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創業了(正午故事2)
- 正午
- 8480字
- 2019-01-04 14:24:33
錘子風云
——獨家揭秘錘子團伙里的男人們
老羅開始變得安靜,這或許是一個好的開始。錘子的路還很長,不可能他一個人走完。我們從0001號員工開始,獨家揭秘錘子團伙里的男人們。
一
10月30日,辦公室彌漫著微妙的緊張氣氛。這里是北京望京科技園的摩托羅拉大廈——盡管這家手機廠商已淡出中國人的視線,但這棟大樓還殘留著它的一些痕跡。電梯里仍貼著摩托羅拉的告示:“當你說話時,小心有人正在傾聽。”現在,將近500人的錘子科技團隊,占據了這里的七層和十層。這天上午,辦公室一切如常,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緊張。降價后的錘子手機將在十點鐘準時開賣。
前一天晚上,朱蕭木發了一條朋友圈:“我越來越覺得明天是個戰役,現在越來越覺得明天其實就是個儀式。”很多人都知道,降價后的錘子手機銷量,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這個公司的未來。
朱蕭木是錘子科技的產品總監。他31歲,個頭高挑,蓄著馬尾,像個藝術家。在錘子科技,他的工號是0001,是羅永浩招聘的第一位員工。
創辦于2012年5月的錘子科技,從一開始就有著神秘的面孔。羅永浩從不輕易向公眾展示他的團隊。大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的戰場——人們笑稱他是“相聲演員羅永浩”。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他手下工作的都是什么樣的人。外界猜測,那可能是一群盲目跟風的“羅粉”、“憤青”、“一幫不懂硬件的英語老師”,總而言之都是些“門外漢”。
嚴格來說,朱蕭木還真算一個徹頭徹尾的“羅粉”。他在美國上學,念的是建筑,畢業后留在舊金山的一家建筑設計事務所。對朱蕭木來說,羅永浩遠在中國的每一次演講,都是他平淡生活的亮點。他說:“作為一個普通建筑師,你很難通過一個簡單的舉動去影響太多人。”但跟著羅永浩,一切有了不同的意義。
2012年,朱蕭木毅然辭掉了工作,回國加入了老羅英語培訓機構,打算先成為一個英語講師。但他剛做完入職培訓,還未上崗,就接到了羅永浩的電話。
“你是一個有物欲的人嗎?”羅永浩問他。
朱蕭木一時半刻沒搞懂這什么意思。“是吧。”他猶豫著說。
“你是不是覺得,iPhone是一個很好的手機。”羅永浩提了第二個問題,“但你用的時候,仍然覺得它有很多問題,你想要改變?”
這就是錘子團隊的第一個故事,朱蕭木的人生因為這個電話開始了加速度。
那年5月,羅永浩在新中關大廈附近的一個餐館,請大家吃了頓飯。在座除了朱蕭木,還有其他三個他準備挖來的設計師。那就像羅永浩的單場演講,他滔滔不絕,其他人埋頭苦吃。“老羅一直在闡述他的各種理念,怎么牛逼,怎么可靠,怎么有市場。”朱蕭木后來回憶說,羅永浩認為小米已經創造了從ROM過渡到手機的模式,證明是可行的,憑借他的號召力,找幾個設計ROM的優秀小伙子,拿到投資,一切都沒問題。“這個大方向是對的,”老羅最后說,“時機也到了。”
二
錘子科技的第一間辦公室,是從羅永浩的英語培訓機構里分出來的,位于新中關大廈12層。開業第一天,只有老羅和朱蕭木兩個人。幾天后,肖鵬加入了這個團隊。
