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愣在那里看和尚無可奈何的撓著自己的光腦袋,和尚注意到她的眼神了,不好意思的對她笑笑。明月忽然發現和尚的笑容其實也蠻好看的。
以明月的性子當然不會讓年公子有好日子過,回去給明將軍說了。將軍也是個烈性,不知道想了什么辦法叫年大戶把年小公子趕出了家門。然后找個好日子,合家到大明寺還愿,擺了五十兩銀子的絕好素齋宴請相忘師徒二人。相忘拳法好,佛經也通,席間和明將軍說起金剛經,說得漫天花落,直把明將軍說得大徹大悟,歡天喜地的回去了。對于和尚和自己的寶貝女兒也不疑有它。
明將軍不想這些事情外傳,所以過了也就過了,沒什么人知道。只是從此以后,明大小姐去大明寺上香的次數竟是一月比一月多。
和尚覺得有些惶恐,整日里有女施主來找他講經,別人雖然不知道,可是身邊的師兄弟卻瞞不過了。有人妒忌的,有人笑的,相忘不善于說話,只得低頭裝作沒聽見。
他作早課的時候得出來看看明月是不是在大雄寶殿門口,敲鐘出來得看看明月是不是在鐘樓下,做執事的時候得找找明月的車馬是不是在山門旁邊,有的時候吃晚飯還會聽見明月的笑聲遠遠傳來,他只得慌忙扔下筷子跑出去迎著,免得明月直沖進來給眾人看見。
這一切都叫和尚很苦惱,這種苦惱讓他練拳的時候都沒有了。老是擔心明月什么時候就會忽然跑來,看到明月的時候也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
“喂,小和尚,你要是真的討厭看見我,本小姐下次就不來了!”有一次明月帶著素齋來,相忘愁眉苦臉的吃著,明月上火了,趕了丫鬟們出去取水,哼哼的對和尚說。
和尚吃了一驚,停下筷子不知所措的看她。明月嫣紅的臉現在氣得通紅,瞪大的眼睛有點兇,青翠的眉宇揚了起來——還是很美。和尚腦子里亂哄哄的,好象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除了明月那張生氣的美麗的臉兒。
“再也不來了!”明月惡狠狠的再逼了和尚一步。
“再也不來了?”和尚心里對自己說,那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么?看不見這張臉兒,聽不見那肆無忌憚的笑聲,也不會有人再對自己生氣……大雄寶殿、鐘樓、山門、飯堂,他不用在等她忽然出現在什么地方,他會有很多的時間練拳,天天都練拳?
“你是不想看見我啊?”明月已經站了起來。
“不是……”和尚悶悶的說,然后開始玩命的抓自己腦門。
明月覺得自己贏了,得意的坐下來繼續吃清炒素蝦仁。一句話也不說的吃著吃著,明月忽然想:“不是?什么是不是呢?不是不想看見我么?那么是想看見我了?一個和尚想看見我……”
明月的臉更紅了,這次和尚沒有注意到,因為和尚也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一切還是照舊,和尚提心吊膽的等著明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出現。明月天天離家往廟里跑,明夫人問起,她只是說去還愿,還一個愿再許一個愿,那么就有下一次的許愿還愿,永遠也不會結束。不過她自己也覺得那是謊話,也許唯一的愿就是去見和尚。明夫人也不說什么了,畢竟明將軍也是時常往廟里跑的人,在他的引薦下,靜澄師徒在揚州的名氣越來越大。有錢人家要開壇講金剛經,他們已是非請不可的高僧了。
靜澄在少林已經三十多年了,除了一身拳腳,就是一顆禪心。這表面上的榮耀與景仰老和尚看得也淡,樂得借此機會宏揚正法,脫迷解幻罷了。只是心底里對徒弟相忘卻漸漸的擔心起來,雖說相忘近日解經解得不錯,可是小和尚心里到底還有多少位置是給這青燈古卷的呢?每當看見相忘不由自主的抬頭仰望一天月色時,靜澄都悄悄的嘆息,自己早晚課以禪定之學,細辯真幻給他聽也足足九年了,九年的修行啊!當真就比不過那十丈軟紅里的兒女愛戀么?
