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到當下
- (挪)奎納爾·希爾貝克 尼爾斯·吉列爾
- 5499字
- 2019-01-04 14:22:46
第三節 藝術的倫理責任
柏拉圖的對話使他成了文學中的一位經典作者。他不僅是個哲學家,也是個詩人,是個天才作家。柏拉圖一直以來都是許多藝術家和詩人(尤其在浪漫時期)的靈感來源。他不僅被看作是一位研究純粹形式的哲學家,一位數學哲學家,以及以宗教態度對待生活、研究精神力量的哲學家,也被看作是一個研究詩歌(Muses)和藝術的哲學家。可是,柏拉圖在他的政治哲學中對藝術和藝術家持非常懷疑的態度。他提出在理想國中建立嚴格的藝術審查制度,并驅逐那些不符合或無法符合這個制度的藝術家。他的言行矛盾嗎?對柏拉圖來說,在藝術的模棱兩可角色背后是什么?給出的理由有很多。但在這里,如在其他地方一樣,這里也有一些詮釋上的問題;在作了這個保留之后,我們可以作如下分析。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圖并沒有在真、善、美——或科學、道德和藝術之間作明確區分——這種區分從啟蒙運動以來就一直是現代的一個常見現象。在現代,我們能找到如參見英譯本L'art pour L'art即“為藝術而藝術”的口號,因為藝術被看作區別和獨立于道德關懷和政治關懷的。從現代觀點看,說藝術只應該根據藝術的標準來評價,不應該根據善或真,有用或有害來評價,這話有道理。藝術作品即使不能提升道德或真理,也可以成為偉大的藝術。但是對柏拉圖來說,這種真、善、美之間嚴格區分是不合理的。相反,他認為理念之間相互聯系:善和美的理念交織在一起。美指向善,善也指向美。藝術不能脫離道德。倫理學和美學不能分開。一方面,這意味著藝術家對社會的重要性,但另一方面,也意味著柏拉圖不承認藝術是道德中立的。
還有一個與理念論聯系在一起的觀點也影響了柏拉圖對藝術的看法。根據理念論,理念代表真實的存在。而感覺世界的事物是以某種方式對理念的反映。也就是說,當一個畫家畫畫,比如畫頭鹿時,從某種意義說,他或她畫的是摹本的摹本。首先,我們有個鹿的理念,然后我們看到感知世界的許多鹿,最后我們畫了其中的一頭可感的鹿。因此,藝術是第二級,甚至是第三級的;它是摹本的摹本。從這個意義說,藝術的地位不高,它只是對真理的感知。柏拉圖認為,藝術的本質是復制和摹仿??筛惺挛锸抢砟畹哪”?,而藝術作品又是可感事物的摹本。理念是可感事物的原型,也是復制可感事物的藝術品的原型。因此藝術家應該努力復制理念。根據柏拉圖的哲學,這個要求是必然的。這樣作為摹仿(希臘語:mimesis)的藝術理論就與尋求真理的要求聯系起來;先是尋求可感的實在,再是尋求理想的實在,也就是柏拉圖所說的真正的實在。但人類在一生的教育過程中,總是不斷地來回于感知世界的感覺經驗和對理念的洞見中。藝術家也是如此。所以,在柏拉圖看來,可以想象,藝術家也可能不只受可感事物的激發,而直接被理念激發。這樣藝術家就成為傳遞理念的媒介。但是在柏拉圖看來,藝術家領悟的東西是含糊不清的,因為他們沒有受到哲學家的理智指導,有靈感的藝術家也無法對所見作出恰當解釋。他們會損壞或篡改理念。所以必須靠哲學家去監督藝術家,盡管藝術家能直接從理念那里得到靈感啟發。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詳細指明了不同藝術家應該從事的工作。如詩人——雖然充滿魅力,但因為遠離真理——就必須受到有洞見者的管理:“我們必須堅信,只有歌頌神明和贊美好人的頌詩才允許進入我們城邦。”但這個“質量把關”不只適用于與語言有關的藝術,還適用于如音樂和唱歌等許多直接通向靈魂的藝術形式(照柏拉圖的說法)。因此,柏拉圖既反對那種會點燃人們難以控制的激情的音樂,也反對那種使人昏昏欲睡的音樂。音樂和其他藝術一樣,都是用來培養靈魂和提高道德品質的。與詩一樣,音樂也必須能提高對理念的洞見,包括對正義理念的洞見,而不是去混淆或庸俗化我們的思想和情感。
柏拉圖是一個特別強調統一的哲學家。他強調的是辯證綜合,而不是區分和差別。統一和結合優于分離。因此他是一個“整體論者”。也因為他沒有對不同的領域和工作進行區分,所以他不能容納這些領域所能夠提供的自由。
思考題
1.請討論柏拉圖的理念論。請說明對理念的洞見和對可感現象的知識之間的區別。
2.“柏拉圖的理念論為倫理-政治規范和價值提供了一個普遍有效的基礎”。請討論這個主張的根據是什么。
3.請討論柏拉圖的理念論和他的國家學說之間的聯系。
進一步閱讀的建議
原始文獻
Ion,translated by Benjamin Jowett,Oxford,1892.