0002號肖鵬看上去很靦腆,話不多,鄰家大男孩模樣。在接到羅永浩電話之前,他甚至未曾聽說過這個名字。在著名的UI設計師網站DRIBBBLE上,肖鵬是人氣最高的中國設計師。而羅永浩一直是這個網站的潛水者。肖鵬的飛機稿中體現的簡潔干凈和細節把控,與老羅的審美追求不謀而合。那時肖鵬還在百度工作。老羅跑到百度樓下,約他一起吃飯。吃飯時,羅永浩依舊滔滔不絕,本就不善言談的肖鵬只是默默聽。“我聽他對設計的理解和分析,”肖鵬敏銳地感覺到,羅永浩的這些理念和他之前工作過的很多公司都不一樣。他說:“大部分公司對設計不是那么重視,但老羅卻極度強調用戶體驗和審美的追求。打動我的還有他對設計師的尊重。”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到辦公室的第一天,老羅馬上拉著我畫九宮格。”肖鵬回憶說。僅有的三個員工里,只有他一個人具備設計能力。“到最后,就是我一個人在電腦前畫,他們站在背后指點江山。”但很快,方遲加入了這個團隊。
“天才設計師”,這是錘子團隊對方遲一貫的評價。在加入錘子之前,方遲還在加拿大讀書,主修建筑專業。讀書期間,他常在各個設計師社區發作品,并且通過做設計外包項目獲得很可觀的收入。同有留學經驗的朱蕭木評價方遲:“別的留學生都是通過擦盤子賺生活費,只有他是靠UI外包賺足自己的生活費。”
畢業后,方遲在回國以及是否繼續從事建筑行業中徘徊不定。與朱蕭木的想法相似,方遲也認為建筑設計是相對傳統且緩慢的,而他的夢想,是給Windows設計一款默認皮膚。他說,“如果每天有8億人可以看兩個小時你的作品,成就感很大。”
2012年6月,肖鵬把他介紹給了羅永浩。方遲也從未聽說過老羅。他們在辦公室的第一次見面,讓方遲覺得老羅說話很強勢。“不過,一個沒做過設計的人,對設計行業卻很了解。”方遲說。最后,他被老羅的一句話打動了:“我知道你想看到幾年后上千萬的人用你的作品,然后天天使用。”
方遲是錘子科技的第10位員工。到那時為止,新中關大廈的1208室,擁有了3個設計師,7個軟件工程師。他們真正開始打造錘子手機的第一個ROM,雖是雛形,但每一步都是從爭吵開始的。
三
在錘子科技的創業史上,會議室永遠是最熱鬧的地方。羅永浩是老大,是“最有想法的人”。朱蕭木此前并無手機產品經驗,他最初的任務就是聽老羅在紙上給他畫出各種想法,然后整理成PPT在會議室演示。到后來,他不滿足于做一個“傳聲筒”,偶爾也會在老羅的想法后面附上一頁自己的想法。但最讓羅永浩棘手的,是貌不出眾話不多的方遲。
建筑出身的方遲,最在意邏輯層級和前后設計的一致性。他評價想法的標準,不是牛逼與否,而是執行起來有哪些可能存在的問題。當羅永浩的急脾氣遇到方遲對設計的嚴謹和一絲不茍時,毫無辦法。有時,無論羅永浩如何強調他的新功能有多重要、多急迫,方遲總是慢悠悠地把道理擺出來,然后固執己見。
有一次,他們討論“拒絕接聽電話”的界面設計,羅永浩認為手指應該向上劃,以掛斷來電,因為那有一種“去你的”氣勢。但方遲堅持認為,手指向下劃,更易于實現,也符合設計的前后邏輯。無論羅永浩怎么說,他都不接受。最后,羅永浩一氣之下離開會議室,重重地摔了門。方遲坐在原地不動,很快聽到茶水間傳來他摔自行車的聲音。安靜了片刻之后,羅永浩走進來,繼續吵。
在最初的團隊里,也許只有羅子雄最少和老羅發生爭執。羅子雄是創始團隊中最遲加入的一位,工號0015。他16歲高中輟學,曾創辦和視覺中國齊名的設計師社區V6DP,后在武漢大學讀研究生。2008年讀研期間,他已幫EA等知名游戲公司做CG外包。畢業后,他創辦了自己的服裝公司,成為魔獸世界、DOTA、英雄聯盟等游戲周邊服裝的代理商。
2011年,羅子雄看到了羅永浩砸冰箱的海報,一時興起也做了一張圖,隨手放在微博上。第二天,他接到了羅永浩打來的電話,說自己正在做手機,問他要不要來做設計總監。“他死活勸,我就是不來。”直到2012年,他接到邀請到北京聽了老羅“創業故事3”的發布會,立即改變了主意。“老羅是個煽動性很強的人。”羅子雄說,“我也是理想主義者,我覺得自己和他是一類人。”
在會議室,羅子雄認為和老羅爭吵沒什么用。他說,“在科技公司,執行比什么都重要,而我是一個強執行者。”他從不擔心老羅走彎路,“根據以往我在廣告公司工作的經驗,老羅就像是最大的甲方,而甲方只會被市場說服。我們要做的是執行好。”
