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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拉斯凱茲:侏儒與紅十字勛章

1649年6月,意大利羅馬。50歲的西班牙宮廷御用畫師委拉斯凱茲背景小貼士:委拉斯凱茲(Velazquez,1599—1660),全名迪埃戈·德·西爾瓦·委拉斯凱茲,17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正處在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時刻。這段時間,他頻繁出入教廷,只要有教皇出現的場合,人們總能找尋到委拉斯凱茲的身影。

“看啊,那位西班牙國王推薦的畫師又坐在這兒了。”

“他端著本子在畫些什么呢?”

“聽說,這次他要為教皇繪制一幅肖像。”

“是嗎?不過,教皇已經有很多肖像了,不知道這位西班牙人畫得如何?”人們好奇地竊竊私語……

肖像?這對于已經為西班牙皇室服務了三十余年的老畫家來說似乎并不是一件難事,而且時間上也很充裕,教皇希望在第二年的復活節慶典前完成,那就是說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畫家提筆了。然而,這一次委拉斯凱茲卻遲遲沒有動筆,而是慎重地做起了調研。在他給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四世的信中描述了工作的進展。“教皇已經75歲了,盡管身體很好,可我實在找不到更多與他交流的機會。這些日子,我總算完成了一些頭部速寫。”接著,他又和國王討論起對這幅肖像的一些設想:“感謝陛下提醒,我反復研究了亞歷山大六世和保羅三世背景小貼士:保羅三世妹妹為亞歷山大六世情人,英諾森十世為亞歷山大六世玄孫。的肖像作品,教皇畢竟和他們有血脈關聯。蒙陛下恩惠,1629年我第一次到羅馬時,仔細研究過提香在1543年完成的《保羅三世》,那是保羅三世75歲時。我想在相仿的年齡,為教皇畫一幅坐像更適合,畫面約140×120厘米。至于背景,我完全同意陛下的見解,綠色或中性色彩是20世紀的方法。或許可以像魯本斯背景小貼士: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服務于佛蘭德斯宮廷,是巴洛克風格的代表畫家。那樣,采用深紅色。”……

討論持續了整整一個夏天。最后在快接近秋天時,委拉斯凱茲終于開始提筆作畫。三十年的繪畫經驗,讓他知道如何調配顏料可以令一位75歲老人的面容看上去“神采奕奕”;如何在眼睛和鼻子上點出高光使畫中人顯得更具“智慧”;當然,還有那華美的絲絨袍子,委拉斯凱茲知道對于權貴們而言,細膩與內斂才是好品位的象征。不過,更重要的是教皇本人的態度。因為這次的委托,不僅維系著西班牙皇室與教廷的親密關系,同時也左右著委拉斯凱茲個人的榮辱與成敗。

但在世人眼中,那時的他儼然已經站立在藝術之塔的頂端了。

委拉斯凱茲一生都在為西班牙皇室服務。在長達36年的宮廷生涯中,他與國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為皇室創作了數百幅作品。這些油畫被懸掛于皇宮的每個角落,它們記錄了國王菲利普四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的容貌、他的穿著、他的喜好、他的家庭……晚年的委拉斯凱茲被國王任命為“宮廷總督”,管理著整個皇室的藝術品收藏,并負責設計宮廷內飾與皇家陵園。酷愛藝術的國王,特準委拉斯凱茲全家入住皇宮。為了能夠經常去工作室觀看委拉斯凱茲繪畫,國王還專門修建了一條秘密通道。這樣他便可以隨時光顧畫室,而不再被一些好事大臣的“非議”所打擾。如此“親密”的關系,恐怕別的臣子難以企及。

