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屬貓類必定怕水,即使它體型龐大重量驚人表情還格外人性化都躲不開這鐵一般的自然規律,葉舟眼睜睜瞅著黑貓原本淡定的一雙眼瞬間變得驚恐緊張,兩只黑爪僵硬地扒住水盆的邊沿,全身的黑毛緊貼在身上,顯出灰白的肚皮,它叫得凄厲,一張濕漉漉的貓臉迎向她,嗚嗚嗚抖個不停。
很不幸的,葉舟笑出了聲。
多年之后,當葉舟被貓先生摁在溫泉浴桶里泡到頭暈眼花的時候,她深深悔恨起年輕時候一不小心流露出來的真情,那個時候她不該笑的,她應該哭的。
鄭老太太不愧是做母親的,育兒經驗豐富且老道,黑貓在她手心里被快速揉成一團白色泡沫,只剩下那雙唯一可以傳情達意的眼悲痛欲絕地看著葉舟。
葉舟內心頓生愧疚,忙安慰道:“貓先生,不要難過,這是薄荷沐浴露,下次我給你買沙丁魚味道的沐浴露。”
鄭老太太問葉舟:“這貓叫這名字?”
葉舟一愣,“啊?”
鄭老太太重復道:“貓先生啊,你不是這么叫它的嗎?”
“誒!”葉舟頓悟,“是??!貓先生,多么優雅謙和、秀外慧中的一個好名字?。 ?
鄭老太太斜睨葉舟,嚴肅說道:“以后外孫的名字我來起?!?
葉舟忙虛心求教道:“那您覺得什么名字好?”
鄭老太太邊搓泡沫邊說:“文人自古孱弱,雖有一身傲骨,卻揣著副相輕相賤的輕浮氣,不如武人的錚錚鐵骨,按著我的想法,不如叫它‘貓將軍’,或者‘貓壯士’!”
葉舟蹲在水盆旁,憋著笑,極其莊重地喚了一聲:“壯士!”
水盆里的“壯士”打了個噴嚏,一副馬上就要陣亡的孱弱模樣。
葉舟動了惻隱之心,忙說:“您老還是快點把它撈起來吧。”
貓先生依依呀呀泣不成聲,幾聲貓叫抖得倆母女心中一陣七上八下,深秋清寒,她們怕它著涼,清水沖過一遍后急忙用毛巾將它包裹起來。
令葉舟感到欣慰的是,貓先生作為一只體格健壯的成年貓,即使在鄭老太太強將它摁進水里的最艱難時刻,它都沒有亮出爪子對她們施以任何暴力反抗。
葉舟想,這是一只好貓。
葉舟隔著毛巾將濕漉漉的貓先生抱在懷里,黑毛濕貼在身上的貓先生頓失威風赫赫之氣,縮在葉舟懷里哆哆嗦嗦抖個不停。
鄭老太太拿了電吹風站在客廳里候著。
葉舟用力將貓先生舉到她面前,朗聲說道:“您老可得手下留情啊?!?
鄭老太太淡淡瞥了眼葉舟,嘴巴一抿,伸手扯開黑貓身上的毛巾。
電吹風開關“啪嗒”一摁,貓先生驚恐地“喵”了一聲,語調顫抖。
葉舟“哎喲哎喲”笑著,雙手緊箍,把抱頭躲避熱風的黑貓緊緊抓在手下。
吹風吹得起勁的老太太一邊笑一邊說風涼話,“造孽喲!造孽喲!”
暖風呼呼吹了半天,貓先生看起來又是洗澡前的威風模樣了。
葉舟撓撓它的下巴,貓先生已經適應了熱風,沖著風口享受地瞇起眼。
鄭老太太關掉電吹風,伸手撥拉了下貓先生下腹部的毛,“咿呀”一聲,低聲說道:“還真是公的?!?
葉舟也湊過去,看了半天沒看明白,忙做好奇狀,問道:“那個傳宗接代的工具在哪?”
鄭老太太一個巴掌蓋上女兒的后腦勺,罵道:“不要臉!你還是剛才那個嚷嚷著連男人手都沒摸過的黃花閨女嗎?”
葉舟哭笑不得,嚷道:“這是貓啊!”