就這樣,十幾個人的創始團隊踉踉蹌蹌,沒日沒夜地加班,終于決定在2013年3月27日召開了錘子手機的第一場ROM發布會。
發布會前的某個晚上,加班結束,羅永浩帶著所有人吃了一次海底撈。像往常一樣,他滔滔不絕,給大家描繪著這個公司的未來,其他人埋頭苦吃。突然,一個員工提了個問題,問大家為什么要加入錘子。一直沒有說話的肖鵬,抬頭對著老羅說:“我只是希望,跟一些不一樣的人,做不一樣的事。”大家興致勃勃,充滿期待。沒有人想到,接下來是一場被定義為“失敗”的發布會。
四
在中國,風起云涌的手機江湖可能起源于2011年。蘋果創始人喬布斯的離世,一下讓所有人陷入“誰是下一個喬布斯”的思考中。同一年,雷軍創辦的小米科技正式發布了其第一款手機,驗證了“先做ROM再做手機”的模式可行,這讓國內許多手機愛好者躍躍欲試。2012年,當羅永浩對外宣布他要做手機時,有人嘲笑,有人懷疑,也有人報以很高的期望。
但次年3月的ROM發布會,卻被他“搞砸了”。他似乎低估了開發ROM所需要的人手,導致軟件工程師嚴重不足,許多功能還無法實現或完善。而發布會的時間已經定好,箭在弦上,只能先把桌面部分呈現出來。
“發布會前三天,我們還在趕素材,甚至還在修改老羅演講的PPT。”方遲回憶。他認為,由于沒有太多成熟、高端的功能拿出來,老羅的狀態也不夠自信。一定程度上,這也拖累了設計師的效果展示。
但即便是這樣一場效果欠佳的發布會,還是打動了坐在場下的另一個人。他一直默默注視著這一切。他很快成為錘子科技在未來的引擎式人物。
現年52歲的錢晨,有13年的職業生涯是在摩托羅拉度過的。多年來,手機江湖里流傳著“南中興,北摩托”的說法。北方的手機市場一直被摩托羅拉的價值觀和理念深深影響。錢晨于2011年離開摩托羅拉。當羅永浩找上錢晨時。他正在一家半導體公司上班。他答應與老羅見面只是出于好奇:一個英語老師對手機會有怎樣的理解?
2012年7月一個下午,他們約好一個咖啡館見面。錢晨回憶對老羅的第一印象是“卷著衣袖,撂著褲腿兒迎面而來”,他心里直犯嘀咕:“怎么是個這樣的胖子?”那天下午,他一直在勸說羅永浩別做手機,但對方根本不聽。“我們倆就這么不在一個頻道的聊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似乎不歡而散。回到家,錢晨上網搜了一下老羅,“原來是個喜歡刷微博的噴子。”
錢晨原以為這件事就此作罷。但兩個月后半導體公司的產品發布會后,卻發現羅永浩來到現場找他。這次,他們到了地壇西門的一家茶館。整頓飯,老羅依然熱情高漲地談著他現在的團隊、ROM、他以后的打算。他問錢晨,做手機的成本是多少?如果A輪融資,多少錢合適?“4700萬。”錢晨說。相比第一次,老羅這次顯得很踏實,雙方相談甚歡。末了,老羅切入正題,對錢晨說,“我希望你加入我的公司。”
“我不會再做手機了。”錢晨當場拒絕了羅永浩。后來錢晨回憶那段飯局:“他求我的時候挺誠懇的,你看他平時和刺猬一樣,但那時候卻特別柔軟。”
盡管拒絕了這個看上去不太靠譜的團隊,但錢晨卻真正開始關注起老羅。他翻閱了老羅之前的微博,以考察他的做事理念、他對于一個企業的社會價值的認識,同時也在默默觀察著這個“不靠譜的胖子”做手機的進度。2013年2月,ROM發布會前,羅永浩再次約見錢晨。飯后,老羅興沖沖地拉著錢晨就去了辦公室,向他展示ROM的各種效果和功能。老羅講得眉飛色舞,但錢晨看起來很淡定。“后來老羅總和媒體說,他是用一個翻轉的功能把我騙到手的。”錢晨說,“但其實真正觸動我的,是他花了那么長時間去打動我這件事。”
