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性I:事實與神話
-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 22604字
- 2019-01-04 14:21:55
第一部 命運
第一章 生物學論據
女人嗎?這很簡單,喜歡簡化公式的人這樣說:女人是一個子宮、一個卵巢;她是雌的,這個詞足以界定她。在男人嘴里,形容詞“雌的”像侮辱一樣震響;然而,他對自己的動物性并不感到羞恥,相反,如果有人談到他時說:“這是雄性!”他會很驕傲。“雌的”一詞是貶義的,并非因為它把女人植根于自然中,而是因為它把女人禁錮在她的性別中;如果男人覺得這性別是可鄙的,甚至在無辜的動物身上也是有敵意的,顯然是由于女人在男人身上引起不安和敵意;可是,男人想在生物學中為這種感覺找到辯解。“雌的”這個詞在男人身上產生紛至沓來的意象:一個巨大的圓形卵子突然咬住和閹割靈活的精子;可怕的白蟻蟻后,給填得飽飽的,統治著受奴役的雄性;雌螳螂、發情期的雌蜘蛛要嚼碎其同伴,吞吃掉;發情的母狗在小巷中奔跑,身后留下反常氣味的軌跡;雌猴無恥地展露自己,懷著偽善的獻媚躲在一邊;那些最健美的雌性猛獸,母虎、牝獅、雌豹,在雄獸威嚴的擠壓下柔順地躺著。無生氣的、不耐煩的、狡猾的、愚蠢的、不敏感的、淫蕩的、兇狠的、卑下的,男人把一切雌性動物同時投射到女人身上。事實是,女人是雌的。但是,如果考慮這個問題時不再老生常談,那么有兩個問題立馬擺在面前:在動物界,雌性代表著什么?在女人身上,表現的是何種特殊類型的雌性?
雄性和雌性是一個物種中出于繁殖目的彼此相異的兩類個體,人們只能相應地界定它們。不過,首先必須指出,兩性的物種分科意義本身并不明晰。
在自然界中,分科沒有普遍實現。僅以動物來說,眾所周知,單細胞生物,如纖毛蟲、變形蟲、桿菌等,其繁殖與有性生殖完全不同,細胞靠自身分裂和再分裂進行繁殖。某些后生動物是通過裂配生殖,就是說分段進行繁殖的,這種個體其起源也是無性的,或者是通過芽生的,就是說,個體分段繁殖是通過無性生殖現象自動產生的,在淡水水螅、腔腸動物、海綿動物、蠕蟲、被囊動物那里觀察到的芽生和分裂現象,都是非常有名的例子。在單性生殖的現象中,卵細胞是在沒有雄性的參與下在胚胎中發育的,雄性不起任何作用,或者僅僅起次要作用:蜜蜂沒有受精的卵子自動分裂,產生雄蜂;如果蚜蟲有好幾代缺乏雄性,沒有受精的卵子產生雌性。人們用海膽、海星、蟾蜍進行人工無性生殖。但是,原生動物會出現兩個細胞融合,形成所謂的合子;蜜蜂的卵子要產生雌性、蚜蟲的卵子要產生雄性,則必須受精。某些生物學家得出結論,即使在能夠單方面延續的物種中,通過外來染色體的雜交再生種質,對后代的更新和注入活力仍大有裨益;因此,人們明白,在生命最復雜的形式中,性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唯有最初級的機體才會無性繁殖,而且這樣還會窮盡其生命力。但這個假設今日被看做屬于偽科學;觀察證明,無性繁殖可以沒完沒了地進行,而不會發生任何退化;在桿菌中觀察到的事實令人印象特別深刻;單性生殖的實驗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膽,許多物種的雄性看來根本是無用的。再者,即使細胞間的交換被證明是有用的,但這種有用本身卻顯得像是無根據的純粹事實。生物學注意到性別的劃分,但即使它有目的性,還是既不能從細胞的結構中、不能從細胞繁殖的規律中,也不能從任何基本現象中得出這種劃分的原因。
異質的配子的存在不足以界定兩性;事實上,往往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生殖細胞的分化并不導致物種分裂成兩種類型,生殖細胞分成的兩者可以屬于同一個體。這是雌雄同體物種的情況,雌雄同體在植物中非常多,在大量低等動物中也可以遇到,其中有環節動物和軟體動物。繁殖要么是通過自體受精進行,要么通過異體受精進行。關于這一點,有些生物學家仍然認為現有的分類是合理的。他們把雌雄異體,也就是不同的生殖腺
屬于不同個體的系統,看作雌雄同體通過進化實現的較完善的形態;但相反,另外一些生物學家把雌雄異體看做原始形態,雌雄同體則是其退化。無論如何,一個系統高于另一系統的概念,牽涉到進化論,便導致最不可靠的理論。能夠信心十足地斷定的是,這兩種繁殖方式在自然界中共存,兩者實現了物種的延續,就像配子的異質性一樣,有生殖腺的機體的異質性也像是偶然的。因此,個體分成雌雄兩性,表現為不可變更的、偶然的事實。
大部分哲學把分成雌雄兩性看成既定,卻不想加以解釋。人們知道柏拉圖學派的哲學比喻:開始,有男人、女人和兩性人;每個個體有兩張臉、四條手臂、四條腿和相連的兩個身軀;有一天,他們分裂成兩個人,“就像切開一只蛋一樣”,自此以后,每一半都竭力找到互補的另一半,天神隨后決定,新的人類將由這不同的兩半交配后產生。但是,這個故事只是力圖解釋愛情,而性別的區分首先被看做既定事實。亞里士多德沒有對此做更多的闡述,因為如果說一切行為都要求內容和形式的配合,那么將積極的和被動的本原用于兩種異性的個體則是沒有必要的。因此,托馬斯·阿奎那宣稱,女人是一個“偶然出現的”人,這是從男性的觀點提出性別偶然產生的特點。如果黑格爾力圖從邏輯上建立性別論,那么他就不忠實于自己的理性迷狂說。據他看來,性別代表一種中介,通過它,主體作為類屬,具體地得到實現。“類屬在其中像結果一樣產生,以抗拒其個體實在性的不相稱,又像這樣一種欲望,即通過與其物種的另一個體相結合,在這另一個體中重新找到自我感覺,并由此將類屬包裹在其本質中,將類屬引導到存在。這就是交配。”(《自然哲學》第三篇,§369)下文又說:“過程就在于此,即他們處于自在的東西,就是唯一的類屬,唯一的和同一的主體生命,他們也如實地提了出來。”隨后,黑格爾宣稱,為了實現這個接近的過程,首先必須有兩性的區別。但是他的證明并不令人信服,人們感到其中有過多條條框框要在整個過程中尋找三段論的三個項。個體和物種通過個體對物種的超越,在它們的真實性中得到實現,沒有第三項也可以在生殖者與孩子的簡單關系中進行,因為繁殖可以是無性的。或者,這兩者的關系可以是兩個同類的關系,差異在于同類個體的特殊性,就像在雌雄同體生物中常見的那樣。黑格爾的描繪得出性別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意義,但他的錯誤總是在于將意義當做理由。男人正是在性活動中確定兩性和兩性之間的關系,正如他們在完成一切職責中創造其意義和價值,但是性不一定包含在人的本質中。在《感知現象學》里,梅洛—龐蒂指出,人的存在迫使我們修正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概念。他說:“存在沒有偶然的屬性,沒有能有助賦予它形式的內容,它不接受自身具有純粹事實,因為它是運動,事實通過這運動得以承受。”這很正確。但是,同樣正確的是,沒有某些條件,存在的事實本身也顯得像是不可能。在世上的在場,勢必牽涉到一個身體的位置,它既是世界的一個事物,又是對這個世界的一個觀點,但這個身體不一定非要具有這樣或那樣的特殊結構。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討論了海德格爾
