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爾馬富埃爾特《散文與詩歌》
- 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 3719字
- 2018-05-24 15:24:29
五十多年前,每逢星期天,有一個恩特雷里奧斯[1]青年總到我們家里來。他在書房那藍(lán)光幽幽的煤氣燈下,朗誦長長一大段詩句。那詩句老是沒完沒了;再說,又聽不懂。我父母的這位朋友是個詩人,他心愛的主題往往是郊區(qū)的窮人。不過,那天晚上朗誦的詩不是他創(chuàng)作的,涉及的范圍好像是整個宇宙似的,這些情況我要是說錯了,倒也不奇怪:也許,不是星期天,而是一個星期六;電燈也已經(jīng)取代了煤氣燈。我可以肯定的是,突然一下子向我展示了這么多詩。直到那天晚上,對我來說,語言只是一種交流的手段,一種傳遞信號的日常機(jī)制。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給我們朗誦的阿爾馬富埃爾特的詩歌向我顯示,語言還可以是一種音樂,一種激情,一種夢想。豪斯曼[2]曾經(jīng)寫道,詩是我們的血肉能夠體會到的東西。我第一次對這種奇特而又神妙的激情的體驗應(yīng)歸功于阿爾馬富埃爾特。后來,別的詩人以及其他的語種不是使他黯然失色,就是使他模糊不清了。雨果就被惠特曼抹去了光輝,而李利恩克龍[3]則讓葉芝逼得不見了蹤影。不過,在瓜達(dá)爾基維爾河[4]以及羅訥河沿岸一帶,我依然記著阿爾馬富埃爾特。
阿爾馬富埃爾特的缺點(diǎn)是顯而易見的,總近似于一種嘲諷;然而不容我們懷疑的是他詩中那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一向?qū)@種內(nèi)在才德的悖謬或問題感興趣,盡管它有時候是用一種低俗的方式來打開路子的。在我至今尚未寫過、以后也不打算寫、然而卻會以某種方式來為我辯護(hù)、哪怕是虛無縹緲或理想完美的那些作品里,會有一本題為《阿爾馬富埃爾特的理論》的書。一份份留有昔日筆跡的草稿證明,從一九三二年起,這本假想中的書就對我登門拜訪了。說起來,這本書大約有一百頁上下,八開紙;但說得太多,可就夸夸其談了。這本書究竟是否存在于由各種可能的事物構(gòu)成的這個靜止而奇特的世界,誰也不必計較。我現(xiàn)在要作出的結(jié)論可能等于讓人記住,隨著歲月的流逝,留下的是一本有分量的書。而且,它那種沒有寫就的書籍的狀況反倒更為合適。作家的文字不如作家的思想會成為引人注意的主題,而作品的語言符號也不如作品的內(nèi)涵會成為引人注意的主題。早在阿爾馬富埃爾特總體理論之前,我就對佩德羅·博尼法西奧·帕拉西奧斯[5]作了一番獨(dú)特的論述。他的理論(我急于想肯定這一點(diǎn))可能與上述論述相去甚遠(yuǎn)。
帕拉西奧斯在其漫長的一生中,是一位純潔無瑕得出了名的人。人的愛情和共同的幸福似乎激起他一種無可名狀的憤怒,以一種輕蔑和嚴(yán)厲責(zé)備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讀者可以查詢博納斯特雷那部有爭議的著作(《阿爾馬富埃爾特》,一九二〇年),以及安東尼奧·埃雷羅初試鋒芒的批駁(《阿爾馬富埃爾特與索伊洛》,一九二〇年)。再說,阿爾馬富埃爾特本人的論證比任何其他爭論都更具價值。我們再來讀一讀他創(chuàng)作的題名為《在深淵》的第一部詩集的最后幾段十行詩吧:
我就這么個條件,
你準(zhǔn)會說我壞話;
因為你這一輩子,
得忍氣吞聲過活。
我是靈魂,是異象,
又是魔王的兄弟。
我像他一樣威嚴(yán),
又罵又吼耍脾氣。
我頭上重重墜下,
撈取功名的咒罵!
我是一片棕櫚林,
栽在石灰亂石間。
驕傲之花盛開了,
人人贊羨的自豪!