這一日相忘隨靜澄一起去揚州一大豪富龔天冶的府上講經。
龔天冶祖上隨太祖征戰,大事初定的時候就掛甲還鄉,后來短短幾十年間,龔家內連朝堂,外結州府,成為揚州地界上的第一大戶。不但府上屋宇連云,銀窖的大塊的白銀便如扔磚一樣散放,少人整理。據說連龔家銀窖里的耗子也能煉出半兩白銀來,就是因為天長日久拿銀子磨牙的緣故。
龔家父子到了這一代上已經是揚州一霸,整個揚州道的米糧都在他家手中,收入的價格和拋出的價格差了一倍有余,揚州道上但凡餓死個人,龔家必定逃不脫干系。可是以龔家的權勢,只有越發的家大業大起來,官匪兩道追捧尤恐不及。
春天的時候出了樁案子。揚州獨石劍派的二弟子,江湖上號稱“青鋒義劍”的封一鶴家鄉大水。可是龔家早已經在年初的時候就訂下了所有的青苗,眼看餓殍遍地,卻就是不許饑民剝了早稻充饑,結果餓死三百余人,在自己家田里剝稻子的被龔家打手打死的倒有六百余人。封一鶴忍無可忍,單身潛入龔府,要殺了龔家父子為無辜的饑民報仇雪恨。誰知道龔家父子武將之后,又得了梅花拳一派的真傳,兩人的武功尤在封一鶴之上。于是封一鶴當場被拿住。
三天后龔家才把封一鶴的尸身送到官府。尸身表面上半點傷痕也沒有,可是仵作驗尸的時候竟然發現封一鶴一身的骨頭被盡數打碎了,心肝肺腎更是一團辯不出來的血污。龔家的一個家丁不小心露出口風,說是封一鶴武藝高強,尤其是一身護體柔功,龔家父子居然當作練功的靶子,來試梅花拳中最毒辣的一招“千碎小梅花掌”。把封一鶴捆在竹籠里足足折騰了三天三夜,打了不下上千掌才將他打死!
這個傳聞不脛而走,最后終于在武林中動了眾怒。頗有幾名高手下了帖子要為饑民討個公道,更有無數的粗豪之徒天天聚在龔家門前叫戰,攪得龔氏父子焦頭爛額。可是這一切還罷了,最可怕的是傳聞游山玩水中的“真一劍”慕容真一在漓江之畔聽到了這個消息,已經中斷行程攜劍直奔揚州而來。慕容真一才是真正能殺龔氏父子的人,而且他根本不講道理!別人雖然為封一劍不平,可是畢竟是封一劍先去刺殺龔家父子,所以這報仇的事情還是打的饑民的旗號。而在慕容真一這種人的眼里,龔氏父子就是該殺,無論誰先殺誰,總是龔氏夫子該死。那么他為封一鶴報仇自然是理所應當的。
天下柔劍之宗的“真一劍”除了俠肝義膽,其他便也和強盜差不了多少。除了他自己住手,恐怕沒人勸得動他。
于是龔天冶龔乾父子慌忙散去三千石糧食賑濟災民,又硬把封一鶴的師傅請到府里好生供養起來,接連請高僧為封一鶴超度,只求慕容真一能回心轉意。這些天,相忘師徒也就常常出現在龔家了。
其實龔家父子的嘴臉人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靜澄思索再三,覺得超度亡魂還是僧人份內之事。無論龔家是什么居心,又怎能讓封一鶴的英魂無法解脫呢?于是大憨法師起了往生懺,靜澄師徒也開壇宣講了三十六日的金剛經。龔家父子知道他們師徒在揚州的名望,款待極其精心,看起來也禮敬有加。可是相忘還是注意到師父靜澄眉間有一股逼人的怒意,只是在常人面前刻意收藏罷了。那股怒意讓素來和藹的靜澄看起來大異平常。
講經不過三個時辰,龔家用二十兩白銀一匹白絹為酬,靜澄推辭不受,一卷衣袖出了龔家大門。跟在后面的相忘就看見一匹駿馬,一輛朱漆小車剛剛停在了府門口。前面明承烈剛剛偏腿下馬,丫鬟已經掀開了車簾。一襲熟悉的粉色輕紗裹著白裙,明月直接就從車上跳了下來。相忘心里一驚,想躲也沒處躲,只好往師父后面縮了縮腦袋,生怕明月不分青紅皂白又跑過來拉他說話。可這次明月竟然只是偷偷望了一眼,反而是對相忘搖了搖頭,就扶著明夫人過去了。明承烈不好在眾人面前和僧侶寒暄,微微點頭就迎上了候在門口的龔氏父子。明月趁他們互相作禮的時候,回過頭來苦著臉對相忘,又對著龔家父子的方向撇了撇嘴。相忘頓時一呆,想了想不知道明月向和他說什么,靜澄走出了好一截子他也不知道。輪到明夫人和明月與龔家父子見禮的時候,龔家的大公子龔乾正好和明月打了個照面,那時候明月正折下纖纖的腰。她明亮的眼睛和嫣紅的面龐在龔乾眼前閃過的時候,龔乾不由得一陣迷亂,伸手就要去攙起明月。明月驟然看見一雙大手攔在自己面前,嚇得差點跳了起來,一閃身藏在父親身邊,一雙眼睛使勁看著龔乾,有點憤怒的樣子——兇兇的。
龔乾知道自己在都指揮使的千金面前失禮了,急忙拱身賠禮。明承烈卻并不很在意,只是打量了龔乾一眼,隨手搖搖就和龔天冶一起進了府去。龔乾急忙跟在后面,驚悸未定的明月回過頭來噘著嘴看看相忘。就是那么幽怨的一眼,明月平時所有的嬌蠻任性相忘都給忘了,胸中忽然涌動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是那天晚上在桃林一樣,覺得明月是那樣的柔弱,柔弱得可以抱在懷里……
和尚什么都忘記了,愣在那里看著明月和明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久久的空望。等到靜澄發現徒弟不見了又找回來,已經過了很久了,相忘還是呆呆的看著。
靜澄袖著雙手長嘆一聲,一句話在他心里想說卻終是沒有說出來:“這世間,怎一個癡字了得!”