讓我們來看看委拉斯凱茲為國王繪制的第一幅肖像,就知道為什么這個初出茅廬的畫家能夠得到君主如此特別的偏愛。

作品小貼士:《菲利普四世肖像》,委拉斯凱茲,107×83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23年,現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這幅《菲利普四世肖像》,繪制于1623年,是委拉斯凱茲第一次為國王繪制肖像經過幾番波折,希望步入宮廷畫師行列的委拉斯凱茲,終于獲得了一個為國王繪制肖像的機會。這是一張看上去非常“樸素”的貴族肖像,沒有奢華的蕾絲、沒有艷麗的錦緞,更沒有亮瞎眼的珠寶飾物……但正是這樣一幅看上去極為“簡單”的肖像,卻讓他獲得了夢寐以求的進入宮廷任職的機會。那么這幅畫究竟好在哪里?它又有什么特別之處?如果想說清楚這點,首先應該了解的就是國王為什么會選擇一身純黑的裝扮,當然這并不是在“扮酷”。宮廷服裝在色彩和款式上都有著嚴格的規定。據悉,菲利普二世,西班牙開國國王崇尚簡樸,服飾上不喜歡明亮的顏色和繁復的裝飾。既然老祖宗已經定下了規定,后世繼位的國王們當然不敢逾矩。這就好像中國帝王以黃色象征王權的尊嚴,而西班牙國王則更偏愛黑色。但黑色歸黑色,委拉斯凱茲卻并不想受制于這片暗淡的色彩,他要通過超凡的技藝,讓黑色也變得“明亮”起來。我們都知道,在繪畫中最難處理的兩種色彩便是黑和白。畫家要通過敏感的眼睛在看似單調的色彩中尋找豐富的變化。對于黑色的衣服,不僅要表現出面料的質感,同時還要避免那些精彩的細節淹沒于單一的色調中。委拉斯凱茲著力刻畫了服飾上的細膩紋路,以及腰間閃耀的那一點點金色,通過這些細節的處理,國王質樸而不失優雅的品位被含蓄地表達出來。。當時菲利普四世年僅18歲,剛剛繼位2年。畫中的國王,身穿一襲黑色長袍,略顯蒼白的面容浮現出“神來之筆”:微妙的色彩變化,甚至讓人們無法察覺這些豐富的顏色是如何從一個色調轉換到另外一個色調的;黑色的長袍、金色的配飾,寥寥幾筆,材質、光感,簡直像可以用手觸摸一樣;還有那浮現在國王臉上的“不茍言笑”,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成熟”與“冷靜”,而這恰恰是“新晉”君主最想讓自己的臣民看到,并被歷史銘記的。

但是,藝術家的才能受到國王賞識,單純是因為“畫”得“像”嗎?這絕不可能。

事實是,他畫得并不像。

借助X光線觀察,我們發現畫家對國王面容進行過多次修改。在畫第一遍時,國王的下巴并沒有那么長,但經過多次調整,下巴被逐步拉長,直到如今看到的這副夸張古怪的樣貌。而且不僅是國王,在委拉斯凱茲為公主、王子繪制的肖像中也看到了同樣的“長下巴”。這種具有“家族遺傳式”的面部特征迎合了國王的品位。長長的下巴是德意志古老貴族“哈布斯堡家族背景小貼士:哈布斯堡家族(House of Habsburg)為德意志封建統治家族。其主要分支在奧地利,祖系日耳曼人中的一支,最早居住在法國阿爾薩斯,后來向東擴張至瑞士的阿爾高。11世紀初,由于該家族的主教斯特拉斯堡的維爾納建立鷹堡(哈布斯堡),其家族即以哈布斯堡為名。統治時期從1282年起一直延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是歐洲歷史上統治時間最長、統治地域最廣的封建家族。1273年,哈布斯堡家族的魯道夫一世被選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1273年—1291年在位)。自1438年開始,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由哈布斯堡家族世襲。1918年,因奧匈帝國解體,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相繼結束。”血脈的象征。雖然,在人們看來這并非是一張記錄國王真實面容的肖像,但對于那些講究血統的皇室成員而言,某種刻意的“形象塑造”也許更為重要。

作品小貼士:左圖,《穿盔甲的菲利普四世》(局部),委拉斯凱茲,57×44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28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右圖,《瑪格麗特·特蕾莎》,委拉斯凱茲,40×34.3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54年,現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畫中人為菲利普四世的女兒瑪格麗特公主。

所以,菲利普四世欣賞委拉斯凱茲的才能,并不是因為他描繪國王的相貌如何準確無誤、如何惟妙惟肖,他欣賞的是藝術家“討好”國王的能力,而他真正想要的只不過是一張屬于“國王的面具”。

但是,在人們今天所看到的委拉斯凱茲的肖像畫中,也不全然都是千篇一律、呆板無趣的“面具臉”。其中,還有這樣一批看上去“與眾不同”的面孔:

他們沒有光鮮亮麗的服飾,沒有令人“望而卻步”的嚴肅面孔,沒有顯赫的地位與尊貴的身份,他們是一群來自社會底層的“小丑”,生活在皇宮的陰暗角落,終日匍匐在主人的長袍下,靠著諂媚出丑、販賣技藝換來國王、大臣們的歡笑,從而得以避免沿街乞討,甚至餓死街頭……雖然,這些作品并沒有如國王肖像那般“精心描繪”“反復斟酌”,甚至顯得有些粗糙和隨意,但它們卻是委拉斯凱茲最好的肖像畫。