我是射出的孢子,
在群星閃爍后面。
那針茅地的壞種,
和雄鷹并翅飛翔……
渴望陰影的陰影,
想當(dāng)不朽的陰影。
每當(dāng)我自己發(fā)笑,
別人想必也在笑。
要是誰馴服了馬,
我不這么對自己坐騎。
空洞、貧瘠和僵硬,
全都是我的表現(xiàn)。
好比那寸草不長、
塵土飛揚(yáng)的荒漠……
我是個死去的人,
誰也別以為我已沒魂。
較之上引詩句所揭露的不幸更為重要的是勇敢地接受了這種不幸。別的作家(布瓦洛、克魯泡特金、斯威夫特)了解圍困帕拉西奧斯的那種孤獨(dú);然而,誰也沒有像他那樣,構(gòu)思出一種有關(guān)挫敗的總體主張,構(gòu)思出一種辯護(hù),一種神秘文學(xué)。我曾經(jīng)指出過阿爾馬富埃爾特孤獨(dú)的要害,他很快就確切地知悉,失敗并不是他的恥辱,而是所有人的本質(zhì)命運(yùn)的和最后的結(jié)局。他留下了這樣的字句:“人類的幸福還沒有納入上帝的打算。”還有:“除了正義,你什么也別要求;不過,最好是什么也別要求。”再有:“鄙視一切,因為所有一切都有讓人鄙視的原因。”[6]阿爾馬富埃爾特徹底的悲觀主義超出了《圣經(jīng)·傳道書》以及馬可·奧勒留的范圍。后兩者也鄙棄世界,但是卻贊美和尊重正直的人以及擁護(hù)上帝的人。但阿爾馬富埃爾特卻不是這樣,對于他來說,才德是世間一切力量的一種不幸。
我唾棄幸福的人,唾棄權(quán)貴,
唾棄誠實的人、和睦的人,唾棄強(qiáng)者……
因為我想他們一準(zhǔn)兒交上了好運(yùn),
就像隨便哪個走運(yùn)的賭鬼!
他的《傳教士》就是這么對我們說的。
斯賓諾莎譴責(zé)悔恨,斥之為可憐;阿爾馬富埃爾特則視之為歉疚。他所譴責(zé)的是其中賣弄、傲慢的遷就以及人對人行使的肆無忌憚的“最后的審判”:
當(dāng)那無可名狀的上帝之子,
從各各他寬恕了那個惡徒,
他就在宇宙的臉龐啐上了
難以想象的最惡毒的辱罵!
下面兩句詩,解釋得就更加明白:
我并非能饒恕你的基督–上帝,
我是一個更好的基督,我說我愛你!
為了徹底表示同情,阿爾馬富埃爾特可能曾經(jīng)想像瞎子那樣失去光明,像癱子那樣無用,甚至(為什么不呢?)像無恥之徒那樣無恥。我們曾經(jīng)說過,在他看來,失敗乃是一切命運(yùn)的終點(diǎn)。最受氣的人是最高尚的人,最卑賤的人是最受尊敬的人,最猥瑣的人,就更像這個確實沒有道義的世界。他坦率地這么寫道:
我敬重你,奴顏婢膝的天才,
你終于徹底地跌落!
你泥淖里的十字架不可贖回,
你深淵下的夜晚一片漆黑!
在該詩另一處地方,他是這么寫殺人犯的:
你在哪兒隱藏你狼一般的心跳?
你在哪兒發(fā)泄你悲劇性的精力?
你策劃著犯罪和搶奪,
我得打扮得像一名瞭望哨!
從他那首草擬或者預(yù)先展示了同樣思想的詩《愿上帝拯救你》中,我引用最后幾行詩句就行了:
我給日日夜夜受苦的人
(甚至在晚上睡眠的時候)
講一點(diǎn)他們受苦受難的知識,
背上狂熱的大十字架:
我向他低下腦袋,彎下膝蓋,
我吻他的雙腳,對他說:“愿上帝拯救你!”
黑色的基督,污穢的圣徒,骨子里的約伯,
痛苦的無恥杯盞!