的論斷,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實在性,由于它的有限,注定了死亡;他確認,已結束的和暫時不受限制的存在是可以想象的;然而,如果死亡不占據人生,人與世界以及與自身的關系就會徹底被推翻,以至“人總是要死的”這個定義就不是一個經驗真理,而表現為別的東西,所以一個生存者如果是不朽的,就不再是我們所說的人。他的命運的本質特點之一,是他的暫時生命之運動,在他之后和在他之前創造出過去和將來的無限性,物種的延續于是就關系到個體的局限;因此,可以將繁殖現象看做建立在本體論之上。但是,必須到此為止;物種的延續不帶來性別的區分。性別區分要由生存者來承擔,以至反過來這種區分進入存在的具體定義中,這是不錯的。一個沒有身體的意識,一個不朽的人,畢竟是不可想象的,但卻能想象一個社會通過無性生殖來繁殖,或者由雌雄同體的生物來組成。
至于兩性的各自作用,這一方面眾說紛紜;這些說法首先缺乏任何科學根據,它們僅僅反映了社會傳說。人們長期認為,至今仍然認為,在某些母系原始社會,父親與受孕絕對沒有關系,是祖先的亡靈以活萌芽形式潛入到母體中。在父系制到來時,男性堅決要求傳宗接代;人們不得不仍然在生育中給予母親一個位置,但人們認為,她只不過攜帶和孕育活的種子,唯有父親才是創造者。亞里士多德設想,胎兒是通過精液和月經相遇而產生的,在這種共生之中,女人僅僅提供被動的物質,男性的本原才是力量、主動性、運動、生命。這也是希波克拉底的理論,他承認有兩種體液,一種是弱的或者說雌的,還有一種是強的,即雄性的。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在整個中世紀得到延續,直到現代。十七世紀末,哈維
在母鹿交配后不久即宰殺它們,在子宮的角質中找到一些水泡,他以為是卵子,其實是胚胎。丹麥人斯蒂諾
命名雌性生殖腺為卵巢,之前人們稱之為“女性睪丸”,他還注意到在卵巢上面存在一些水泡,格拉夫
在一六七七年錯誤地將之與卵子等同起來,以自己的名字來命名。人們繼續將卵巢看做雄性生殖腺的同類物。同一年,發現了“精子微生物”,并了解到它們滲入雌性動物的子宮;但是人們以為,它們不斷在里面吸取養料,并且個體在它們之中早就成形;荷蘭人哈特薩克在一六九四年描畫了隱藏在精子里的小精靈的形象,一六九九年,另外一個學者宣稱,他看到了精子脫落一種殼,從中出現了一個小人,他也描畫出這個小人。女人被局限于這些假設,培育一種活生生的、主動的、已經完美形成的本原。這些理論沒有被普遍接受,討論一直繼續到十九世紀;只有發明了顯微鏡,才能夠研究動物的卵子;一八二七年,貝爾
辨認出哺乳類動物的卵子:這是包含在格拉夫氏泡中的一部分;不久,可以分割開來研究;一八三五年,發現了肌粒,也就是說原生質,然后是細胞;一八七七年,觀察到精子進入海星卵子內;從這時起,建立了兩個配子的細胞核對稱之說;一八八三年,一個比利時動物學家第一次分析了它們結合的細節。
但是,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并沒有完全失去影響。黑格爾認為,兩性應該不同:一個是主動的,另一個是被動的,當然,被動性是屬于雌性的。“因此,男人由于這種區別成為主動的本原,而女人是被動的本原,因為她處于未發展的統一體中。”甚至即使卵子被確認為是積極的本原,男人仍然力圖將其無活力與精子的活躍相對照。今日,出現了一種相反的傾向:單性生殖的發現使某些學者將雄性的作用約減為單純的物理—化學作用。在某些物種中顯示,某種酸的作用或者機械的刺激,足以促使卵子分裂和胚胎發育;由此出發,人們大膽地假設,雄性配子對繁殖不是必不可少的,它最多只是一個因素;也許男人在生殖中的作用有朝一日會消失,看來這正是一大批女人的愿望。可是,沒有什么能使這樣大膽的預測成為現實,因為沒有什么能允許生命產生的特定過程普遍化。無性生殖和單性生殖的現象,和有性生殖現象同樣基本。我們說過,有性生殖現象不是先驗地更優選的,但沒有任何事實表明,有性生殖要降低到更初級的機制。
因此,我們否認一切先驗的理論、一切冒險的理論,同時面對這樣的事實:人們既不能提供這個事實的本體論的根據,也不能提供經驗論的解釋,人們無法先驗地明白這個事實的影響。正是在具體的現實中去觀察它,我們才能期待得出它的意義:“雌性”一詞的內涵也許才會顯示出來。
我們并不打算在這里提出一種生命哲學,也不想匆忙地參與到目的論和機械論的爭論中。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生理學家和生物學家都運用多少有點目的論的語言,依據的唯一事實是,他們給予生命現象某種意義,我們接受他們的詞匯。在涉及到生命和意識之間的關系時,雖然什么也沒有論定,但可以說,一切有生命的事實都表明一種超越性,計劃在一切功能中孕育壯大,我們的描繪也不再需要暗示什么了。
在大多數物種中,雌性和雄性的機體進行合作是為了繁殖。它們基本上是由它們產生的配子確定的。在某些藻類和某些菌類中,那些融合起來以產生受精卵的細胞是相同的;這些同配生殖的例子,顯現出兩者提供的配子基礎相同,是能說明問題的;一般來說,配子是不同的,它們相同則很令人注目。精子和卵子是由原始階段相同的細胞發展而來的:卵原細胞發展成卵母細胞,在原生質層面上區別于精子的形成,但是細胞核中發生的現象明顯是相同的。生物學家安塞爾在一九〇三年發表的觀點,至今仍然被認為是有效的:“一個未分化的原生殖細胞,會根據它出現時在生殖腺內遇到的環境,變成雄性或雌性;這些環境由一定數量的上皮細胞變成提供營養的成分,即特殊物質的制造者而加以調節。”這種起源時的親屬關系,通過兩個配子的結構來表現,在每一個物種內,這兩個配子承載著同樣數量的染色體;在繁殖時,兩個細胞核混合它們的物質,每一個細胞核的染色體減少到原來的一半,這種減少以相同方式發生在兩個細胞核中;卵子的最后兩次分裂形成極體,相當于精子的最后幾次分裂。今日,人們認為,不同的物種中,決定性別的是雄性或雌性的配子,而哺乳類動物的精子具有一個與其他精子異質的染色體,這染色體有時呈現為雄性,有時呈現為雌性。至于遺傳特征的傳遞,根據孟德爾
的統計學法則,可以通過父親也可以通過母親進行。重要的是要指出,在相遇時配子中的任何一個對另一個都沒有特權,兩者都要犧牲它們的個性,卵子吸收了它們的全部物質。有兩種十分流行的偏見—至少在基礎生物學的水平上—其實是錯誤的:第一種是雌性的被動性,在這兩個配子的任何一個中,都不包含活躍的閃光,它們相遇時這閃光才顯現出來;卵子的細胞核是同精子的細胞核極其對稱的生命本原。第二種偏見反駁第一種偏見,這并不妨礙它們往往能共處,這是因為物種的延續是由雌性保證的,雄性本原一觸即發,存在時間短暫。實際上,胚胎延續父親的種質,同延續母親的種質一樣,并將父母的種質一起傳送給后代,有時是雄性形式,有時是雌性形式。可以說這是雌雄同序的種質,代代相傳,在體質的個體變化中存在下去。