Crito,translated by Benjamin Jowett,Oxford,1892.
Phaedo,translated by Benjamin Jowett,Oxford,1892.
The Republic,translated by Benjamin Jowett,Oxford,1892.
二手文獻
Barder,E.,Greek Political Theory,London,1970.
Kraut,Richard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Cambridge,1992.
Taylor,A.E.,Plato,the Man and his Work,5th edition,London,1948.
原著選讀
柏拉圖:《理想國》
(選自《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第五卷
蘇:除非哲學家成為我們這些國家的國王,或者我們目前稱之為國王和統治者的那些人物,能嚴肅認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權力與聰明才智合而為一;那些得此失彼,不能兼有的庸庸碌碌之徒,必須排除出去。否則的話,我親愛的格勞孔,對國家甚至我想對全人類都將禍害無窮,永無寧日。我們前面描述的那種法律體制,都只能是海客談瀛,永遠只能是空中樓閣而已。這就是我一再躊躇不肯說出來的緣故,因為我知道,一說出來人們就會說我是在發怪論。因為一般人不容易認識到:除了這個辦法之外,其他的辦法是不可能給個人給公眾以幸福的。
第六卷
蘇:你知道,當事物的顏色不再被白天的陽光所照耀而只被夜晚的微光所照的時候,你用眼睛去看它們,你的眼睛就會很模糊,差不多像瞎的一樣,就好像你的眼睛里根本沒有清楚的視覺一樣。
格:的確是這樣。
蘇:但是我想,當你的眼睛朝太陽所照耀的東西看的時候,你的眼睛就會看得很清楚,同是這雙眼睛,卻顯得有了視覺。
格:是的。
蘇:人的靈魂就好像眼睛一樣。當它注視被真理與實在所照耀的對象時,它便能知道它們了解它們,顯然是有了理智。但是,當它轉而去看那暗淡的生滅世界時,它便只有意見了,模糊起來了,只有變動不定的意見了,又顯得好像是沒有理智了。
格:是這樣。
蘇:好了,現在你必須承認,這個給予知識的對象以真理給予知識的主體以認識能力的東西,就是善的理念。它乃是知識和認識中的真理的原因。真理和知識都是美的,但善的理念比這兩者更美——你承認這一點是不會錯的。正如我們前面的比喻可以把光和視覺看成好像太陽而不就是太陽一樣,在這里我們也可以把真理和知識看成好像善,但是卻不能把它們看成就是善。善是更可敬得多的。
格:如果善是知識和真理的源泉,又在美的方面超過這二者,那么你所說的是一種多么美不可言的東西?。∧惝斎徊豢赡苁窍胝f它是快樂吧?
蘇:我決沒有這個意思。還是請你再這樣來研討一下這個比喻吧!
格:怎么研討?