鄭老太太不屑地掃了眼她,“那也是只公貓!”
貓先生趴在葉舟懷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既然決定領養貓先生,它的一切生活器具理應配齊。
吃過午飯后鄭老太太催葉舟上街,葉舟從很遠的老區魚鳥店勉強弄到了一袋貓砂,回家途中又碰上了班上的學生,一群小女生擠在大頭貼店里擠眉弄眼,非得讓她湊過去扮足十個鬼臉,吵吵鬧鬧之下連店長都跑出來詢問情況,如此耽擱,回到家已經是午后三四點了。
鄭老太太塞過一個容積較小的臉盆說是要給貓先生當屎尿盆子用。
葉舟指著臉盆底的卡通小白兔問貓先生,“貓先生,你喜歡它嗎?”
貓先生短促地“喵”了一聲。
鄭老太太在廚房大聲詢問葉舟,“溝通得怎么樣了?它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葉舟大聲回應道:“貓先生覺得跨越種族的戀愛一般沒有好下場,它說您還是給它弄個小母貓圖案的尿盆吧?!?
貓先生在葉舟身邊仰起腦袋看她,一對大眼睛直勾勾盯住她,頗有些欲說還休的意味。
葉舟揉揉它的腦袋,八卦笑道:“貓先生,您蹂躪過多少只性感小野貓???啊????”
貓先生“喵嗚”一聲,扭頭松松咬住葉舟的食指。
葉舟“哎呀”驚叫。
貓先生從葉舟身邊躥出去,踱了幾下優雅的貓步,轉身在她面前端正坐下。
葉舟詫異地看著它。
貓先生緊緊盯著葉舟,眼神閃動,一張貓嘴動了動。
葉舟戳直她那被咬了的手指頭,愣愣看著它。
這……這貌似正在談判的正兒八經的氣氛是怎么一回事啊喂!
貓先生尖尖的耳朵抖了抖,緊接著,鄭老太太的拖鞋聲從廚房里傳了出來,葉舟抬頭,呆呆地看著老太太走到自己身邊。
鄭老太太說:“為了慶祝貓先生的到來,我決定今晚燉魚湯!”
貓先生的耳朵尖抖得更加頻繁。
鄭老太太又說:“你吃魚,我喝湯,貓先生啃骨頭?!?
貓先生的耳朵瞬間耷拉下來。
葉舟心中頓松一口氣,她摸摸貓先生的耳朵,安慰道:“路是一步一步爬出來的,魚湯是一口一口啃出來的,別氣餒,魚頭會有的,魚尾巴也會有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葉舟拆了母親的一件舊毛衣鋪在客廳角落里,囑咐一旁正襟危坐的貓先生道:“廚房和我媽房間不許進去,這兩個地方是禁地,去了就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知道嗎?”
貓腦袋誠懇地點了點。
葉舟眨眨眼。
貓先生仍然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葉舟想一定是她眼花了。
第二天是周一,第一堂就是葉舟的課,下課后馬上就要集會升國旗,葉舟不敢晚睡,早早便上床了。
葉舟是個睡眠質量不好的人,睡眠極淺,半夜還經常莫名其妙地驚醒,再要入睡便比較困難。這天夜里,睡得正迷糊的葉舟忽然感覺到一股詭異的視線,緊接著,周身神經的開關瞬間開啟,她整個人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葉舟不敢睜開眼,她四肢僵直,可以清楚感受到胸口上隔著一層棉被的重壓,以她往常的經驗來看,這又是一次尋常的鬼壓床,她動了動手指,驚訝地發現手指頭居然是可以動的。
這跟她以往被壓的感受不一樣呀。
胸口上的重壓稍稍移動了一下便又靜止不動。
葉舟緊閉雙眼,心中猶豫著是該默念阿彌陀佛還是無所顧忌地爆粗口。
“嘿!”一個悅耳溫柔的男性聲音在她身上響起,“醒醒!”