至此,卵子和精子之間,可以觀察到令人感興趣的次等的差異現象。卵子本質上的特殊性在于,卵子充滿了用于供養和保護胚胎的物質;它積累了營養儲備,胎兒用來建造它的組織,這不是活生生的實質,而是不活動的物質;因此,卵子呈現出實心的、球體的或者橢圓形的形式,而且相對來說體積很大;人們知道鳥蛋達到多大的體積;女人的卵子直徑0.13毫米;而在男人的精液中,每立方毫米有六萬個精子,精子的個體極小,有一條絲狀的尾巴,一個小小的狹長的頭,沒有任何異質加重它,它整個是生命;這樣的結構使它異常靈動;相反,胎兒的未來儲存在卵子中,是固定的成分,卵子封閉在女性機體中,或者懸掛在外面,被動地等待受精;是雄性配子去尋找它;精子總是赤裸裸的細胞,而卵子根據物種不同受到或者不受薄膜保護;無論如何,一旦精子同卵子接觸,就擠撞卵子,搖晃它,并潛入卵子中,雄性配子失去它的尾巴,它的頭脹大了,迂回地到達細胞核,卵子隨即形成一層薄膜,將自己與其他精子隔開。棘皮動物是在體外受精的,在它們身上可以很容易觀察到,在不活動地漂浮的卵子周圍,成光暈狀圍在卵子四周蓄勢待發的精子蜂擁而上。這種競爭也是一個重要現象,在大多數物種中都可以看到;精子比卵子小得多,一般說來,數量多得多,每個卵子有許多追求者。
因此,卵子的細胞核,即其本原是主動的,卵子的被動性只在表面上;它自我封閉、自身供給營養的實體,令人想到茫茫黑夜和休養生息,古人正是把封閉世界和不透明的原子想象成球狀的;卵子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相反,精子是開放的,細小的,靈活的,顯現出存在的不耐煩和不安。不應該流連于這種比喻的樂趣:有時人們把卵子看做是內在性,而把精子看做是超越性;精子正是放棄了超越性和靈活性,潛入雌性的成分中,它被不活動的實體抓住和去勢,后者割斷了它的尾巴,吸收了它;這是魔術般的令人不安的行動,就像一切被動的行動一樣;而雄性配子的主動性是理性的,就時間和空間而言,這是可以測量的活動。實際上,這幾乎只是亂說一氣。雄性和雌性配子一起融合在卵子中;它們一起在整體中互相消滅。這樣認為是錯誤的:卵子貪婪地吸收了雄性配子;這樣說也是錯誤的:雄性配子勝利地將雌細胞的儲存歸并于自身,因為在混合的行動中,彼此的個性喪失了。毫無疑問,在機械論看來,這個活動尤其像理性現象;但對現代物理學來說,這種觀點同遠距作用的觀點一樣不明晰;再說,人們不知道完成受精的物理—化學活動的細節。但從這個接觸中可以得到有價值的跡象。在生命中有著互相結合的兩個動作;生命只有超越自身才能得到維持,只有在得到維持的條件下生命才能超越自身;這兩個時刻總是一起完成的,企圖分開它們是空想:有時是這一個,有時是另一個占據主導地位。兩個配子在結合中同時超越自身和延續自身,但卵子的結構本身預見了未來的需要,它的構成得以供養在它內部喚醒的生命;相反,精子絕對沒有配備齊全,足以保證被它激發生長的萌芽的發展。反過來,卵子不能產生引起生命新爆發的變化,精子卻能移動。沒有卵子的預見,精子的行動會是徒勞的;而沒有精子的主動性,卵子也實現不了它孕育生命的可能性。因此,我們可以下結論,從根本上來說,兩個配子的作用是一致的;它們一起創造一個有生命的存在,兩者消失其中,又超越自身。在制約繁殖的次要和表面的現象中,正是通過雄性因素,新生命的誕生所必需的處境多樣性才能起作用;正是通過雌性因素,這種誕生才凝聚在一個穩定的機體中。
從這樣的論述得出女人的位置是在家庭里的結論未免太大膽了,但確實有大膽的人。阿爾弗雷德·富耶在《氣質和性格》一書中,企圖從卵子出發給女人整體做界定,而從精子出發給男人做界定;許多所謂深刻的理論建立在這種可疑的玩弄類比上。人們不太清楚這些虛假概念參考何種自然哲學。按照遺傳法則來看,男人和女人同樣來自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我設想,更確切地說,在這些人朦朧不清的頭腦中,飄浮著中世紀古老哲學的殘余,根據這種哲學,宇宙是一個微觀世界的準確反映:人們想象,卵子是一個雌性的小精靈,女人是一個巨大的卵子。從煉金術的時代以來被拋棄的這些夢想,與同時形成的具有科學準確性的描繪構成古怪的對照,現代生物學難以與中世紀的象征說法相調和;但我們有些人沒有進行精確的觀察。如果審慎一些,就能認識到:從卵子到女人,有一段漫長的道路。在卵子中,雌性的概念還沒有包含在內。黑格爾正確地指出,兩性關系不應歸結于兩個配子的關系。因此,我們必須研究雌性的整個機體。
前文已經說過,在很多植物和某些低等動物,例如軟體動物中,配子的特殊性并不導致個體的特殊性,它們每一個同時產生卵子和精子。即使兩性分離,兩性之間也不存在隔絕的界限,就像將物種分隔開來的界限;與配子是通過同質的原始組織被界定的一樣,雄性和雌性更確切地說就像是同一個基礎上的變種。在有些動物身上—最典型的例子是后嗌—胚胎先是無性的,它的發育的偶然性隨后才決定它的性別。今日人們承認,在大多數物種中,性別由卵子的基因結構決定。通過單性生殖繁殖的蜜蜂未受精的卵子,只會產生雄性;在同樣條件下獲得的蚜蟲卵子,只會產生雌性。當卵子受精時,值得注意的是—也許除了某些蜘蛛—出生的雌雄個體的數量明顯相等;性別區分來自兩種配子之一的異質,在哺乳動物中,精子要么具有一種雄性可能性,要么具有雌性可能性;人們不太清楚,精子形成或卵子形成過程中,是什么決定異質配子的特殊性;無論如何,孟德爾的統計學法足以說明這種有規則的雌雄分配。對兩性而言,開始的授精過程和胚胎發育是以同樣方式進行的;后來發育成生殖腺的上皮組織開始是未分化的;睪丸是在成熟的一定階段形成的,而卵巢是在更晚階段成形的。這就解釋了在雌雄同體和雌雄異體之間,存在大量的中間類型;往往兩性之一具有互補性別的某些特殊性器官,最驚人的例子是蟾蜍;人們觀察到在雄性蟾蜍身上有一個萎縮的卵巢,名叫“比德器官”,人們可以用人工方法使其產生卵子。在哺乳動物身上,還有這種性的雙重能力的殘余:帶根的和無根的水生物、雄性化的子宮、雄性身上的乳腺和雌性身上的“加特納管”、陰蒂。即使在性別區分最明顯的物種中,也有雄性和雌性集于一身的個體,在動物和人身上,雌雄間性的情況是很多的;在蝴蝶、甲殼動物中,可以看到雌雄嵌性的例子,雄性和雌性特征排列成鑲嵌畫似的。這是由于基因型一旦確定,胚胎就深受它從中吸取營養的環境影響,眾所周知,在螞蟻、蜜蜂、白蟻中,正是吸取營養的方式使幼蟲變成了雌的,或者控制性的成熟,迫使它處于工蟻、工蜂的行列;在這種情況下,影響波及整個機體,昆蟲的體質從性別上來說是在十分早的階段確定的,并不取決于生殖腺。在脊椎動物中,基本上是源于生殖腺的激素起著調節作用。人們通過大量的實驗證明,用改變內分泌腺環境的方法,可以對性別的確定起作用;在成年動物身上進行的移植和切除生殖腺的其他實驗,促使了性別的現代理論的誕生:雌雄脊椎動物的體質是一樣的,可以把它看做中性因素;是生殖腺起作用給予它性別特點;某些分泌的激素起到刺激作用,另外一些激素起到抑制作用;生殖道本身是體質性的,胚胎學指出,它是在激素的影響下從雙性的原初狀態出發確定下來的。一旦激素達不到平衡,兩種性別中的任何一種都不能清晰地形成,就會產生雌雄間性。