那年夏天,羅永浩決定把錘子的辦公室從中關村遷移到望京。新家是錢晨建議的。原摩托羅拉的手機團隊解散后,那棟大樓正好空出兩層。6月28日晚上,公司搬完家,老羅發了一條微博:“在新中關大廈裝車的時候,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我站在十二樓的窗邊說,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后來……后來雷聲就停了,雨也變得淅淅瀝瀝的……再后來就完全沒動靜了。”
7月的一天,錢晨登上了摩托羅拉大廈七層。這是他熟悉的一層樓。當他推開辦公室的大門,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諾基亞西門子通信大樓上NSN的標志,忽然間,離開摩托羅拉后一年多都未曾驅散的悲傷,沒有了。“那時我突然領悟到,無論是摩托羅拉還是諾基亞,外國公司已經完成了向中國傳遞技術和管理的過程。”錢晨說,“剩下的事情應該交給我們自己,使命已經在我們這兒了。”在錘子科技,錢晨的工號是0048。
五
2013年夏天,臺灣人蔡輝耀打算換個新工作。他居住在南京,在臺灣仁寶工作,這家公司一直為歐美廠商代工平板電腦。由于妻子工作調動到北京,蔡輝耀想去招聘網站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北京工作機會。他看到了錘子科技的招聘啟事。“他們的工作描述和我現在做的非常吻合,但是那個公司的名字和Logo真的好奇怪。”蔡輝耀問了問南京的同事,有沒有聽說過老羅?同事們紛紛激動地說:當然知道,他是個英語老師,正創業呢。
蔡輝耀年輕時也參加過創業公司,但卻以失敗告終。“我很清楚那時候失敗的原因,就是方向不清楚。”他說。羅永浩是否有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一定要有清晰的方向感。
在北京,三個負責軟件工程的員工最先面試了蔡輝耀——這三個人不久后變成了他的手下。蔡輝耀的談吐和處事有深刻的制造業烙印。他話不多,有需求馬上執行,也懂得把控項目的節奏。他也知道,一個公司光會“做東西”是不夠的,必須擁有一個有想法和號召力的老大。在見到羅永浩之后,蔡輝耀相信老羅就是那個老大。
對于錘子科技來說,軟件部門也許是最不醒目,但卻最重要的部門之一。蔡輝耀成為軟件工程的副總裁之后,這個部門從ROM之后的20幾人迅速擴張到了目前的120多人。有朋友常問蔡輝耀,他會在錘子呆多久。他總是告訴他們,他是打算在這里退休的。
2013年11月,錘子T1已經基本完成了“紙上談兵”——項目規劃沙盤推演階段,Ammunition Robert Brunner為T1設計的外形也如期而至,此時加入的工業設計副總裁李劍葉已排到工號0149。
看到T1外形稿的時候,這位飛利浦香港最年輕的中國籍產品設計顧問并不覺得有多驚艷,但這不妨礙他放棄飛利浦的工作加入錘子。李劍葉覺得,有了微博、微信等一系列互聯網傳播渠道后,產品外觀不驚艷沒關系,網絡營銷可以幫助消費者了解產品背后的價值觀、細節。更重要的,是產品背后的故事,那才是影響購買的關鍵因素。他相信老羅就是那個能講故事的人。
李劍葉第一次和羅永浩交談時,就感覺雙方理念很相似。他聽聞摩托羅拉的錢晨已經入職錘子后,在那年秋天到了北京。由于手機外形已確定,他的主要任務是手機內部的零件擺放設計、外部細節修改、以及手機包裝盒的設計。
Simplicity is the hidden complexity,錘子T1視頻廣告中的這句話就出自李劍葉。包裝盒的物件擺放,遞進式的打開方式,甚至手機上肉眼無法識別的聽筒洞口大小,都是隱藏在“致簡”背后的復雜。
軟硬件的人基本都到位后,摩托羅拉的七層和十層慢慢變得熱鬧起來。員工和老羅的爭吵雖然仍時有發生,但已經基本集中在錢晨和老羅之間。羅永浩曾說過,他對自己做手機的自信主要來自用戶體驗意識、審美品位、營銷傳播能力和完美主義傾向。但很顯然,他在硬件生產上毫無經驗。用錢晨的話,多數時候老羅顯得暴躁而無能為力。
