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覺曉輕輕吸氣,右手握緊劍柄,左手捏住鐵衣劍鋒銳的劍口,“舉劍祭天”,平平的托起了那柄長劍。刀光的映照下,他凝然不動,任憑那柄剛猛無儔的倭刀砸在鐵衣劍的劍脊上。一聲刺耳的金鐵交擊之聲,一連串跳躍著的火花從刀劍上濺開,空中的佐佐木宏次郎借那一擊的反挫之力凌空倒飛而起,空中含胸收勢,連翻數(shù)個跟斗才化去劍上的抗力,屈膝落在方覺曉身前,長刀狠狠插入地面,好歹穩(wěn)住了身形。方覺曉方才吸的一口氣尚不及吐出,急忙再吸一口氣壓制丹田,才把胸口那道狂亂的氣息壓下。胸口卻是嘶啦一聲響,袍子已經(jīng)裂開了一條尺長的裂口,佐佐木的刀沒有及身,凌厲的刀風(fēng)已經(jīng)破空先至!方覺曉舉起左手,對著月光,一道黑紅的血跡劃過他的指尖,一滴滴墜在地上。他以“施無畏指”,“空相劫勁”兩種佛門神功運(yùn)于指端,尤然在佐佐木的刀勢壓迫下為自己的劍鋒傷了手指!
佐佐木默然起身,他抽出地下的長刀,迎風(fēng)一抖,長刀就在空中化為碎片,嘴角一絲鮮血慢慢爬了出來。
他狠狠地看著方覺曉,從懷里慢慢拔出一柄兩尺的短刀,刀面黝黑,毫無光澤。他低聲喝道:“好劍!”
臉色忽然變的極其猙獰可怖,他張開嘴,猛的咬破舌尖,把一口濃濃的血噴在刀面上。方覺曉驚訝之間,只聽得身后范長柯低聲喝道:“嗜血妖刀失夢刀,方捕頭小心了,剩下的老夫自會解決!”
方覺曉心神一動,正想退下避開他嗜血妖刀的鋒芒,卻見他猛的揮刀,刀上的血灑了開去,刀忽然變的皎潔如月,卻有一股淡淡的妖邪之氣漸漸和佐佐木自己融為一體!身后的太湖石中,一陣急風(fēng)呼嘯,一陣暗器疾蜂一樣射出,與此同時,范長柯伴著一道閃光掠了出去,自然是他手中的卦劍。方覺曉無奈,劍鋒垂地,靜了下來,夜風(fēng)撩起他的額發(fā),好似在沉思一樣。
佐佐木看見范長柯和屋后的袁重七忽然出現(xiàn),也是一驚,但只是稍稍側(cè)過頭看了一眼,也不得不把視線拉回到方覺曉的身上。他看見方覺曉的鐵衣在月華下漸漸溢出了一層水汽一樣,朦朦朧朧把他包裹在其中,薄薄的水汽中的方覺曉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和佐佐木兩人都已經(jīng)祭起了全身的真元,固然他想退后而佐佐木欲回去救援,卻都不可能了。退無可退!
佐佐木雷霆般的大喝一聲,身形急動,轉(zhuǎn)側(cè)腳步向左首奔去,舉刀壓在胸口,繞著方覺曉發(fā)瘋一樣的繞起圈來。他速度時快時慢,且伴以腳步的變化,可是他和方覺曉之間的距離卻始終是七丈遠(yuǎn)近,半分不多,也半分不少!方覺曉御氣沖關(guān),掃蕩靈臺,把心神收在劍上,只覺得無處不在的殺氣漸漸把自己包裹了起來。一陣?yán)浜箾_上他的額頭,他知道佐佐木用的是類似中原武術(shù)中最詭異難測的“漫天燃燈”之術(shù),四處都是他的影子,仿佛那股殺氣彌漫四方。佐佐木便象一個圓圈,而方覺曉正是圓心,他只要稍微出現(xiàn)一個小破綻,佐佐木轉(zhuǎn)生歸一,從一點(diǎn)破圓開殺,他是防不勝防的。而在佐佐木眼里,無論他變化如何詭異,方覺曉始終在圓心中凝然若忘,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劍氣不多不少,恰好覆蓋了方圓七丈之內(nèi),是以他數(shù)次幾乎忍不住要“破圓”,但始終還是忍下了。無奈之中,他把氣力催發(fā)到極致,冷冷的月華里,已經(jīng)看不清他人在何處!終于,方覺曉左踏一步,稍微一頓,負(fù)劍在背,隨著佐佐木的身法動了起來。他已經(jīng)實(shí)在辯不清佐佐木的位置和刀勢,于是,他以動制動。在諾大的院子里,他們兩人時而畫圓逆轉(zhuǎn),時而并排順行,時而停頓,時而疾沖,但是,他們間的距離,始終都是七丈,他們只見,好象有兩柄劍尖死死抵在一處,根本進(jìn)不得,而一退,對方的長鋒就會順勢而進(jìn)。
