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爐灶與火蜥蜴(2)
書名: 華氏451(同名科幻電影原著)作者名: (美)雷·布拉德伯里本章字數: 4941字更新時間: 2018-05-24 10:59:22
“米爾德里德!”
她的臉孔就像一座冰雪覆蓋的孤島,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云影掠過,她也感覺不到任何陰影。周遭只有她緊箍的雙耳中小蜜蜂的輕吟,她宛如玻璃的雙眼,她微弱進出鼻孔的呼吸,還有她對它是否進出、進出的不在乎。
方才被他踢得滾到一邊的物體,此刻在他自己的床邊下閃閃發光。那個小玻璃瓶早先滿盛三十顆安眠藥,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卻是空的。
他這么兀立之際,屋子上方的天空發出厲響。那巨大的撕裂聲儼如兩只巨掌,沿著綴縫扯開數萬英里長的黑線。蒙塔格被扯成兩半。他感覺自己的胸膛被切開。噴射轟炸機飛過天際,一架兩架,一架兩架,一架兩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發出凄厲的呼喊,他張開嘴,讓它們的尖嘯進出他齜咧的齒間。房屋搖撼。他手中的火焰熄滅。月長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電話。
噴射機飛走了。他感覺到他雙唇蠕動,摩擦著話筒。“急救醫院。”一聲可怕的呢喃。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噴射機的巨響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將覆蓋著星星的隕塵,就像一種奇異的雪。這就是他這么站在黑暗中發著抖,任雙唇不停地蠕動、蠕動之際,腦中的白癡念頭。
他們有這種機器。其實他們有兩種機器。一部鉆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條黑色眼鏡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積聚井中的所有老舊的水和老舊的歲月。它飲盡慢慢滾浮到表面的綠色物質。它是否也飲盡黑暗?它是否汲干多年來累積的毒素?一片靜寂中,它偶爾會傳出一種在體內窒塞而盲目搜索的聲音。它有一只眼睛。沒人味兒的機器操作員可以借他戴著的一種特殊視覺頭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靈魂。那只眼睛看見了什么?他沒說。他看見了,但并不明白那只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整個手術就跟掏挖院子里的陰溝沒什么兩樣。手術臺上的女人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探觸到的一層堅硬的大理石。無論如何,繼續往下探鉆,吸盡空虛,如果空虛這玩意可以憑那條吸汲之蛇的抽動來掏光的話。操作師站在那兒抽煙。另一部機器也在運作。
這另一部機器也是由一個身穿紅褐色不沾污連身服、同樣沒人味兒的家伙操作。這部機器負責汲盡體內的血液,換上新鮮的血液和血清。
“得雙管齊下清除這些東西,”操作員站在寂然無聲的女人跟前,說,“要是不把血液清理干凈,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兒要是留在血液內,血液會像個槌子似的敲擊腦子,砰砰敲個幾千下,腦子就干脆放棄了,干脆撒手。”
“住口!”蒙塔格說。
“我只是說說。”操作員說。
“你們弄好了沒?”蒙塔格說。
他倆關上機器。“弄好了。”他的憤怒甚至影響不了他們。他們叼著香煙,縷縷煙霧繚繞在他們的鼻子周圍,鉆入眼睛,他們眼睛既不眨也不瞇一下。“總共五十塊。”
“何妨先告訴我,她會不會有事?”
“當然不會有事。我們已經把所有惡毒的玩意兒統統裝進這個箱子里,現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說過,把舊玩意兒取出來,裝進新東西,就沒事啦。”
“你倆都不是醫生。急診醫院為什么不派個醫生來?”
“咄!”操作員嘴上的香煙顫動,“這種病例我們一個晚上接九十件。打從幾年前開始,病例數量太多,我們就設計了這種特殊機器。當然,胃鏡這玩意兒是新發明的,其余都算是老古董。這種病例不需要醫生;只需要兩個打雜的,花上半個鐘頭就解決了問題。噢……”他起步走向房門,“我們得走了。這舊耳機剛收到另一通急救電話。又有個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要是還有需要,只管打電話。讓她保持安靜。我們給了她一劑鎮靜劑。她醒來之后會覺得餓。再見啦。”
說完,這兩個抿嘴叼煙的男子,兩個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們的機器和導管,那一箱液態憂郁和深暗稠濃的無名物質,悠哉游哉步出房門。
蒙塔格頹然坐到一張椅子上,望著那個女人。此刻,她雙目輕闔,他伸出手,感覺到她呼出的暖暖的呼吸。
“米爾德里德。”他終于喃喃道。
我們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們有幾億人,這個數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識。陌生人跑來侵犯你,陌生人跑來剖開你的心,陌生人跑來抽你的血。老天,這些人是什么人?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們!