看上去,錢晨和羅永浩正好是兩類人,一個理性,一個感性,一個穩重,一個冒進,但配合起來卻絲絲入扣,互為長短。“你要幫他化解焦慮,”錢晨說,“把不確定的東西一件件變成確定的東西。”
2014年5月,錘子T1手機發布會前夕,羅永浩把自己關了起來。他反復準備演講稿。也許是擔心再次出現ROM發布會那種失控的情況,越是臨近,他越是覺得總有必要再改動。
2014年5月20日,錘子T1的發布會如期舉行。發布會結束后的48小時內,預訂單數超過5萬。羅永浩開始密集地接受媒體專訪,整個團隊之前忐忑不安而緊繃的神經,也在7月9日第一單錘子手機發貨以后有所松懈。所有人都以為,一切應該在這個時候走向正軌——如果發貨順利,籌集到下一步資金,很快T2、T3都會順利誕生。但更大的危機馬上來了。
六
7月20日,羅永浩在微信公眾號上發布公開聲明,為產能出現問題致歉。由于錯誤的高估了良品率和對供應商的信任,導致手機無法按期發貨。這個輿論炸彈很快被引爆了:“質量果然有問題”、“錘子面臨破產”、“資金鏈斷裂”、“員工集體辭職”等傳言紛沓而至。
這個團隊似乎過于樂觀的高估了廠商的生產速度。對任何廠商來說,生產需要一個爬坡的過程。“類似于輔路進主路,在切進主路以后才能加速生產,問題就出在那個輔入主的那個關口,”錢晨總結道,“原本的預期是一條線生產800個,結果一開始只能生產5、6個,”
此時此刻,羅永浩還是不能理解,小批量生產出的幾百臺工程樣機都很好,為什么到了大批量生產時,會出現這么大的問題。他找到錢晨,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實小批量和大批量生產是不完全相等的。”錢晨說,“一個好設計,在生產過程中是有便利性的,衡量的標準就是大小批量的一致性特別好。但錘子并非如此。錘子的設計對工藝的要求非常非常高。”
錢晨其實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以為他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以他在摩托羅拉的13年經驗,這并不算什么大問題。但他很快發現,錘子并不是摩托羅拉,作為一個新興的小企業,錘子在生產廠商那里并沒有太多的話語權。“后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老羅不找我們這些從摩托羅拉出來的,還會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錢晨說,“可能我們膽子太大,什么都答應他,什么都敢做。”
但外界和媒體卻并不理會這些。8月,一家財經媒體暗訪富士康生產線員工,刊發了一篇報道,通過工人的言論推斷出錘子產能危機,碎屏嚴重,質量存疑。公眾的焦點迅速轉移到了錘子的設計問題上。
但錢晨、李劍葉等人已顧不上回應媒體,他們紛紛帶著自己的組員進駐富士康。幾乎所有的設計師、工程師都和工人天天待在一起,硬件部門的三十多個人直接睡在富士康工廠里面,而北京的摩托羅拉大廈七層在那時已顯得空空蕩蕩。
8月,數碼評測人王自如在Zearler網站上發布了對錘子T1的質量評測。對錘子的物料、結構設計提出了尖銳的質疑。輿論再次被引向了鋪天蓋地的負面評論:“錘子手機設計本身有嚴重缺陷”,“說相聲的做手機畢竟不專業”。為了澄清質疑,羅永浩決定和王自如在優酷視頻上直播辯論過程。
出征前,羅永浩開了一個公司中高層會,咨詢大家的意見,討論是否要去辯論。支持者和反對者,各占一半。傳統手機行業出身的錢晨持反對票。他說:“做手機的,沒有人這么玩,人都是有一個認知過程的。”他相信當產能問題解決以后,公眾拿到了產品,自然能感受到錘子T1的質量。
但一向理性低調的方遲這次卻站在了老羅這邊。“應該去。”他說,“如果你聽了那場辯論,就知道王自如在細節上其實有很多錯誤的地方。我是工科出身,我很清楚。”