葉舟心中一涼,欲哭無淚。
“我知道你沒有睡,睜開眼,我有話對你說?!蹦莻€聲音繼續說道。
葉舟閉緊眼睛,回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恐怖漫畫里有一種蠱蟲可由耳朵鉆進人體,從那以后,她睡覺再也不敢將耳朵暴露在空氣中,總要用棉被完整地遮住才好,誰知今晚一個不慎,耳朵暴露了,鼻孔也暴露了,眼睛和嘴巴可以自己閉著,但是她只有兩只手啊,那到底是遮耳朵重要還是捂鼻孔重要呢?
“嘿!”說話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了,葉舟清晰地感受到胸口上的那團重壓煩躁地動了動。
不要再逼我了呀!你不知道我很害怕嗎?葉舟病急亂投醫,開始在心里默念鄭老太太的閨名,唯心唯心唯心!我們要堅守馬列主義,高舉科學發展觀,我是黨員我信仰科學……
“你這笨蛋?!蹦莻€聲音突然笑了。
葉舟的手開始發抖,這種身體尚屬于自己的感受讓她有一瞬間的僥幸,但轉瞬一想,不對啊,如果她身邊這位連她的身體都不屑于控制,那只能說明這位道行高深法力無邊啊!
這一想,手腳更涼了。
“嘿!你睜開眼睛!看著我!”壓在她身上的這位又不耐煩地動了動。
好重!葉舟表情猙獰地腹誹,這位仙友您壓著的是我的胸口不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好吧,那我不客氣了?!薄跋捎选笨涂蜌鈿獾卣f。
不客氣?它打算干什么?
葉舟緊緊皺著眉。
……
咦咦咦!居然來扒眼皮!這算作弊吧!喂喂喂!
等等……
這軟軟厚厚的觸感是什么?
客廳傳來兩聲響,廁所那扇磨砂玻璃門年久失修,無論開啟或關上,總會發出“咔咔”的噪音。
葉舟內心兩行清淚嘩啦啦地淌。
這是鄭老太太半夜起來上廁所的福音!
葉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如破竹,抓住棉被猛得一抖,胸口的憋悶感立即消除,“仙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摔傻了,半天沒有聲響。葉舟不敢逗留,悶頭摁亮燈,拉開門往客廳廁所方向沖去。
廁所的破門被葉舟一腳踹開,鄭老太太坐在馬桶上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葉舟跺著光腳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只把手往自己房間顫顫巍巍指了半天。
鄭老太太說:“女兒,即使我是你媽媽,你這樣沖進來,我也是會不好意思的,況且,我還沒有穿褲子呢。”
葉舟含著兩串熱淚“哇哇”大叫著撲了過去,“鬼……鬼……”
鄭老太太淡定地提起褲子,先沖了馬桶,后洗了手,再要往葉舟房間走的時候,葉舟忙拉住她,轉了一圈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這才躲在母親身后戰戰兢兢往臥房走。
白亮亮的一片燈光里,只有貓先生蜷縮在她的被窩上,懶洋洋地舔著自己的前爪。
葉舟忙伸手招呼它,“貓先生!不要怕!快過來!我們有強大的火力支援和固若金湯的陣地保護!”
貓先生抬頭無可奈何地看著葉舟。
葉舟瞪著它。
它也瞪著她。
鄭老太太一巴掌扇上葉舟的屁股,罵道:“讓你再編那些神魔鬼怪小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潛意識懂不懂?”
葉舟捂著屁股反駁道:“什……什么呀?我就是寫寫而已嘛!”
鄭老太太瞪她,“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你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這種公之于眾的方式,本身就是對他們的大不敬!”
葉舟的眼淚又要落下去了,“媽……媽媽……您這是在安慰我呢還是在嚇唬我呀?”
鄭老太太在屋里轉了一圈,視線最后定格在貓先生身上,“這家伙什么時候進來的?”
葉舟說她也不知道。
鄭老太太低頭看了半天,把貓先生抱在膝蓋上摸了摸,又放回床上,然后便把葉舟拎回自己房間睡覺。
葉舟強烈抗議鄭老太太把貓先生獨自留在鬼屋里的殘忍行徑。
鄭老太太瞇眼笑了半天,最后神秘兮兮說道,黑貓鎮邪啊,不留它留誰?
那一夜,葉舟貼著母親的背僵直了身體勉強睡著,迷糊間,總覺得有道炙熱的視線仍然跟隨在她身邊,叫人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