例如,下面的這幅作品。

作品小貼士:《坐在地板上的侏儒》,委拉斯凱茲,106×81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46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這是一幅看上去身形比例有些怪異的肖像:畫中的男子坐在地上,纖瘦短小的手臂放在腿上,用以支撐微微前傾的身體;他稍稍把頭歪向一邊,眉間的肌肉皺起,顯出些許焦慮;炯炯有神的雙眼直直地盯著觀者,眼眶里似乎還蒙著一層晶瑩的水霧:也許,他剛剛被國王、大臣們“嘲弄”完畢,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感慨著命運的捉弄與身份的卑微;也許,他剛剛還在為自己不確定的未來躊躇、抽泣,還沒有來得急拭去眼角未干的淚痕……這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可憐男人。

短小彎曲的腿展示了他的身份——宮廷小丑,在當時也被稱作“弄臣”背景小貼士:“弄臣”是生活在宮廷中的一群以插科打諢或幽默表演來為國王消遣解悶的伶人,常由侏儒擔任。這些身形矮小的侏儒,以身體上的殘疾作為取悅皇宮貴族的籌碼,以謀得一個養家糊口的卑微職位。然而作為常伴君主的弄臣,他們有機會在史冊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被畫師記錄下容貌,例如亨利八世殿前的威爾·薩默斯以及伊麗莎白身旁的塔爾頓在當時的英國就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從以往的繪畫來看,弄臣們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作為次要的配角出現在畫面中,或躲藏在角落、或隱身于“高大”君主的身后和足下。。可以說,這是一幅描繪弄臣的真正意義上的肖像,就是在當時也非常罕見。畫中男子有著“響亮”的名字——唐·塞巴斯蒂安·莫拉。但這并非他的本名。那時,給侏儒起如此“宏偉”的名字,本身即是一種侮辱。這個可憐的侏儒,終其一生都活在別人的嘲弄之下,甚至死后,還要將這“宏偉”的名字鐫刻于墓碑之上。憑借委拉斯凱茲的畫像,這位身份卑微的侏儒“幸運”地留下了自己的樣貌。雖然,容貌“丑陋”,但是他真實的樣子。

在成為宮廷畫師的30年間,委拉斯凱茲描繪了一批宮廷小丑肖像。

下面這幅作品作品小貼士:《弗朗西斯科·萊斯卡諾》,委拉斯凱茲,107×83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38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同樣顯得輕松而隨意。

比較之前的畫像,這位弄臣表情非常放松。他隨意地擺著姿勢,側坐著,也許是倚靠在墻角;衣著簡單,沒有華麗的緞子和花邊裝飾;卸下演出服的“小丑”以一種完全生活化的姿態呈現在人們面前。委拉斯凱茲準確地捕捉到了“小丑”臉上那稍縱即逝的神情。而正是這不經意間閃現的微妙神情——或嘲諷、或狡黠、或不屑、或無奈……讓人們看到了一種不同于“國王面具”的“真實”,一種直面殘酷生命的“決然”與“堅毅”。

那么,為什么說“委拉斯凱茲畫的最好的作品,不是那些陳列在美術館中的國王、公主們的畫像”,而是“一批畫幅不大,看上去似乎不起眼的作品——侏儒的肖像”?為什么看上去“隨意”描繪的“侏儒”會比精心雕琢的“國王”顯得更加傳神?……或許,答案就隱藏在下面這兩幅作品中。

作品小貼士:左圖《自畫像》,委拉斯凱茲,107×160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40年,現藏于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右圖《投降的布列達》(局部),委拉斯凱茲,307×367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35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兩幅作品均出自委拉斯凱茲之手,而畫中人正是他自己。左邊的一幅現藏于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右邊的一幅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畫中的委拉斯凱茲都以半側面的姿態望向觀眾。如果仔細觀察畫中人的眼睛,我們是否能夠看到一個“成功藝術家”(比如另一位服務于西班牙弗蘭德斯宮廷的偉大畫師魯本斯)應該有的“心滿意足”?……很遺憾,絲毫沒有。