可是,所有看過直播的人都知道,即使羅永浩以雄辯的口才和大量的事實來擊潰王自如的測評結果,但那場辯論也談不上大獲全勝——辯論之前的王羅的網絡支持比為1:1,辯論之后只變成區區1:2,因為老羅在氣勢上的咄咄逼人使得大多只關注“風度”“姿態”而并不在乎“理”的人轉身而去。
錢晨當天晚上沒有去現場觀戰。他在家默默地看完了視頻。“看完以后,我心里有一種凄涼。”
羅永浩曾跟錢晨講過一個他小時候和哥哥打架的段子。每次哥哥打不著他,他就喜歡在旁邊說話氣他哥哥。“他喜歡這個感覺。看到別人來勁兒的時候,他就喜歡用氣人的方法去解決問題。”錢晨說,“這是一種非理性企業家的勁兒,有時候不一定能得到掌聲。”
但羅永浩慢慢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卻是在10月。一位叫“左岸的小熊”的網民忽然發現,錘子天貓官方旗艦店的網頁顯示,預約數量被人工設定乘以3。隨后天貓公開承認數據更改是他們的責任。但是,從互聯網輿論的反應來看,大眾似乎更愿意相信這是“錘子出貨困難而故意造假”。
在整件事情中,羅永浩認為錘子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躺槍”。事后他傷心地發了一個微博,說“從來沒有一個如此美好的產品和品牌,遭遇到如此大規模的誤解、污蔑和誹謗”。他也意識到,曾經粉他的那批人,似乎如此輕易地就倒戈成了“羅黑”。他開始思考自己擅長的個人營銷手段是否合適套用在企業營銷上。錢晨曾經不斷勸他不要太張揚,告訴他“大事面前有靜氣”。這句話他曾經不太理解,現在似乎不得不去細細琢磨了。
七
十一國慶節,羅永浩去日本休了一個短假。整整六天時間,他開始反省自己,為什么一個美好的初衷會逐步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回國后的第一天,他走進了錢晨的辦公室。“他看起來很累,甚至有點悲傷。”錢晨說。但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說了很久很久。“說完以后,我就知道他接下來想怎么做了。”
兩年前,當羅永浩第一次表達他的手機理想時,曾說過他想做一個中高端的國產手機,一款拿在手上會讓你“產生情感依賴”、精工細琢的手機。他最初的想法是做一款3000元左右價位,面向有審美能力、價值觀穩定不輕易為輿論所動的中產階級所熱愛的手機。可是,“人畢竟都是價格敏感的動物。”錢晨說。他贊成錘子降價,降低了價格門檻,會讓更多人拿到這款手機,親自體會錘子精工細作的手感和他們想要傳達的“含蓄”的美學理念。
降價前一周,老羅發了一條微博,總結了這一個月來他的反思:“最近我經常在反省這件事:讓我們的用戶遭受了這么多的冷嘲熱諷,基本上都因為我的言談作風。作為一個人,我問心無愧;作為一個企業家,我太不職業了。”
降價出售的前一天晚上,錢晨并沒有太緊張。“我有時候有點迷信。”他說,“我認為,事在人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天也有幫你的時候。如果產品價格降下去,再賣不出去,那么你的勢已經沒有了。”
11月1日,羅永浩在他的官方微信賬號上公布了首日天貓銷量。開售12小時內,賣出了15000余臺,營業額達3600萬元。“企業家都是這樣,你要相信他的方向,順著他的思路,你要給他選擇和解決的方案。”錢晨曾這么解釋他和老羅的溝通方式,“但剩下的部分,你要交給市場去教育他。”
此后,羅永浩的微博再也沒出現他對其他手機的冷嘲熱諷。他似乎安靜了很多。但誰也不知道他能安靜多久。
(界面實習生繆俊慧、唐靖蕾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