半小時過去。
這個女人體內的血液是新鮮的,而新血似乎對她產生了脫胎換骨的作用。她面頰暈紅,雙唇充滿了血色,看起來柔軟而松弛。她體內流動的是別人的血。但愿也換上別人的皮肉、腦子和記憶。但愿他們也能把她的腦子一塊兒取出,送到干洗店、掏空口袋,蒸氣干洗,然后重新裝填,明兒早上再送回來。但愿……
他起身拉開窗簾,把窗戶整個兒打開,讓夜晚空氣流入室內。此刻是凌晨兩點。他在街上遇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然后進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這一切當真只是短短一個鐘頭之前的事?短短一個鐘頭,但世界已消蝕過又萌生出一個嶄新而無色無趣的形態。
笑聲掠過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絲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傳來,他們的笑是那么溫文而誠摯。尤其,他們的笑聲輕松真誠,無一絲忸怩勉強,笑聲來自那棟在這么大半夜里仍燈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地隱藏在黑暗中,蒙塔格聽到人聲聊著、聊著、聊著,給予、編織、再編織著他們令人迷醉的網。
蒙塔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過草坪。他站在那棟傳出聊天聲的屋子外面的陰影中,心想自己或許甚至會敲敲他們的屋門,小聲說:“讓我進去。我一句話也不會說,我只想在一邊聽。你們到底在聊些什么?”
可他只是一直站在那兒,身子冷透了,臉像一張冰做的面具,聆聽著一個男人(是那個舅舅?)語調從容地說著。
“唔,終歸說來,如今是衛生紙可隨意使用的時代。拿別人當紙擤鼻涕,然后把紙揉成團,沖掉,再取一張,擤鼻涕,揉成團,沖掉。人人踩著旁人求取名利。自個兒沒個計劃,又不認識什么名人,要怎么支持自個兒的家鄉球隊?說到這兒,他們上場穿的運動衫是什么顏色?”
蒙塔格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任窗戶敞開著,他察看了一下米爾德里德,替她仔細蓋好被單,然后自己躺下,讓月光映照著他的顴骨和緊蹙的眉脊,月光分別在兩只眼睛里蒸發,形成兩股銀白色洪流。
一滴雨水。克拉莉絲。又一滴。米爾德里德。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絲。兩滴,米爾德里德。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絲、米爾德里德、舅舅、火、安眠藥,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衛生紙,踩著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紙、沖掉。一、二、三,一、二、三!雨來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聲隆隆。整個世界傾瀉而下。火焰有如火山爆發直往上冒。噴涌的吼聲和傾瀉的激流交織,持續不斷沖向清晨。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說著,讓一片安眠藥在他的舌頭上融化。
早上九點,米爾德里德的床鋪空著。
蒙塔格迅速起身,心怦怦直跳,他奔過走廊,停在廚房門口。
吐司從銀色烤面包機蹦出,一只蜘蛛狀金屬機器手接住它,涂上黃油。
米爾德里德望著機器手將吐司送到她的盤子上。她兩耳塞著嗡嗡作響的電子蜜蜂,打發時間。突然,她抬起目光,看見他,點個頭。
“你還好吧?”他問。
戴了十年海貝耳機,她已是讀唇語的行家。她又點個頭,把另一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機,設定時間。
蒙塔格坐下。
他妻子說:“不懂為什么我會這么餓。”
“你……”
“我餓壞了。”
“昨晚……”他開口。
“沒睡好。感覺真不舒服,”她說,“天,我真餓,弄不懂怎么回事。”
“昨晚……”他又說。
她漫不經意讀他的唇語。“昨晚怎么了?”
“你不記得?”
“什么事?我們辦了個瘋狂派對還是什么?感覺像宿醉似的。天,我真餓。有誰來過?”
“來了幾個人。”他說。
“我想也是。”她咬著吐司。“胃好酸,可是我餓得就像肚子整個兒給掏空了似的。但愿在派對上我沒出什么丑。”
“沒有。”他輕聲說。
蜘蛛機器手遞給他一片抹了黃油的吐司。他拿著吐司,感覺像是非得盡義務似的。
“看你的模樣倒不怎么餓。”他妻子說。
傍晚時分下雨了,整個世界一片陰灰。他站在玄關內,戴上那枚橫趴在熊熊燃燒的橘紅色火上的蜥蜴徽章。他抬頭望著通風孔良久。他的妻子正在電視間看她的劇本,此刻停下來抬起頭。“咦,”她說,“你在思考!”
“是啊,”他說。“我一直想跟你談談。”他頓了頓,“昨晚你吞了整瓶安眠藥。”
“啊,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她口氣詫異。
“瓶子空了。”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我何苦做那種事?”她說。
“也許你吃了兩顆藥,過后忘記又吃了兩顆,然后又忘了再吃兩顆,結果昏昏沉沉不停地吃了三四十顆藥。”
“咄,”她說,“我何苦做這種傻事?”