人們看到的是一雙夾雜著彷徨與不安的眼睛,從畫面里面,也可以說是從畫面的“夾縫”中小心窺探著外面的世界……

委拉斯凱茲全名迪埃戈·德·西爾瓦·委拉斯凱茲,出生于西班牙小城塞維利亞的少數族裔聚居地。那時的少數族裔大部分是猶太人和吉卜賽人。委拉斯凱茲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低等級貴族。為了獲得身份上的認同,他的父親改信了天主教。但是,身上流有猶太人血液的委拉斯凱茲,從小便深刻地體會到一種隱藏在人們意識中的源于血統的思維定式。在當時的歐洲,是天主教統治的世界。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猶太民族始終難以獲得主流社會的認同和接納。

雖然,善于經商的猶太人能夠獲得比居無定所的吉卜賽人更安定、富足的生活,但自身社會地位卻無法獲得根本改變。對于委拉斯凱茲而言,像他這樣擁有一技之長的猶太人,在別人眼中,其實與身患殘疾的伶人沒有什么區別。雖然,后來有幸成為宮廷畫師,但地位還不如那些“受寵”的侏儒。為了改變卑微的身份,除了經商,猶太人的子女大多具有一技之長,或音樂繪畫、或文學律法、或天文科技……而且,不僅要有技能,同時要力爭做到同行中的“佼佼者”。這也正是為什么,歷史上出現了很多猶太血統的藝術家、哲學家、科學家。說到底,這都是源于血統的“卑微”帶來的一種“不安全感”。無數的猶太人終其一生努力奮斗,就是為了獲得主流社會的尊重和承認,甚至不惜傾盡所有。對于他們而言,這是永遠無法逃離的宿命。委拉斯凱茲也是如此。

年僅10歲的委拉斯凱茲,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畫室,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學徒生涯。天資聰慧的年輕畫家,很快便得到了老師帕切科的賞識。不僅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愛徒,更是將積累多年的人脈介紹給委拉斯凱茲。在老師的大力提攜下,年輕的猶太畫家順利地躋身于當時的“藝術圈”。

但那時的“藝術圈”,卻不像今天這般“星光閃爍”,受人矚目。沒有媒體的推波助瀾,也沒有畫廊、拍賣行、美術館這樣的銷售和展示空間,甚至連繪畫的內容都不能完全由畫家自己決定。畫家的身份如同手藝人和工匠,他們以行會的形式組織起來,尋找雇主,謀求自身利益。而畫家所創作的作品無一例外都是迎合雇主(贊助人)的需求。作品需要按照雇主的想法創作,唯有委托人滿意才能最終獲得報酬;反之則有可能血本無歸,白費力氣。可見,一位畫家如果沒有資金雄厚的雇主支持,將很難在社會上立足,更不要想能獲得社會的認同與尊重。幸運的是,年輕的委拉斯凱茲有一位“給力”的老丈人。帕切科將他介紹給了喜愛藝術的塞維利亞市長公子——奧利瓦斯伯爵(后來成為菲利普四世的總理大臣)。正是得益于這位大臣的推薦,委拉斯凱茲獲得了給年輕國王繪制肖像的寶貴機會,并憑借超凡的技藝最終順利進入西班牙宮廷,成為深受國王寵愛的宮廷畫家。

到此為止,一切看上去似乎順風順水。

但是,委拉斯凱茲并不為之感到愉快。因為,再多的“寵愛”也無法改變他的出身和早已命定的血統。在為皇室盡心效力了30余年后,畫家依然是畫家。無論他與王室有多么“親密”,猶太血統使得天主教宗控制下的皇室不可能賜予他任何頭銜和爵位。雖然具有超凡的技藝,但若沒有皇室的認同,也便無法改變卑微的身份,贏得社會的尊重。同樣是賣藝為生的弄臣,有時候卻能夠憑借滑稽的肢體表演和三寸不爛之舌,為自己贏得一份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尊榮”。端著調色盤、拿著畫筆,為國王的侏儒們繪制肖像的委拉斯凱茲,當時的心情想必是極其復雜的。身為一位藝術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具有的天賦和技藝,他知道憑借這份卓越的技藝應該能夠獲得更多的肯定和榮耀,但這一切都因為尷尬的出身和卑微的血統而變得遙不可及。