雌雄機體均勻分布在物種中,從相同的根基出發、以相同方式進化,一旦完成了成長過程,便極其對稱地出現。雌雄兩性的特點是存在配子生殖腺,即卵巢或睪丸,人們已經看到,精子和卵子生成的過程是相同的;這些生殖腺在根據該物種的等級向復雜程度不一的管道中釋放出分泌物:雌性直接通過輸卵管排卵,或者把卵子留在泄殖腔中,或者在排出它之前留在子宮里;雄性將精液釋放在外,或者擁有一個交媾器官,使精液進入雌性體內。從統計學上看,雄性和雌性像互補的兩種類型一樣出現。因此,必須從功能角度去看待它們,才能把握它們的特殊性。
很難由雌性的概念做出有普遍價值的描繪;把它界定為卵子的攜帶者,而把雄性界定為精子的攜帶者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機體與生殖腺的關系極端多變;反過來,配子的分化并不直接影響整個機體。有時人們認為,個體更大的卵子比精子消耗更多的活力,但分泌出的精子數量無比龐大,以至在兩性中消耗趨于平衡。人們在精子中看到浪費的例證,而在卵子的生成中看到節約的典范,但是,在這個現象中也有不合邏輯的揮霍,絕大多數卵子并未受精。無論如何,配子和生殖腺并不給我們提供整個機體的微觀世界。必須直接研究的是這個機體。
通觀動物進化的程度,最令人注目的特點之一,是從低級到高級,生命逐漸個體化;在低級階段,生命耗費于物種的維持,在高級階段,生命通過特殊的個體來消耗。在最初級的物種那里,機體幾乎約減為繁殖工具;在這種情況下,卵子是至高無上的,也就是雌性占優勢,因為卵子的職責是純粹再現生命;但卵子不是別的,只是一個腹腔,它的存在完全被可怕的排卵工作所吞噬。相比雄性,卵子達到巨人的規模;但它的肢體往往只是殘肢,它的軀體則是一個不成形的囊袋,所有的器官因卵子而退化。事實上,盡管雄性和雌性構成兩個不同的機體,有時它們幾乎不能被看做個體,而只構成具有牢牢地結合在一起的多種成分的一個整體,這正是雌雄同體和雌雄異體之間的中間例子。因此,寄生在蟹身上的甲殼綱動物,其雌性是一種灰白色的螺旋體,包裹著孵卵的薄層,含有成千上萬的卵;其中有極小的雄性物體和用于代替雄性的幼蟲。微小的雄性的順從在edriolydnus身上更加徹底,它附著于雌性的厴下,沒有自身的消化管,它的作用僅僅是繁殖。但在所有這些例子中,雌性也像雄性一樣順從,因為雌性受物種的控制;如果雄性受它的配偶束縛,它的配偶也同樣受束縛,要么是束縛于寄生狀態中吸取養料的活機體,要么是束縛于一個養料底層;雌性以產生卵子來自我消耗,而微小的雄性給卵子授精。生命呈現出更復雜一些的面貌時,個體自主初具規模,把兩性結合在一起的聯系松懈了;但在昆蟲中,兩性還緊緊附屬于卵子。結合的一對雌雄往往就像蜉蝣那樣,在交配和產卵以后立即死亡;有時,像輪蟲類動物和蚊蟲那樣,缺乏消化器官的雄性在授精之后便死亡,而雌性能夠吸取養料,生存下去,這是因為卵子的形成和產卵要求多一點時間;一旦后代的命運得以確定,母體便消亡。在大多數昆蟲那里,雌性具有特權是因為授精一般來說是一個很快的過程,而排卵和卵子孵化要求長時間的工作。在白蟻中,填滿糊狀物的巨大蟻后,每秒產下一卵,直到產完卵,被無情地殺死,和那些附著于它的腹部、隨著卵子排出給卵子授精的微小雄性一樣,也是奴隸。在蟻巢和蜂巢構成的母權制中,雄性是討厭鬼,每一季都要被殺死:所有雄性螞蟻在交配飛行時都離開蟻巢,飛向雌性;如果它們找到雌性,并進行授精,便精疲力竭,馬上死去;否則,雌性工蟻不讓它們返回,在巢前把它們殺死,或者讓它們餓死;但受精以后的雌性有一個不妙的命運,它孤獨地幽居地下,往往在產下第一批卵后便精疲力竭地死去;如果它成功地重建一個蟻巢,就要在其中封閉地不停產卵十二年;性能力萎縮了的雌性工蟻能活四年,其生命完全用于撫養幼蟲。蜜蜂也是一樣,在交配飛行中趕上蜂后的雄蜂肚子穿裂,跌落地上;其他雄蜂在返回蜂巢時受到迎接,在蜂巢過著悠閑而擁擠的生活;在冬季來臨時,它們被處死。流產的雌性工蜂以不停地工作來換取生存的權利;蜂后事實上是蜂巢的奴隸,它不停地產卵;老蜂后死后,好幾只幼蟲獲得充足養料,以便能夠繼位,第一只孵出的雌蜂殺死在搖籃中的其他幼蟲。雌性大蜘蛛在囊里攜帶著卵子,直至卵子成熟;它比雄性大得多,也強壯得多,在交配后,它有時把雄性吞噬掉;可以觀察到螳螂也有同樣的習慣,雌性的吃人神話凝結在螳螂周圍:卵子將精子去勢,螳螂殺死它的配偶,這些事實也許預示著雌性去勢的夢想。但實際上,螳螂是在囚禁的狀態才表現得如此殘忍的,而在食物相當豐富的自由狀態,它很少將雄性當飯餐;它吃雄性,就像孤獨狀態的螞蟻常常吃掉它的幾只卵那樣,是為了獲得產卵和延續物種的力氣。在這些事實中看到“性別斗爭”的預示,將如此這般的個體置于互相爭斗之中,這是胡言亂語。無論在螞蟻、蜜蜂、白蟻中,還是在蜘蛛或螳螂中,都不能說雌性奴役和吞噬雄性,是物種通過不同的途徑吞噬兩者。雌性活得更長,似乎更為重要,但它并不具有任何自主性;產卵、孵卵、照料幼蟲,組成了它的整個命運;它的其他作用完全或者部分退化了。雄性則相反,開始形成個體的生存。它往往在授精時比雌性表現出更多的主動性;正是它去追求雌性,攻擊雌性,觸摸雌性,抓住雌性,硬要與雌性交配;有時,它必須同其他雄性搏斗。相應地,行動、觸覺、攫取的器官往往在雄性身上更加發達;許多雌蝶是無翅的,而雄蝶是有翅的;雄性色彩多樣,有鞘翅,有爪子,有更發達的刺;有時,這種豐富性伴隨著無用的過分色彩繽紛。在短暫的交媾之外,雄性的生命一無所用,無理由存在下去,與雌蜂的勤奮相比,雄蜂的懶散是令人注目的特權。但這種特權是不合常規的;雄性往往以自己的生命去償付這種無所事事,而獨立在其中開始形成。將雌性當做奴隸的物種要處罰雄性,雄性想逃避物種,便被物種殘暴地消滅。
在生命更加高級的形式中,繁殖變成異質機體的生產;它具有雙重的面貌:維系物種的同時,它也創造新的個體;這革新的一面,隨著個體的特殊性確定下來而確立。令人注目的是,延續物種和創造新個體分為兩個時刻;這種分化在卵子受精時已經顯示出來,出現在整個生殖現象中。并非卵子的結構本身要求這種分化;雌性和雄性一樣,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它同卵子的聯系松懈了;雌性的魚類、兩棲類、鳥類不是只有一個腹腔而已;母體與卵子的聯系越是不緊密,動物生育就越不需要全神貫注,雙親與后代的關系就越有不確定性。有可能是父親擔負起維持新孕育的生命,在魚類中這是常見的。水是能夠承載卵子和精液并保證兩者相遇的因素;水棲動物的授精幾乎總是在體外進行的;魚類不交配,至多某些魚漂浮著互相摩擦,以便互相刺激。母親排出卵子,父親排出精液,它們的作用是相同的。沒有理由讓母親而不是父親承認受精卵是屬于自己的。