“我不知道。”他說。
顯而易見她在等著他離家。“我沒做那種事,”她說,“絕對不會。”
“好吧,隨你怎么說。”他說。
“這正是劇本上那位女士說的話。”她繼續看她的劇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戲?”他口氣厭倦。
她未再抬起目光。“唔,這是一出十分鐘長的立體巡回演出舞臺劇。他們今早寄來我的臺詞。劇本中故意漏寫一個角色對白,這是個新點子。這漏寫的角色是個家庭主婦,也就是我。等到該講這段漏掉的臺詞時,他們會從三面電視墻一起望著我,我就說出那段臺詞。嗯,比方說,那個人說:‘你對這整個構想有什么看法,海倫?’說完他望著坐在這兒舞臺中央的我,明白吧?我就說,我說……”她停頓下來,拿指頭比著劇本上的一段臺詞,“‘我認為很好啊!’然后他們繼續演戲,直到他又說:‘你同意嗎,海倫?’我就說:‘當然同意!’有意思吧,蓋?”
他站在玄關,望著她。
“真有意思。”她自個兒說。
“這出戲演的是什么?”
“我剛才告訴你啦。有三個人,名字叫鮑伯、露絲和海倫。”
“哦。”
“真的很有趣。等我們有能力購置第四面電視墻,那就更好玩了。你想我們還要攢多久錢,才能拆掉第四面墻壁,裝上第四面電視墻?只要花兩千塊哪。”
“那是我一年薪水的三分之一。”
“才兩千塊,”她回答,“而且我想,有時候你也該顧及我。要是裝上第四面電視墻,啊,那這個電視間就好像根本不是我們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間。我們少買幾樣東西也過得去。”
“為了付第三面電視墻的費用,我們已經少買了幾樣東西。那是兩個月之前才裝設的,記得嗎?”
“沒別的事了吧?”她望著他良久,“唔,拜了,親愛的。”
“拜了,”他說。他停下腳步,回身。“這出戲結局圓滿嗎?”
“我還沒讀到那么后面。”
他走過去,看看最后一頁,點個頭,折好劇本,遞還給她。他跨出家門,步入雨中。
雨漸稀,女孩走在人行道中央,仰著頭,疏落的雨水滴在她臉上。看見蒙塔格,她微笑。
“哈啰!”
他回了聲招呼,接著說:“你這又在做什么?”
“我還在發瘋啊。下雨的感覺真好。我喜歡在雨中散步。”
“我看我不會喜歡做這種事。”他說。
“要是你試試看,也許就會喜歡哪。”
“我從沒試過。”
她舔舔唇。“連雨的滋味都不錯呢。”
“你這是做什么?到處閑逛,事事都試一遍?”他問道。
“有的時候兩遍。”她望著她手中的一樣東西。
“你手里拿著什么?”他說。
“我想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朵蒲公英。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會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有沒有聽說過拿它揉搓下巴的傳說?瞧。”她笑著拿那朵花揉搓自己的下巴。
“怎么說?”
“如果它的顏色搓掉了,那就表示我在戀愛。有沒有?”
他不由得看看。
“如何?”她問。
“你的下巴染黃了。”
“好極了!你來試試。”
“對我不會管用的。”
“來。”他來不及閃躲,她已把蒲公英伸到他的下巴下方。他退開,她嬌笑。“別動!”
她細看他的下巴,蹙起眉頭。
“如何?”他說。
“真可惜,”她說,“你不愛任何人。”
“有,我愛!”
“沒顯示出來啊。”
“我有,愛得很深!”他絞盡腦汁苦思一張符合這句話的臉孔,但卻想不出來。“我有!”
“哦,別那副表情嘛。”
“是那朵蒲公英,”他說,“你把它的色粉都磨光了。所以在我身上不管用。”
“對,一定是這樣。哦,我讓你不高興了,我看得出來;對不起,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膊肘。
“沒有,沒有,”他立刻說,“我沒事。”
“我得走了,所以,快說你原諒我。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不高興倒是有的。”
“我得去看我的心理醫生了。他們逼我去,我就編造一些話。我不知道他對我作何感想。他說我是顆洋蔥!我讓他忙著剝一層又一層洋蔥皮。”
“我倒相信你需要看心理醫生。”蒙塔格說。
“你這話不是真心的。”
他吸了口氣,吐出,最后說:“對,不是真心的。”
“心理醫生想知道我為什么跑到樹林里去遠足、賞鳥兒、搜集蝴蝶。改天我把我的搜集品拿給你看。”
“好。”
“他們想知道我怎么打發時間。我告訴他們,有時候我就那么坐著思考。可是我不告訴他們思考些什么,我讓他們瞎猜。有時候,我告訴他們,我喜歡仰起頭,就像這樣,讓雨水落在嘴里。它的味道就像酒。你有沒有試過?”
“沒有,我……”
“你是原諒我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