蘇:我想你會說,太陽不僅使看見的對象能被看見,并且還使它們產生、成長和得到營養,雖然太陽本身不是產生。
格:當然不是。
格: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但是懂得不完全,因為你所描述的這個過程在我看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不過無論如何我總算懂得了,你的意思是要把辯證法所研究的可知的實在和那些把假設當作原理的所謂技術的對象區別開來,認為前者比后者更實在;雖然研究技術的人(在從假設出發研究時)也不得不用理智而不用感覺,但是由于他們的研究是從假設而不上升到絕對原理的,因此你不認為他們具有真正的理性,雖然這些對象在和絕對原理聯系起來時是可知的。我想你會把幾何學和研究這類學問的人的心理狀態叫做理智而不叫做理性,把理智看成是介乎理性和意見之間的東西的。
蘇:你很懂得我的意思了?,F在你得承認,相應于這四個部分有四種靈魂狀態:相當于最高一部分的是理性,相當于第二部分的是理智,相當于第三部分的是信念,相當于最后一部分的是想象。請你把它們按比例排列起來,給予每一個以和各部分相當程度的真實性。
格:我懂你的意思,也同意你的意見,并且愿意按照你的意見把它們排列起來。
第七卷
蘇:接下來讓我們把受過教育的人與沒受過教育的人的本質比作下述情形。讓我們想象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長長通道通向外面,可讓和洞穴一樣寬的一縷亮光照進來。有一些人從小就住在這洞穴里,頭頸和腿腳都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只能向前看著洞穴后壁。讓我們再想象在他們背后遠處高些的地方有東西燃燒著發出火光。在火光和這些被囚禁者之間,在洞外上面有一條路。沿著路邊已筑有一道矮墻。矮墻的作用像傀儡戲演員在自己和觀眾之間設的一道屏障,他們把木偶舉到屏障上頭去表演。
格:我看見了。
蘇:接下來讓我們想象有一些人拿著各種器物舉過墻頭,從墻后面走過,有的還舉著用木料、石料或其他材料制作的假人和假獸。而這些過路人,你可以料到有的在說話,有的不在說話。
格:你說的是一個奇特的比喻和一些奇特的囚徒。
蘇:不,他們是一些和我們一樣的人。你且說說看,你認為這些囚徒除了火光投射到他們對面洞壁上的陰影而外,他們還能看到自己的或同伴們的什么呢?
格:如果他們一輩子頭頸被限制了不能轉動,他們又怎樣能看到別的什么呢?
蘇:那么,后面路上人舉著過去的東西,除了它們的陰影而外,囚徒們能看到它們別的什么嗎?
格:當然不能。
蘇:那么,如果囚徒們能彼此交談,你不認為,他們會斷定,他們在講自己所看到的陰影時是在講真物本身嗎?
格:必定如此。
蘇:又,如果一個過路人發出聲音,引起囚徒對面洞壁的回聲,你不認為,囚徒們會斷定,這是他們對面洞壁上移動的陰影發出的嗎?
格:他們一定會這樣斷定的。
蘇:因此無疑,這種人不會想到,上述事物除陰影而外還有什么別的實在。
格:無疑的。
蘇:那么,請設想一下,如果他們被解除禁錮,矯正迷誤,你認為這時他們會怎樣呢?如果真的發生如下的事情:其中有一人被解除了桎梏,被迫突然站了起來,轉頭環視,走動,抬頭看望火光,你認為這時他會怎樣呢?他在做這些動作時會感覺痛苦的,并且,由于眼花繚亂,他無法看見那些他原來只看見其陰影的實物。如果有人告訴他,說他過去慣常看到的全然是虛假,如今他由于被扭向了比較真實的器物,比較地接近了實在,所見比較真實了,你認為他聽了這話會說些什么呢?如果再有人把墻頭上過去的每一器物指給他看,并且逼他說出那是些什么,你不認為,這時他會不知說什么是好,并且認為他過去所看到的陰影比現在所看到的實物更真實嗎?
格:更真實得多呀!