在某些物種中,受精卵被雙親拋棄,孤立無助地發育;有時母親為它們準備好一個巢;有時它在受精后還監護它們;但往往是父親負責照料它們,它一讓卵子受精,便把企圖吞噬卵子的雌性驅趕得遠遠的,它捍衛受精卵,粗暴地驅趕一切接近的東西;可以舉出例子,有些雄性放出一些包裹一層起隔絕外界作用的氣泡,構成一種保護巢;雄性還往往在嘴里孵化受精卵,或者像海馬在肚子的皺褶里孵化受精卵。在兩棲類中可以觀察到相同的現象:它們沒有真正交媾;雄性抱住雌性,通過摟抱激發產卵,隨著卵子從泄殖腔逸出,雄性排出精液。往往—特別是所謂的“產婆蟾”—是父親用爪子纏住一串受精卵,把它們帶走,并保證孵化。在鳥類中,雌性體內卵子的形成相當緩慢,卵子相對較大,排出相當困難;卵子同母親的關系遠勝過同父親的關系,父親在迅速交媾時讓卵子受精;一般來說是雌性孵化受精卵,隨后守護幼雛;但父親常常參與筑巢、保護和養育幼雛;有些相當罕見的情況—比如麻雀—是雄性孵化和養育幼雛。雄鴿和雌鴿在它們的嗉囊中分泌出一種奶來養育幼雛。引人注目的是,在父親起養育作用的所有情況下,當雄性致力于養育后代時,精子停止產生;雄性關注于維持生命時,便不再有激起生命新形式的動力。
正是在哺乳動物中,生命具有最復雜的形式,最具體地個體化。于是兩個生命時刻分開了:維持與創造,以確定的形式在性別中分工。正是在這種分門別類中—只考慮脊椎動物的話—母親與后代保持最緊密的關系,而父親更加不關心后代;雌性的整個機體順從生育,被生育所控制,而雄性在性方面采取主動。雌性是物種的獵物;按照不同的情況,在一兩個季節中,雌性的整個生命受到性周期,即發情周期的制約,它的延續時間和間隔的節奏,每個物種都不盡相同;這個周期分成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卵子成熟(物種不同,數量也不一樣),子宮里有一個“筑巢”過程;在第二階段,脂肪質壞死,導致如此形成的結構消失,有微白色物質流出。雌性發情與發情期相對應;但在雌性身上,發情具有被動特點;雌性準備好接受雄性,等待著雄性;有時在哺乳動物中也會發生—就像在某些鳥類中一樣—雌性撩撥雄性的情況,但是雌性只限于用叫聲、求偶炫耀行為或者展示向雄性發出召喚,不會強迫交媾。終究,決定權是在雄性身上。可以看到,即便在昆蟲中,雌性愿意為物種做出完全的犧牲,才獲得如此大的特權,也通常是雄性挑起授精;在魚類中,往往是雄性通過出現或接觸,刺激雌性產卵;在兩棲類動物中,雄性作為激發者行動。但尤其是在鳥類和哺乳動物中,雄性強加于雌性。雌性往往無所謂地接受雄性,或者甚至抗拒雄性。不管雌性是挑起者還是順從者,無論如何是雄性占有雌性,雌性被占有。這個詞往往含義準確,要么因為雄性擁有適用的器官,要么因為雄性更強有力,抓住了雌性,使之一動不動,是雄性主動地進行交媾。在許多昆蟲中,在鳥類和哺乳動物中,雄性侵入雌性體內。這樣,雌性像體內受到侵犯。雄性并非施暴于物種,因為物種只有通過自我更新才會延續,如果卵子和精子不會合,物種就要消亡;只不過,負責保護卵子的雌性在體內包藏著卵子,對卵子構成庇護所的身體要使卵子避免雄性的授精行動;因此雄性要粉碎抵抗,雄性要侵入雌性體內才能作為主動性實現自我。雄性的主導優勢通過交媾的姿態表現出來:在幾乎所有的動物中,雄性都是騎在雌性身上的。毫無疑問,雄性使用的器官也是物質的,但是這器官以有活力的面貌出現,這是一個工具;而在這個過程中,雌性的器官只是一個不活動的接受器。雄性將精液存放其中,雌性接受下來。因此,雖然在生殖中雌性起著根本主動的作用,但還是要忍受通過侵入和體內受精使本身異化的交媾;雖然雌性感受到性的需要,如同個體的需要一樣,因為在交媾時雌性有時會追求雄性,可是,性愛卻是被雌性直接感受到的,就像一件內部的麻煩事,而不是像與世界和他人的一種關系。不過,在哺乳動物的雄性和雌性之間的根本區別是,在迅速掠過的同一時刻,雄性的生命通過精子在他者身上超越自己,精子變成與之不相干,脫離其身體;因此,正當雄性超越自身個體性時,卻重新封閉在其中。相反,卵子成熟時脫離了濾泡,落入輸卵管內,開始與雌性分離;又被一個外來配子侵入的卵子安頓在子宮里,由此,雌性先是被侵犯,隨后被異化;雌性在肚子里承載著胎兒,直到按不同的物種達到不同的成熟階段:豚鼠一出生就幾乎成熟,狗卻仍然接近胚胎狀態;雌性體內有一個他者吸取其營養,在整個孕育期間,雌性既是自身,又是異于自身的他者;生育以后,雌性用母乳撫育新生兒。以至于人們不太清楚,什么時候新生兒能夠被看成有自主性:是在授精時、出生時還是斷奶時?值得注意的是,雌性越是像一個分離的個體,生命的延續就越是在分離之外威嚴地確立下來;魚類和鳥類排出未受孕的卵子或者受精卵,不如雌性哺乳動物那樣受生育后代的折磨。雌性哺乳動物在生育后恢復自主性,在雌性與幼仔之間于是出現距離;正是從分離開始,雌性投身于幼仔;帶著主動性和創造性照料它們,為捍衛它們、驅逐其他動物而搏斗,甚至變得有攻擊性。但一般雌性并不尋求肯定自身的個體性;它們并不與雄性或其他雌性為敵;沒有好斗的本能;盡管達爾文
有過論斷(今日看來值得商榷),但是雌性不經仔細選擇便接受出現在眼前的雄性。并非雌性不具備個體優點,恰恰相反;在雌性擺脫母性制約的時期,有時能同雄性并駕齊驅:母馬同種公馬跑得一樣快,母獵狗同公狗嗅覺一樣靈敏,雌猴在接受試驗時,表現出同雄猴一樣聰明。只不過這種個體性沒有得到表現機會,雌性由于物種要求讓位而讓位。
雄性的命運截然不同;上文指出,在雄性的超越過程中,它也在自我分裂和自我確定。從昆蟲到高級動物,這個特點是持之以恒的。即便是成群生活、從容不迫地融合在群體中的魚類和鯨目類,在發情時也擺脫群體;它們離群索居,對其他雄性變得很兇惡。性在雌性身上是直接的,在雄性身上則需要媒介,雄性要主動地填補欲望和順從之間的距離;它活動、尋找、撫摸雌性,溫存雌性,在侵入雌性體內前使之保持不動;用于聯系、行動和攫取作用的器官,往往在雄性身上發育得更好。值得注意的是,在雄性身上促使精子繁殖的活躍推動力,也表現為閃光羽毛、閃亮甲殼、角、鬃毛,表現為啼鳴,表現為精力旺盛;人們不再認為,雄性在發情時身披的“新婚服”,它誘惑性的求偶炫耀行為,具有選擇的目的;但這些現象表現出生命活力,在雄性身上以非理性的、華美的豐盛展現出來。這種生命力的慷慨表露,為了交配而展示出來的主動性,甚至在交媾時它對雌性的主宰能力的顯示,一切都有助于在個體超越時將之以其原樣確立。正是在這一點上,黑格爾看到雄性身上有主體因素,而雌性被囊括在物種之中,這是對的。主體性和分離馬上意味著沖突。攻擊性是雄性在發情時的特點之一,它不能通過競爭來解釋,因為雌性數目顯然與雄性相等;更確切地說,競爭可以由這種戰斗意志來解釋。可以說,在交配之前,雄性將延續物種的行為看做專屬于自己的行為,在它與同類的斗爭中,確認它的個體性。物種居于雌性身上,吸取它大部分的個體生命;相反,雄性將特定的活力與它個體的生命結合起來。毫無疑問,它也要受到超越自身的法則的制約,在它身上有精子產生和周期性的發情;但這些過程遠遠不如雌性發情周期那樣影響到整個機體;產生精子不太疲勞,所謂的卵子生成同樣不太疲勞,而一個成年動物身上受精卵的發育,對雌性來說,則是一項需要全神貫注的工作。交媾是一種迅速的活動,它不減少雄性的活力。它差不多不表現父性的任何本能。往往在交配后雌性便被拋棄。當雄性在雌性身邊成為族群(一夫一妻制、妻妾制或群體)的首領時,它對整個群體起著保護和養育的作用,它很少直接關心孩子們。在那些關注個體生命繁榮的物種中,雄性趨向于通過自主的努力—在低級動物中要造成其毀滅—獲得成功。一般說它比雌性更高大、更強壯、更迅捷、更愛冒險;它過著更加獨立的生活,其主動性更加無需代價;它更有征服欲望,更加威嚴,在動物界中,總是它起主宰作用。
