人民”或“敵人”,而是人們的行為是否合法。換言之,法治社會不應再圈出一個“敵人”群體,“人民”也不是鐵板一塊,而常常分化為不同甚至沖突的利益群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要求,應以“公民”或“國民”的概念代替“人民”或“敵人”的概念。
關于修改憲法的必要性,我再舉一個例子。對于香港和澳門地區實行“一國兩制”,當時不僅十分必要,而且顯得富有創意。但我們應想想,從長遠的觀點看,如果能實現一國一制不是更好嗎?為什么我們要實行“一國兩制”?關鍵在于我們的體制與他們的體制存有沖突,無法包容他們的體制。如果我們的體制能夠包容他們,就可以實現“一國一制”。從目前的局勢看,問題不在于經濟體制,因為兩岸三地都實行市場經濟,而在于政治體制。如果我們能夠以基本人權的價值為基礎修改憲法,就會極大地推進政治體制的包容性,自然就裝得下香港地區和澳門地區,以及未來的臺灣地區。也許有人會說,“一國兩制”機制不是運行得很好嗎?當然,我們并不否認這種機制的靈活性及其所收到的成效。但是,問題和摩擦也表明了這種機制存在許多潛在的問題。別的不說,香港和澳門司法機構有獨立的審判權,從而使一個主權國家出現了三個司法最終審級。在現代社會,統一的司法權是國家主權統一的重要標志之一,一個統一的國家通常不會允許司法權“三分天下”。這已經產生了一些沖突,未來的麻煩還會不少。
其次,政治體制改革應構建權力制約的機制。公權力的腐敗是個政治頑癥,揭露出來的腐敗事實令大家觸目驚心,我想國家領導人也會深感憂慮。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過去采取了許多措施,主要途徑一方面是教育,一方面是嚴懲。其實這樣的思路源自古代,儒家重教育,法家重嚴懲,合起來就是德刑并用,軟硬兼施。但是,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當代,效果都有限,很難從根本上遏制腐敗。我在一些場合講過這樣一個小故事:我養了一只貓,希望它能捉老鼠,并給我帶來愉悅。我希望它只吃貓食,對于我的魚、肉不要隨便亂吃。通過教育,它逐漸理解了我的意圖,并看我的臉色,討好我,在我面前表現出抗拒誘惑的品質??傊且恢涣疂嵉呢?。我不但欣賞它,還對朋友夸獎它如何廉潔自律。于是,我便十分放心,離開家里時,魚、肉也不對它設防。然而,貓畢竟本性難改,見我不在,便把我的魚、肉給吃了。我非常生氣,暴揍了它一頓,以為它會改,但沒想到,它還是經不起誘惑,繼續犯這種錯誤。一怒之下,我把它打死了。然而,再換一只貓,還是重復了上述過程。殺來殺去,最后覺得,在教育和嚴懲之間選擇,似乎不能解決問題,最好是對貓懷有戒心,嚴加防范,把魚、肉放到安全的地方。從這個故事中,我們是否能夠得到某種啟示,擺脫要么教育、要么嚴懲的傳統思路。
要跳出上述傳統思路,就應在制度上下功夫,其中重要的制度機制是權力制衡。過去,有些人總覺得權力制衡是西方資產階級的產物。其實,正如市場經濟沒有姓“社”和姓“資”的問題,一些政治體制也是如此,是人類制度文明的產物,其中包含著對人性弱點的思考和許多教訓。實踐證明,腐敗是一種普遍現象,根源并不應簡單歸結為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無論是資本主義社會,還是社會主義社會,無論是以西方文化傳統為背景的社會,還是以東方文化傳統為背景的社會,權力生腐敗,極權必腐敗,可以說是普遍現象。大量的事實表明,不同社會公權力腐敗的程度,與制度上的防范力度存有關聯。防止腐敗的制度機制很多,但其中重要的機制是權力制衡。因為在無法實行直接民主的大型復雜社會,普通公民對于公權力監督的能力實在有限,而用權力來制約權力則成為一種有效機制。為此,我們就有必要改變思路,強化政府權力之間的監督和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