晚上明月沒有來找相忘,相忘也沒有練拳,他只是蹲在水井旁邊,看著井里的月亮發呆。他本來是要去打水的,可是一缸水打到一半,他就注意到了這一輪水月,于是他雙臂撐在井欄上把整口井都給占住了,看著月亮在水里晃晃悠悠。
月光照在一汪幽藍的井水中,隱約間明月有些幽怨的眼波就和著水光蕩漾,映在和尚眼睛里,和尚一陣慌張。有什么東西,解不開脫不去,絲絲縷縷的纏著和尚。和尚忽然發現自己的心里很亂,也很深——深得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今天傍晚在龔府,龔大少爺伸手要攙扶明月的那一瞬間,大慈悲破魔拳法的柔勁忽然透遍僧衣,勁在拳上,一觸即發。和尚不知道為什么,他并不是真的想對龔乾出手,其實他什么也沒有想,他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氣了。那股柔和的真氣忽然爆發出來的時候,竟然醇烈如酒!
難道那是因為……自己害怕了?自己在怕什么?十年的修為,卻連自己的心也鎮不住?
“嘩”的一聲,一桶冰涼的井水劈頭蓋臉的淋在和尚頭頂。寒意透骨,和尚大驚之下,一甩濕漉漉的光頭,振袖左右蕩去,隨之翻身后躍七尺。青衣挽劍的書生正拎著只木桶站在井欄邊,一臉古怪的笑容看著和尚,笑容間好象盡是惡意,卻又讓人覺得隱隱的溫暖。
“小和尚不去念經,思春么?”來人的輕功高到了極點,年紀似乎將近三十,說話的語調卻無異市井間的粗俗少年,“要是思春,這個地方未免糟糕,不如我帶你去翠紅小苑?”
“不是,不是……”和尚急忙合十為禮,滿臉通紅。
“臉那么紅?難道真的是思春了?”來人忽然不笑了,低頭看往井中的一輪光明,隨口悠悠的說道。帶著幾分慵懶,幾分恍惚,似乎還有些嘆息的意味。
“不是……”和尚不敢抬頭,聲音也低了下去。
“今天日間龔家的那個姑娘?明都指揮的千金吧?好美的女孩兒……”來人鄭重其事的點點頭,“不錯,不錯!”
和尚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春來也早,桃花眼看就開過了,梨花將謝,薔薇也快開了,等到中秋看了桂花,重陽賞了菊,這一年的花色也就盡了,冬天雖然有梅花,未免太清冷些,只有那些酸文腐儒……”青衣書生若有所思的自語著,“小和尚,其實人一生之中,又有幾次把酒看花啊?”
“不說了,不說了,說給一個和尚聽,和尚又懂什么?”相忘還沒有反應過來,書生已經搖了搖手走開去了,“我先去見你師父,這次在揚州時日不多,見了老賊禿我還要去翠紅小苑呢。”
一襲青衣在夜風中漸行漸遠,和尚木然的看著他,好象聽見遠去的人喃喃低語道:“一去四年,小和尚都開始思春了,難道我真的開始老了?可笑可笑……”聲音似斷還續,夾著兩聲低笑,終是裊裊散去了。
還是當年的人,還是當年的劍,束劍的依舊是那段青綢,只是青綢已經失去了光澤。不知道鞘中的古劍是否還鋒利如昔,慕容真一的人卻已經開始老了。
窗外的布谷叫得讓人心亂,禪房里的靜澄也不由的嘆息了一聲。花香鳥語,錦繡春光,這一時一世,生而復滅的東西,徒弟難道真的參不透么?
九年了,九年前的自己還是少林達摩堂十八羅漢中的人物,墻上的一口戒刀,袖中的一雙鐵拳,曾令江湖上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刀鋒羅漢”的名號得來不虛。塞北大漠那一戰,至今還在眼前,刀過頭落,拳到骨折,那一夜風如鬼哭,黑壓壓的漫天疾云下,一百二十六名馬賊盡數死在了馬背上。血泉沖天而起,靜澄的戒刀寒芒尚未褪盡,馬賊的頭目已經是一具尸體了。駿馬駝著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聲長嘶,漫無目的的跑向黑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