在大自然中,這再清楚不過了:雌雄兩性并不總是清晰地區分開來;有時可以觀察到兩者之間的二形性—毛色、斑點的分布等等—似乎是絕對偶然的;相反,它們有時難以辨別,它們的職能幾乎難以區別,就像魚類那樣。但總體說來,尤其在高等級動物中,兩性代表物種生命的兩種不同面貌。它們的對比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在于主動性和被動性的不同:卵子的細胞核不僅是主動的,而且胚胎的發育是一個活生生的過程,并不是一個機械的進程。把兩性界定為變化和不變是太簡單了,精子只因為它的生命力在卵子中維持才創造生命;卵子只有在超越自我時才能維持自己,否則它要退化和變質。不過,在這些活動中,兩性都是主動的,只不過維持和創造這兩者的合成不是以同樣的方式實現的。維持是否認時間的分散,是在迸射的時候確定延續性;創造是在時間的統一中讓難以壓縮的、分離的現時爆發;確實,在雌性中,生命不顧分離尋求延續;而形成個體化的新力量的分離,是由雄性主動引起的;因此,雄性可以在自主中確立自身;它把特殊的能量結合到自己的生命中;相反,雌性的個體性受到物種利益的攻擊;它表現為受到外力的占有:被異化了。因此,當機體的個體性進一步確立時,性別的對抗并不減弱,恰恰相反。雄性找到越來越多種多樣的道路,以便消耗它掌握的力量;雌性則越來越感到受到奴役;在它自身的利益和植根于它身上的生殖力的利益之間的沖突加劇了。母牛、母馬的生育要比雌鼠、雌兔的生育困難得多和危險得多。女人在雌性中是最個性化的,也是最脆弱的,女人更具戲劇性地體驗自身的命運,更深刻地體會到與男性不同。
在人類和大多數物種中,幾乎產生同樣多的兩性個體(一百個女孩比一百零四個男孩);胚胎的發育是相同的;但原始的上皮在女胎中保持中性狀態的時間更長;由此,女胎更久地受到激素的影響,它的發育往往是順序打亂的;大多數雌雄同體從基因上說是雌性的,后來才會有雄性特征,可以說,雄性機體一下子確定自己的性別,而雌性胚胎躊躇著接受雌性身份;但胚胎生命的起始還不太為人類了解,以致不能確定其意義。生殖器官一旦形成,在兩性中是對稱的;兩者的激素屬于同一化學屬類,即固醇類,歸根結蒂都是從膽固醇派生出來的;正是固醇決定體質的次要分化。無論其形式、其生理特點都不能確定如此這般的女人。正是官能的發育使女人區別于男人。相對而言,男人的發育很簡單。從出生到青春期,男性差不多是有規律地生長;將近十五六歲時,開始出現精子,一直持續到晚年;激素伴隨精子的出現產生,確定男性體質的形成。此后,男性有性生活,通常能與個體生存相結合,在欲望來臨時,在性交時,他對物種的超越與對自身超越的主體時刻合而為一:他是他的身體。女人的歷史則復雜得多。在胚胎階段,卵母細胞的儲備就確立了;卵巢大約有五萬個卵子,每一個都包裹在一個濾泡中,其中大約有四百個會達到成熟階段;從她出生開始,物種便掌握她,力圖確立:女人來到世上,經過某種第一次青春期;卵母細胞突然增大;然后卵巢縮小五分之一左右,可以說孩子有一個暫息時期;孩子的機體在發育,其生殖系統差不多是停滯的:有些濾泡增大,但未達到成熟;小姑娘的成長與男孩子相同:在同樣年齡,她甚至往往比男孩更高大、身體更重。但在青春期,物種重新確認它的權力:受卵巢分泌物的影響,正在長大的濾泡數目增加了,卵巢充血、增大,終于有一個卵子成熟,月經周期開始了;生殖系統的體積和形狀最終確定,體質女性化,內分泌腺的平衡建立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過程采取了驟變的形式;女人的身體讓物種入駐不是沒有抵抗的;這場搏斗削弱了她,使她處于危險中,在青春期之前死去的男孩大約跟女孩差不多:十四到十八歲死去的人中,一百二十八個姑娘比一百個小伙子,而十八到二十二歲死去的人中,一百零五個姑娘比一百個小伙子。往往是在這時出現萎黃病、肺病、脊柱側凸、骨髓炎,等等。在某些人身上,青春期反常地早到:青春期約在四五歲時出現。相反,在另外一些人身上,青春期不會產生:出現性幼稚癥癥狀,忍受閉經或者痛經。有些女人出現男性化現象:腎上腺的過度分泌使她們具有男性特點。這些反常現象絕對不代表個體對物種制約的勝利,沒有任何方法逃避物種制約,因為它在使個體生命屈服的同時,也維持個體生命;這種二重性在卵巢的職能上表現出來;女人的生命力扎根在卵巢中,正如男人的生命力扎根于睪丸中:在這兩種情況下,被閹割的人不僅僅不能生育,他也退化和變質了;機體沒有“形成”,或形成得不好,會完全貧乏和失去平衡;只有在生殖系統充分發展的條件下,機體才能充分發展;但許多生殖現象并不關心主體的特殊生命,甚至使之處于危險中。青春期已發育的乳腺,在女人的個體經濟中不起任何作用,在她一生的任何時期,都可以切除乳腺。卵巢的許多分泌活動對卵巢,對它的成熟,在子宮適應它的需要中起到作用,可是對整個機體來說,這些分泌活動與其說是一個調節的因素,還不如說是一個導致失衡的因素;女人與其說適應自身,還不如說適應卵子的需要。從青春期到絕經,女人體內經歷的是一個麻煩,這個麻煩卻與她個人無關。盎格魯—撒克遜人把月經說成“詛咒”,事實上,在月經周期中沒有任何個人的目的。在亞里士多德的時代,人們認為每個月流出在受精時要形成孩子的血和肉的血,這個古老的理論在于說明女人不停歇地進行妊娠。在其他哺乳動物中,發情周期只發生在一個季節中,并不伴隨著流血,僅僅在高級的猴子身上和在女人身上才每個月在痛苦和流血中完成。大約在十四天內,包裹卵子的格拉夫氏濾泡中的一個增大體積,達到成熟,而卵巢在濾泡表面分泌激素,被稱為卵泡素。第十四天,進行排卵,濾泡的薄膜破裂(有時引起輕度出血),卵子落在管道中,而傷口擴大,形成黃色的物體。第二階段由此開始,或稱為黃體期,特點是分泌對子宮起作用的黃體激素。子宮出現變化:子宮壁的毛細管系統充血,打褶,呈現凹凸,形成花邊狀;這樣,在子宮中形成一個用于接受受精卵的搖籃。這些細胞的變化是不可逆轉的,在沒有受精的情況下,這個搖籃不會消失,也許在其他哺乳動物中,無用的殘余物被淋巴管帶走。但在女人身上,當子宮內膜的褶皺潰散時,黏膜脫落,毛細管打開了,大量血水滲透出來。然后,黃體變化時,黏膜重新形成,開始了濾泡的新階段。這個過程復雜,細節還處在相當神秘的狀態,它使整個機體開始行動,因為它伴隨著激素的分泌,激素調控著甲狀腺和垂體、中樞神經系統和植物神經系統,因此,也調控著內臟。幾乎所有的女人—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在這個時期都呈現出紊亂。血壓在開始流血之前升高,然后降低;脈搏加快,往往體溫升高,發燒是常見的;腹部疼痛;常常觀察到便秘的傾向,然后是腹瀉;也往往出現肝腫大、尿滯留、蛋白尿;許多人呈現出鼻黏膜充血(咽喉痛)的癥狀,有些人聽力和視力出現紊亂;出汗增加,而且開始時伴隨著sui generis