蘇:如果他被迫看火光本身,他的眼睛會感到痛苦,他會轉身走開,仍舊逃向那些他能夠看清而且確實認為比人家所指示的實物還更清楚更實在的影像的。不是嗎?
格:會這樣的。
蘇:再說,如果有人硬拉他走上一條陡峭崎嶇的坡道,直到把他拉出洞穴見到了外面的陽光,不讓他中途退回去,他會覺得這樣被強迫著走很痛苦,并且感到惱火;當他來到陽光下時,他會覺得眼前金星亂蹦金蛇亂竄,以致無法看見任何一個現在被稱為真實的事物的。你不認為會這樣嗎?
格:噢,的確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得見的。
蘇:因此我認為,要他能在洞穴外面的高處看得見東西,大概需要有一個逐漸習慣的過程。首先大概看陰影是最容易,其次要數看人和其他東西在水中的倒影容易,再次是看東西本身;經過這些之后他大概會覺得在夜里觀察天象和天空本身,看月光和星光,比白天看太陽和太陽光容易。
格:當然啰。
蘇:這樣一來,我認為,他大概終于就能直接觀看太陽本身,看見它的真相了,就可以不必通過水中的倒影或影像,或任何其他媒介中顯示出的影像看它了,就可以在它本來的地方就其本身看見其本相了。
格:這是一定的。
蘇:接著他大概對此已經可以得出結論了:造成四季交替和年歲周期,主宰可見世界一切事物的正是這個太陽,它也就是他們過去通過某種曲折看見的所有那些事物的原因。
格:顯然,他大概會接著得出這樣的結論。
蘇:如果他回想自己當初的穴居、那個時候的智力水平,以及禁錮中的伙伴們,你不認為,他會慶幸自己的這一變遷,而替伙伴們遺憾嗎?
格:確實會的。
蘇:如果囚徒們之間曾有過某種選舉,也有人在其中贏得過尊榮,而那些敏于辨別而且最能記住過往影像的慣常次序,因而最能預言后面還有什么影像會跟上來的人還得到過獎勵,你認為這個既已解放了的人他會再熱衷于這種獎賞嗎?對那些受到囚徒們尊重并成了他們領袖的人,他會心懷嫉妒,和他們爭奪那里的權力地位嗎?或者,還是會像荷馬所說的那樣,他寧愿活在人世上做一個窮人的奴隸,受苦受難,也不愿和囚徒們有共同意見,再過他們那種生活呢?
格:我想,他會寧愿忍受任何苦楚也不愿再過囚徒生活的。
蘇:如果他又回到地穴中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你認為會怎么樣呢?他由于突然地離開陽光走進地穴,他的眼睛不會因黑暗而變得什么也看不見嗎?
格:一定是這樣的。
蘇:這時他的視力還很模糊,還沒來得及習慣于黑暗——再習慣于黑暗所需的時間也不會是很短的。如果有人趁這時就要他和那些始終禁錮在地穴中的人們較量一下“評價影像”,他不會遭到笑話嗎?人家不會說他到上面去走了一趟,回來眼睛就壞了,不會說甚至連起一個往上去的念頭都是不值得的嗎?要是把那個打算釋放他們并把他們帶到上面去的人逮住殺掉是可以的話,他們不會殺掉他嗎?
格:他們一定會的。
蘇:親愛的格勞孔,現在我們必須把這個比喻整個兒地應用到前面講過的事情上去,把地穴囚室比喻成可見世界,把火光比喻成太陽的能力。如果你把從地穴到上面世界并在上面看見東西的上升過程和靈魂上升到可知世界的上升過程聯想起來,你就領會對了我的這一解釋了,既然你急于要聽我的解釋。至于這一解釋本身是不是對,這是只有神知道的。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在可知世界中最后看見的,而且是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最后看見的東西乃是善的理念。我們一旦看見了它,就必定能得出下述結論:它的確就是一切事物中一切正確者和美者的原因,就是可見世界中創造光和光源者,在理念世界中它本身就是真理和理性的決定性源泉;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活中行事合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見了善的理念的。
格:就我所能了解的而言,我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