他看著那些侏儒,生而殘疾的身體就好像生而注定的血統,從一開始就成為難逃的宿命,然而那抹在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那種微妙的、難以捕捉的“微笑”,這絕不是滑稽表演時擠出來的笑容,它帶著某種熟悉的“嘲弄”,嘲弄命運的不公,嘲弄尷尬的處境,也嘲弄著那些身著華服的看客……同樣的面孔也曾在畫家心底浮現。委拉斯凱茲描繪著這些與自己命運交織的弄臣,不同于創作國王肖像時所秉持的那份小心翼翼,此時畫家完全放開,全心投入,他迅速地在畫布上勾勒出侏儒們的神態,而這些神態其實早已諳熟于心。他熟悉這些侏儒就像熟悉自己,這不僅僅是源于平日的朝夕相處,還來自一份內心深處的感同身受。從侏儒的面孔中,我們似乎可以找尋到委拉斯凱茲自己的“影子”,它隱藏在侏儒一閃而逝的笑容里,這略帶苦澀的笑容向我們訴說著相似的命運和一份同樣無法平復的不甘。

下面是委拉斯凱茲繪制的另一幅侏儒肖像《唐·迪亞戈·德·阿塞多:“堂兄”》。但是畫中人的身份比較特殊,他的職務是“皇家信使”,在議院和稅務司秘書處任職。

作品小貼士:《唐·迪亞戈·德·阿塞多》,委拉斯凱茲,107×82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66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最初,阿塞多先生只不過是奧利瓦斯伯爵的仆人,在他的馬車中為其執扇。但憑借著自身的才華和努力,阿塞多于1635年進入宮廷,成為一名“皇家信使”,并獲得了18750馬拉維迪的高額年薪。在這幅肖像畫中,阿塞多穿上了他新定制的黑色禮服,戴上了唯有宮廷大臣才能戴的黑色寬沿禮帽。同時為了顯示自己“高貴”的身份,他將平日經常使用的工具——墨水、羽毛筆、書籍和皇家信函,都一一擺放在周圍。為了遮擋他短小的下肢,委拉斯凱茲在阿塞多的手上添加了一本巨大厚重的書,借助書頁的反光,將人們的視線吸引到他那表情凝重而嚴肅的臉龐上。而他的下肢則巧妙地隱藏在了書冊的陰影中。畫面的背景是看上去有些突兀的“延綿山脈”,委拉斯凱茲巧妙地用這片“宏偉”的風景進一步襯托出畫面前方那矮小的“皇家信使”,令這位黑衣男子看上去如雕塑般“偉岸”。

菲利普四世也非常喜愛委拉斯凱茲創作的弄臣肖像。他將這些作品和皇室的肖像一同懸掛于自己的狩獵行宮中,欣賞把玩。而這些有幸被國王選中的小丑,在當時也絕非泛泛之輩。在歐洲宮廷豢養的小丑中,雖然大部分出身卑微,但若憑借自身的技藝一旦獲得國王的寵愛,他們的處境將會獲得很大的改觀。對于那些特別“受寵”的侏儒,不僅會得到國王的賞賜,同時也因這“高貴的寵愛”,而獲得有如當今“明星”般的地位。國王授意委拉斯凱茲為這些“明星”小丑繪制肖像,想必也是源于自身的一份偏愛。

但是,對于委拉斯凱茲而言,也許還有另外一番寓意。能夠和國王的肖像并列懸掛,在當時是一種特別的榮寵,即便是同樣為國王服務,同樣以自身技藝謀求宮廷職位的委拉斯凱茲本人也難以企及。這不僅僅是因為,在當時,畫師的地位十分卑微背景小貼士:1627年,菲利普四世舉辦了一次繪畫競賽,委拉斯凱茲獲勝,獲勝的獎品是被任命為貴族侍招,每天增加12個銀幣的工資(相當宮廷理發師的工資),一年90金幣的服裝費(相當宮廷小丑的服裝費)。可見當時委拉斯凱茲的身份仍舊十分低微。,幾乎等同于普通工匠;對于委拉斯凱茲本人而言,還有著另外一層更加難以逾越的障礙——這便是他的血統。

作品小貼士:《教皇英諾森十世》,委拉斯凱茲,140×120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50年,現藏于羅馬多利亞·潘菲利美術館。