所以,他們只是在疾奔中找尋那白駒過隙的一瞬殺機(jī),兩道影子在驚心動魄的流轉(zhuǎn)。
范長柯的獨(dú)門暗器,七七四十九塊“算天籌”剛剛射到,他的人和卦劍也已到了,凌厲的劍光閃爍之間,一只只血箭從那幾個黑衣忍者的身上標(biāo)了出來,袁重七的長劍也毫不容情,痛下狠手。這幾個黑衣忍者的武功比起佐佐木卻是是天壤之別,事實(shí)上佐佐木在日本甲賀忍者中的威名也確實(shí)是驚世絕俗,他雖然不是宗主類的人物,卻以刀法凌厲狠毒而成為東瀛浪蕩忍者中的第一人,范長柯也是求而不得多時了。正因?yàn)榇耍F隱神惠才深信佐佐木能接下方覺曉的劍法。而剩下的幾個忍者在范袁二人手中強(qiáng)自支撐,終究還不過是釜中魚俎上肉,茍延時間罷了。
屋里的霧隱神惠聽見外面佐佐木的大吼,看見從暗處出現(xiàn)的范長柯和袁重七,不禁大吃了一驚。她顧不得別的,恨恨的盯著卓夢航道:“想不到卓公子好高的心計(jì),居然設(shè)下好一個圈套啊!”
她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殺意,從袖子重又拔出那柄短刀,轉(zhuǎn)向卓夢航,嚴(yán)陣以待。
但是,卓夢航卻沒有拔他腰里的雁翎刀,他拿袖子顫抖著擦著卓沖臉上的血,一遍又一遍的擦,卻總也擦不干凈。他緩緩抬起臉來,霧隱神惠見他臉上木然如死,只有一雙眼睛似乎還有點(diǎn)氣息,也是呆呆的看著她的臉,一瞬間,他好象老了十歲。最可怕的是他眼睛里面還剩下的那一點(diǎn)氣息,無力卻有有一股隱隱的瘋狂。霧隱連忙退了一步。
卓夢航看著她的臉,干澀的嘿嘿笑了兩聲,然后他的笑聲一發(fā)不可收拾,嘿嘿嘿嘿的看著霧隱神惠大笑,他笑的時候,霧隱神惠覺得一股寒流刺進(jìn)了肌膚,不禁哆嗦了一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就看著卓夢航瘋了一樣的大笑著。他的眼睛笑的通紅,卻沒有淚,眼睛里只有干澀的瘋狂。
“十四年啊!”他哆哆嗦嗦的摸著卓沖的臉,“十四年啊!小寶兒,爹把你藏了十四年,怎么你還是離開爹了呢?難道真是你八字不好,難道爹真的怎么也養(yǎng)不大你?難道爹這些年的辛苦還是保不住我的寶兒?我的乖寶兒啊!”
他嘶啞的喊著,瘋狂的笑著,對著霧隱神惠慢慢的撕開了卓沖的衣服,月光下,卓沖腰里一塊血紅的胎記份外耀眼。那塊胎記好象猛的灼傷了霧隱神惠的眼睛,她瘋了一樣尖叫一聲,那柄精光四溢的短刀落在地下,她象一個麻風(fēng)病人一樣顫抖,修長柔軟的雙手雞爪一樣痙攣了起來,無力的坐倒在地下,雞爪一樣的雙手抓著自己的面孔掩住了雙眼,嘴里只是念著:“不會,不會,不會的……”
半晌,她好象醒悟過來一樣跳起來側(cè)著頭嘶啞的對著卓夢航大叫:“不可能的,寶兒是你殺的,我看見你把他扔到河里,這個孩子臉上有麻子,不是我的寶兒,我的寶兒已經(jīng)死了的!”
卓夢航嘿嘿笑著聽她呼喝完了才道:“是的,我的寶兒已經(jīng)死了!”