氣味,這氣味可能非常強烈,在整個經期內持續不散。基礎代謝增加了。紅血球數減少;但是血液傳送著一般儲備在組織中的物質,特別是鈣鹽;這類鹽的出現對卵巢、變肥大的甲狀腺、主宰子宮內膜變形和變得活躍的垂體起作用;這種腺體的不穩定導致神經極其脆弱,中樞神經系統受到損害,往往會頭痛,植物神經系統有激烈的反應,中樞神經系統的自動控制減弱了,這就產生生理反射和痙攣的復雜癥狀,并通過脾氣的極度不穩定表現出來:女人比平時更易激動,更神經質,更喜怒無常,會表現出嚴重的心理紊亂。正是在這個時期,女人感到自己的身體像異化的不透明物體一樣極其難受;它受到執著的、外來的、每個月都要在她身上制造和摧毀一個搖籃的生命的折磨;每個月有個孩子準備出生,又在紅色花邊狀物質的潰滅中流產;女人像男人一樣,是她的身體
,但她的身體是不同于她的東西。
當受精卵在子宮中著床,并在其中發育時,女人經歷更為深刻的異化;懷孕是一種正常現象,如果是在身體和營養正常的條件下懷孕的,那就對母親沒有損害,在她和胎兒之間甚至建立起某些對她有利的相互作用;有種樂觀的理論過于明顯地注重社會效用,然而事實上,懷孕是累人的事,對女人來說,對個人沒有好處,相反,要求她做出沉重的犧牲。懷孕往往在開頭幾個月內伴隨著缺乏胃口和嘔吐,在其他雌性家畜身上觀察不到這些現象,表現了機體對占據它的物種的反抗;機體在磷、鈣、鐵等方面都貧乏了,鐵的缺失難以填補;新陳代謝過快刺激了內分泌系統;神經系統處于亢奮狀態;至于血液,它的比重減小了,患了貧血,就像“守齋者、禁食者、一再放血者、康復病人”
。一個健康和營養很好的女人所能希望的一切,是在分娩后不太費勁便可挽回這些耗費;但往往在懷孕過程中會出現嚴重的事故或者至少是危險的紊亂;如果女人不夠強壯,如果她的衛生照顧不周,她就會由于多次生育過早變樣和衰老,眾所周知,這種情況在農村是常見的。分娩本身是痛苦的,而且很危險。正是在這種突發的危險中,人們極為明顯地看到,身體不是總能同時滿足物種和個體的需要;有時孩子死了,也有的時候孩子出生致母親于死命,或者孩子的出生在母親身上引起一種慢性病。哺乳也是一種累人的奴役;所有的因素—主要的無疑是激素的出現,即孕激素—使乳腺分泌乳汁;奶水上漲是痛苦的,常常伴隨著發燒,乳母正是在損耗自我活力中撫養新生兒。物種—個體的沖突在生產中有時以戲劇性的面貌出現,使女性身體令人不安地脆弱。人們常說,女人“肚里有病”;女人體內包含了一種敵對因素,這倒是真的:是物種在蠶食她們。她們的許多疾病不是來自外界的傳染,而是來自體內的失常:假性子宮炎是子宮內膜對反常的卵巢刺激產生的反應引起的;如果黃體持續存在,而不是在月經之后自行吸收掉,它就會引起輸卵管炎和子宮內膜炎,等等。
女人還得通過一次難以忍受的危機,才得以逃過物種的控制;在四十五至五十歲之間,出現與青春期相對的更年期。卵巢活動減少了,甚至消失了,這種消失使個體生命力變貧乏。人們設想,分解代謝的腺體—甲狀腺和垂體—竭力彌補卵巢功能的不足;因此,人們在青春活力消退的同時觀察到突發現象:陣熱、高血壓、神經質,有時性本能再次爆發。有些女人在身體組織中積存脂肪,另外一些女人男性化。在許多女人身上,內分泌的平衡重新建立。于是女人從女性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她和閹奴不同,因為她的生命力不變;然而,她不再受到滿溢而出的力量的折磨,她同自身相一致。有時人們說,上年紀的女人構成“第三性”;事實上,她們不是男性,但也不再是女性;尤其這種生理上的自主性是通過一種她們以前并不擁有的健康、平衡、活力表現出來的。
在女人身上,疊加于所謂性別的區別之上的,是或多或少直接成為其后果的特殊性;正是激素的作用決定女人的體質。一般說來,女人比男人矮小,體輕,女人的骨骼更纖弱,骨盆更寬大,適合于懷孕和分娩的職能;女人的結締組織固定脂肪,其形態比男人更圓潤;總的體態—形態、皮膚、毛發系統等等,在兩性之間明顯不同。男人的力量比女人要大很多:女人的力量大約是男人的三分之二;女人的肺活量要弱一些:女人的肺、氣管和喉嚨要小些;喉嚨的不同也帶來聲音的不同。血液比重在女人身上小些:血紅蛋白的合成能力差些;因此,女人不那么強壯,更易得貧血。她們的脈搏更快,血管系統更加不穩定:她們容易臉紅。一般說來不穩定是她們的機體的顯著特點;比如,在男人身上,鈣的新陳代謝穩定;而女人留在體內的鈣鹽要少得多,在來月經和懷孕時,女人排出鈣鹽;看來,卵巢接觸到鈣時會產生分解代謝;這種不穩定性在卵巢和甲狀腺中帶來混亂,女人的甲狀腺比男人發達:內分泌的不規則對植物神經系統產生作用;神經和肌肉的控制不能得到完全的保證。這種缺乏穩定性和控制力使女人情緒起伏,直接與血管的差異有關:容易心跳、臉紅等等;由此容易有痙攣的表現:流淚、狂笑、神經質。
可以看到,這些特點中有許多源于女人對物種的附屬性。這一考察最引人矚目的結論就在于此:在所有雌性哺乳動物中,女人是受到異化程度最高的,并且最激烈地拒絕這種異化;任何雌性哺乳動物,機體對生殖職能的從屬都沒有如此迫切,接受起來也沒有如此困難:青春期和更年期的危機,每月的“詛咒”,長時間而困難的妊娠,痛苦的、有時危險的分娩,疾病,事故,是女人的特點,可以說,因為她要確定自身為個體,要起來反抗命運,所以她的命運顯得更為悲苦。如果將女人與男人相比較,男人便顯得無比地具有特權,因為男人的生殖力不與他的個人生存相沖突;這是以持續的方式進行的,沒有危機,一般來說沒有事故。總體而言,女人同男人活得一樣長;但女人生病的時候多得多,有不少時期,女人不能支配自己。
這些生物學論據極為重要,它們在女人的歷史中起著頭等重要的作用,是女人處境的一個本質的因素,在我們以后的所有描述中,還要加以參考。因為身體是我們控制世界的工具,世界根據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來理解而有不同的呈現。因此,我們這樣長時間地研究這些論據;它們是一把鑰匙,能夠讓人理解女人。但我們拒絕這種觀點:它們對女人而言構成固定不變的命運。它們不足以確定性別的等級;它們不能解釋為什么女人是他者;它們不能將女人判定為永遠扮演從屬的角色。