阿爾馬富埃爾特在相反的時代里想必能得到解脫。公元之初,在小亞細(xì)亞或者亞歷山大港,他可能早就是一位異教創(chuàng)始人,一位神秘的舍身救世的夢想家,一個配制魔法方子的大師;在蠻荒盛年,他可能是一位牧羊人和武士的先知,一位安東尼奧·康塞萊羅[7],一位穆罕默德;而在文明盛世,他則早就曾經(jīng)是一個巴特勒或者尼采了。命運(yùn)為他提供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郊區(qū),時間降到一八五四年至一九一七年,圍繞著他的是土地、塵埃、小巷、木頭農(nóng)舍、委員會以及目不識丁的賴皮。他讀得很少,又讀得太多。據(jù)西普里亞諾·德·巴萊拉說,他經(jīng)常讀《圣經(jīng)》的章節(jié)、國會的論辯和報刊社論。那個年代,南美洲只有教理問答,伴隨著可稱為一體、亦可稱為三位一體的神靈,還有教會高官,以及正如畢希納和斯賓塞所教導(dǎo)的那樣,在永恒的時間里相互并合的盲目的原子所構(gòu)成的黑色迷宮。此外,就沒有其他選擇了。阿爾馬富埃爾特選擇了后者。他是一個沒有上帝也不懷希望的神秘主義者。正如蕭伯納所說,他蔑視天堂的誘惑,坦誠地認(rèn)為幸福是不值得追求的。他的思想在他的作品里俯拾皆是。比如,他在這部《福音教義》里說:“人最完美的狀態(tài)是不安的狀態(tài)、渴望的狀態(tài)以及永無休止的悲傷的狀態(tài)。”
費(fèi)德里科·德·奧尼斯[8](《西班牙與西班牙語美洲詩選》,一九三四年)說過,阿爾馬富埃爾特的思想體系是世俗的。本篇序言卻持相反意見。文章寫得比他更漂亮、更出色、更永恒的阿根廷作家不止一位;然而,沒有一個人在智識層面上比他更為復(fù)雜,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革新了倫理的主題。
這位阿根廷詩人是個手藝人,也可以說是個工匠。他的勞作是為了聽從一種決定,而不是為了符合一種需要。相反,阿爾馬富埃爾特是勃勃有生機(jī)的,薩緬托是這樣,盧貢內(nèi)斯有時候也是這樣。他的短處是毫不掩飾、人所共知的;然而他的激情以及他的信心卻挽救了他。
像一切有天賦的偉大詩人一樣,他給我們留下了有待思索的差勁的詩句,但有時候也留下了優(yōu)秀的詩篇。
阿爾馬富埃爾特《散文與詩歌》,豪·路·博爾赫斯選編并作序,埃烏德巴出版社,《一個半世紀(jì)叢書》,一九六二年,布宜諾斯艾利斯
林一安 譯
注釋:
[1]阿根廷東部省份。
[2]Alfred Edward Housman(1859—1936),英國詩人。其抒情詩以樸實的文字表達(dá)了浪漫主義的悲觀情緒。
[3]Detlev von Liliencron(1844—1909),德國詩人,詩集《列官馳馬行及其他》成為抒情詩復(fù)興的起點(diǎn)。
[4]西班牙的一條河。
[5]Pedro Bonifacio Palacios,即阿爾馬富埃爾特。博爾赫斯此處指的是詩人早期理論。
[6]無獨(dú)有偶,布萊克也曾經(jīng)寫道:“鄙視之于該受鄙視者,猶如空氣之于禽鳥,海洋之于魚類。”《天堂與地獄的婚姻》,1793年。——原注
[7]歐克利德斯·達(dá)·庫尼亞(《腹地》,1902年)講述道,北方“腹地農(nóng)民”的先知康塞萊羅認(rèn)為,才德“是浮華的一種高級反映,幾乎是一種無情”。阿爾馬富埃爾特很可能有此同感。在一場無望的戰(zhàn)役的前夕,托·愛·勞倫斯(《智慧七柱》,第七十四節(jié))告示阿拉伯人部落,要為失利或者失敗準(zhǔn)備復(fù)仇,這與阿爾馬富埃爾特預(yù)想的倒如出一轍。——原注
[8]Federico de Onis(1885—1966),西班牙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曾創(chuàng)辦《西班牙哲學(xué)雜志》、《現(xiàn)代西班牙文化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