他抱著卓沖的尸體往里屋慢慢的走去說:“我的寶兒可不是已經(jīng)死了么?我再也不欠你的了,你沒有的,我也都沒有了,我什么都沒有了。寶兒,你生的不好,不要怪爹娘,我們也沒有辦法啊,爹沒用啊!”
外屋里,霧隱神惠眼看卓夢航往里屋走去,忽然從地上爬了一步,跌跌撞撞的戰(zhàn)起來,拉著他懷里的卓沖。卓夢航?jīng)]有抱住,卓沖的尸體落了下來,霧隱神惠一把抱住,她慢慢扶過卓沖的臉,撩開他的頭發(fā),伸手到他發(fā)際里細(xì)細(xì)的摸著。忽然,她停住了,任卓沖的尸體落在她腳邊,她呆呆的望著前面,一言不發(fā),也不再顫抖。
卓夢航卻只是嘿嘿,嘿嘿的笑著一步步的往里屋走去了。
飛馳中的方覺曉聽見屋里的動靜,他聽見霧隱瘋狂的呼喊聽見卓夢航滲人的笑聲。他忽然恍惚了起來,朦朧間,他似乎都忘記了佐佐木鋒銳妖異的失夢刀。他忽然停下來,悵然若失的站在那里,他身上鋒利無匹的劍氣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抬起左手,靜靜的看著手上艷艷的鮮血,他忽然變了一個人一樣,他周圍的一切都寂靜的可怕。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佐佐木再不猶豫,吐氣發(fā)聲,聲助刀勢,按刀在空中閃現(xiàn)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弧光,院子里他的幻影消失的一干二凈,他孤注一擲,破圓而殺。而方覺曉正在看著他自己的手,他不動,周圍除了佐佐木的刀聲了無聲響。只有佐佐木自己聽見方覺曉的右手腕輕輕的發(fā)出一聲挫動聲,然后,千萬只銀蝶在他面前,在月華中變幻迷亂,無邊無際的飛舞,沒有殺氣,只有微寂的一聲“嘩”的水聲和一片散亂飄舞的弧線。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刀光劈到了哪里,他自己也給淹沒在那片銀蝶叢中。
范長柯和袁重七不過幾個回合就解決了剩下的忍者,他們兩人隨即飛身進(jìn)了屋里。霧隱神惠安靜的坐在地下,那口短刀插在她心口,她蒼白的臉上好象有一絲絲笑容,懷里摟著卓沖的尸體,面頰輕輕貼在卓沖冰冷的面頰上。
袁重七身法極快,幾個箭步就踏進(jìn)里屋,范長柯一怔,微一蹙眉也大步踏進(jìn)了里屋。他們剛剛進(jìn)去,就聽見唰的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音。隨即,一切都靜了下來。
隔了許久,范長柯提著卦劍,低著頭,緩緩走出了里屋,身后,袁重七也是默默無言。
走了出來,他稍微愣了一下,只見方覺曉提著鐵衣劍,靜靜的挺立在門口,低頭看著地下,月光從他背后照了過來,他劍上手里的血滴落下來,說不出的凄涼。
范長柯輕輕嘆道:“方捕頭,我們已經(jīng)晚了一步。”
方覺曉稍微點(diǎn)了一下頭說:“我聽見那聲拔刀便知道了。”
“情字誤人!”范長柯良久方道。
“情字誤人?”方覺曉小聲重復(fù)道。
他們對視一眼,各自笑了一下,其實(shí)方覺曉只是嘴角勉強(qiáng)拉動了一下,而范長柯雖然咧開嘴,終于還是沒能笑出來。
三人出了靜悄悄的卓府,方覺曉自語道:“沒有一個活口,半點(diǎn)線索,今日卻又動劍殺人了。”
范長柯看著他道:“沾的是倭寇的血何足道哉?那佐佐木宏次郎罪大惡極,今日想不到也會前來,還多虧了方捕頭的神劍了。不如我們今夜買酒一醉,也祭卓世侄在天之靈!”
方覺曉低語道:“天太涼了,喝酒冷得很。”
范長柯眉頭一挑,不知如何接下去。
方覺曉抬頭淡淡笑笑道:“我有個朋友說極北苦寒之地,雪地中,若是飲酒取暖,反而更促壽命。冷夜飲酒,酒力一散更加寒冷。不如回到洛陽在去府上打擾吧。明日我著衙門的人來葬了卓大俠。告辭。”
他拱拱手,一步步消失在街頭,范長柯看了袁重七一眼,苦笑了一下,卻無聲。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