人們經常認為,只有生理學能回答這些問題:兩性個體具有同樣的機會成功嗎?哪一性別在物種中起著更重要的作用?第一個問題對女人和對其他雌性生物來說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提出來的,因為動物構成特定的物種,能夠對這些物種提供靜止的描述,只消通過觀察,便能認定,母馬是不是比種公馬跑得更快,雄性黑猩猩是不是與雌性黑猩猩相比在智力測試中更勝一籌;而人類無時不在變化。有些唯物主義的學者曾經企圖以純粹靜止的方式提出問題;他們滿腦子是心理—生理的平行論,力圖建立雄性和雌性機體之間的數字比較,他們設想,這些測量結果能直接確定它們的職能大小。我想舉出這種方法引起的無益討論的一個例子。他們認為,大腦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分泌出思想,看來確定女人腦子的平均重量是否小于男人腦子的平均重量至關重要。他們發現,前者平均重1220克,后者重1360克,女人腦子重量從1000克至1500克不等,而男人腦子重量從1150克至1700克不等。可是,絕對重量是沒有意義的;因此,他們決意考慮相對重量。他們發現,在男人身上是1/48.4,而女人是1/44.2。因此,女人占據優勢。不,還必須加以修正:在這樣的對比中,較小的機體總是占優勢;在比較兩組個體,不考慮身體時,如果它們屬于同一物種,那么必須將身體重量取0.56次冪來除腦子的重量。他們認為,男女代表兩種不同類型。因此,得出如下的結果:

結果幾乎是相等的。這些細致的討論并不引起許多關注,因為在腦子重量和智力發育之間建立不了任何關系。他們無法進一步給確定雌性和雄性激素的化學式做出心理解釋。至于我們,我們毫不含糊地拋棄心理—生理的平行論觀點,這種理論的基礎早就被徹底摧毀了。如果我舉出這種觀點,是因為在哲學上和在科學上,雖然它已經完蛋,但仍然糾纏著許多人的思想,可以看到,在有些人的頭腦中還保留著更古老的殘余。我們也拒絕一切暗示存在一種價值的自然等級的參照體系,比如,進化的等級;要想知道女人是否不如男人成熟,是否更接近高級靈長類動物,等等,那是無益的。所有這些將一種模糊的自然論與一種更加模糊的倫理學或美學相混同的論述,只不過是純粹的廢話。只有從人的觀點出發,才能將女人與男人做比較。但人的定義是,人不是一種既定的生物,而是生來如此這般。正如梅洛—龐蒂非常正確地指出,人不是一種自然物種,而是一種歷史觀點。女人不是一種固定的實在,而是一種變化;正是必須在變化中把她與男人相對照,就是說,必須給她的可能性下定義,可使那么多的爭論走樣的是,人們企圖將女人約減到她以往那樣,約減到今日那樣,然而人們提出的是她的能力問題;事實是,能力只有在實現的情況下才明顯地表現出來;但事實同樣是,當審察超越性和超越的存在時,永遠無法理清這筆賬。
但可以說,在我采取的觀點—海德格爾、薩特、梅洛—龐蒂的觀點—中,如果身體不是一件東西,它就是一種處境:它是我們對世界的掌握和我們的計劃的草圖。女人比男人弱小;她的肌肉擁有的力量小,紅血球少,肺活量也小;她跑得慢些,抬得動的東西輕些,幾乎沒有哪一種運動她可以同男人競爭;她不能同男人搏斗。這種弱點之外,還要加上不穩定性、缺乏控制力和上文我們已經談過的脆弱,這些情況是事實。她對世界的掌握因此要更受限制;她的毅力差些,制訂計劃時少些堅持,執行計劃的能力也同樣差些。就是說,她的個體生命沒有男人那樣豐富。
實際上,這些事實不會被抹殺,但是它們本身沒有什么意義。一旦我們接受從人的角度,從存在出發去界定身體,生物學就變成一種抽象科學;生理學論據(肌肉不夠發達)具有的意義從屬于整個環境;只有根據人給自身提出的目的、人所掌握的工具和人制定的法則,“弱點”才顯現為弱點。如果人不想理解世界,那么,掌握事物這個觀念本身也就沒有意義;在這種理解中,并不要求充分使用人體力量,在可利用的最小限度之上,差異被抵消;在風俗禁止暴力的地方,肌肉的力量不會建立統治地位,必須有存在、經濟和道德的參照,弱的概念才能具體地界定。有人說過,人類是一種反自然;這種說法不完全準確,因為人無法悖逆既定;但正是通過接受既定的方式,人才建立既定的真相;自然只有被人的行動重新掌握,對人才有實在性,人自身的本性也不例外。同人對世界的掌握一樣,不可能在抽象中衡量生殖職能對女人構成的負擔,生育與個體生命的關系,在動物身上是通過發情周期和交尾季節自然而然調節的;在女人身上這種關系并不確定;只有社會才能決定這種關系;根據社會要求出生的多寡,根據懷孕和生育過程中的衛生條件,女人對物種的屈從或多或少更加嚴重。因此,如果可以說,在高等動物中,個體生存對雄性比對雌性限制更嚴,那么,在人類中,個體“可能性”則取決于經濟和社會狀況。
無論如何,雄性的個體特權并不會一直賦予其在物種中的優勢;雌性在生育中重新獲得另一種自主。有時,雄性將自身的統治地位強加于雌性,例如朱克曼研究的猴子的情況就是這樣;但往往配對的兩性分開生活;雄獅和雌獅平均分配照顧家庭。這一點上,人類的情況仍然與任何一個物種不同;人首先不是作為個體確定自身的;男人和女人從來不在一對一的格斗中互相挑戰;夫婦是一個原始的共在;而且總是作為一個更廣大的集體或固定或過渡的因素出現;在這些群體中,男性和女性,誰對物種更加重要呢?從配子、從交媾和懷孕的生物職能來看,男性本原是為了維持才創造,女性本原是為了創造而維持,在社會生活中,這種區分變成什么?對于寄居于外來機體或底物基礎上的物種,對于自然界大量提供食物、無需費力捕食的物種,雄性的作用只限于授精;當必須尋找、驅逐、搏斗,以便保證幼仔有必需的食物時,雄性往往參與撫養;在母親不再喂奶之后很久,孩子們都不能自我供給需要的物種中,這種積極參與是必不可少的,于是雄性的工作極為重要;沒有雄性,其激發的生命便不能維持下去。只要一個雄性,每年就能給許多雌性授精,而為了讓孩子們出生后能生存下去,保護它們,抵抗敵人,從自然界獲得它們所需要的一切,雄性是必不可少的。生產力和生殖力的平衡,在人類歷史的不同經濟時期實現的情況不同,這些不同時期決定了男性和女性與子女的關系,因而是兩性之間的關系。于是我們走出生物學領域,因為只根據這一點,不能得出是哪個性別在延續物種中起更重要的作用。
一個社會畢竟不是一個物種,物種在社會中是作為生存實現自己的;物種的自我超越是朝向世界和朝向未來的,其習慣不是從生物學得出的;個體從來不交付于自然,而是服從習慣這第二自然,表達其本體態度的愿望和恐懼反映在其中。人不是作為身體,而是作為受禁忌和法律制約的身體,才意識到自身,自我完善,正是以某些價值的名義,人受到重視。再一次,生理學并不能建立價值,更確切地說,生物學論據具有生存者賦予它的價值。如果女人引起的尊敬或恐懼不允許對她使用暴力,男性的力量優勢就不是權力的源泉。如果風俗確定—就像在某些印第安人部落中—由姑娘來選擇丈夫,或者如果是父親決定婚姻,男性的性方面的主動性也就不能提供任何主動性和任何特權。母親和孩子的緊密關系,根據給予孩子的不同價值,對她將是尊嚴或卑鄙的源泉;這種關系本身,會根據社會偏見得到承認或否認。
因此,我們要根據本體論的、經濟的、社會的和心理的觀點,來闡明生物學的論述。女人對物種的屈從,她的個人能力的局限,是極其重要的事實;女人的身體是她在世界上所占處境的基本因素之一。但并非只此一點就足以界定女人;這個因素只有通過行動和在一個社會內部被意識承擔起來,才具有體驗過的實在;生物學不足以對我們關注的問題提供答案:為什么女人是他者?要知道的是,在女人身上,在歷史的過程中,自然怎樣被攫取了;要知道的是,人類把女性變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