為了獲得社會的承認,必須先討好教宗,只有獲得教宗的赦免,國王才有可能承認他的社會地位。1649年,年逾50的委拉斯凱茲親赴意大利,為教皇繪制了肖像。這便是著名的《教皇英諾森十世》背景小貼士:畫面中的人物是1644年登基的羅馬教皇英諾森十世(Innocent X,1574—1655)。在當時人的筆記中,這位教皇似乎從來就沒有給人們留下過美好的印象,他被認為是全羅馬最丑陋的男人,甚至有人曾認為他長的過于丑陋而不適合繼承教皇職位。據說,他的臉長得左右不太對稱,額頭也禿禿的,看上去多少有點畸形,而且他的脾氣也是暴躁易怒。。當然,憑借超凡的技藝,委拉斯凱茲贏得了教皇的贊賞,但是并沒有獲得他所期望的“赦免”。不過,這次“意大利之行”對于畫家來說同樣意義重大,至少算是有了個契機。據稱,教皇本人非常喜愛這幅作品。畫像被懸掛在教皇的辦公室外,每次進出他都能夠看到委拉斯凱茲的作品。更有傳言稱,一位紅衣主教從大門進入,不經意抬頭一瞥,慌忙回頭告誡大聲說話的同僚:“噓,小聲點,教皇坐在上面盯著呢!”

畫面中的教皇,身著紅袍,坐在椅子上,右手拿著一封信。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它是一封赦免信,委拉斯凱茲將自己“迪埃戈·德·西爾瓦·委拉斯凱茲”的全名簽在了信上。藝術家希望通過這樣一種方式祈求來自教皇的憐惜。希望教皇能“赦免”畫家尷尬的出身和血統,進而賦予他所日夜期盼的來自社會的承認與尊重。

作品小貼士:《教皇英諾森十世》(局部),委拉斯凱茲,140×120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50年,現藏于羅馬多利亞·潘菲利美術館。

在完成教皇肖像的1659年,也就是9年以后。已經60歲的委拉斯凱茲終于獲得了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由國王頒布的紅十字騎士勛章。老畫家驕傲地將這枚紅色勛章補畫在了《宮娥》作品小貼士:《宮娥》,委拉斯凱茲,318×276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56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畫面展示了一個戲劇性的場面:某日,委拉斯凱茲正手持畫板為國王夫婦繪制肖像。從后方墻上掛的鏡子中,我們看到了他們模糊的面容。正當委拉斯凱茲提筆作畫時,小公主瑪格麗特突然到來。她的出現好像是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了一枚石子,激起了陣陣漣漪。宮娥們手忙腳亂地給公主行禮、貢獻食物,幾位跟班的隨從和侏儒也圍攏過來。畫面后方是一扇開啟的門,光線從門口射入,一位路過此地的宮中侍從正在探頭向里面好奇地張望。這幅著名作品上(《宮娥》完成于畫家授勛的前3年)。今天,《宮娥》保存在西班牙馬德里的普拉多美術館。這是菲利普四世委托給這位杰出藝術家的最后一幅大型作品,也是他生命最后階段的真實寫照。畫中的委拉斯凱茲正手持畫板,為國王和王后繪制肖像;他的面孔已經不再年輕帥氣,微微發福的臉上是象征猶太血統的栗色胡須與褐色眼睛。但是,年輕時那種在臉上經常浮現的彷徨和憂慮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坦然之后的專注與淡定之下的從容。

也許,這位走入人生暮年的藝術家早就料到會被教皇赦免,也或許“赦免”與“不赦免”對于風燭殘年的他來說已經失去了原先的意義。但最終,他在畫中自己的胸前添上了早就應該屬于他的“騎士勛章”。一個從出生就糾纏于心的“硬結”終于解開,一位步入暮年的“卑微者”終于在眾人面前挺起了胸膛,一位曾經的“弄臣”終于變成了“騎士”,站立在小公主身旁,好像要用自己騎士的力量保護西班牙王朝的下一位繼承者,擔負起整個國家的未來……

一年后,佩戴著紅色十字勛章的委拉斯凱茲平靜地離開了人世。他實現了自己做“騎士”的夙愿,好像他整個生命過程就只是用來等待、實現這個如今看上去有點“可笑”的夢想——一個他父親等待一生卻沒能夠實現的愿望,一個當時所有“卑微者”的愿望。安葬他的教堂和墓地在1811年被毀,現在已經無法找到他最終的安息地點。200年后,他的才華才重見天日,此時西班牙的王朝統治已經不復存在。

作品小貼士:《宮娥》(局部),委拉斯凱茲,318×276cm,布面油畫,完成于1656年,現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但是,我們還有委拉斯凱茲的繪畫。通過他的畫筆,人們看到的是那個時代鮮活的生活風貌,而不是乏味的文字記錄;看到的是如真人一般擁有“血肉”的角色,而不是模糊不清的歷史描述。委拉斯凱茲將他終其一生創作的藝術全部留給了我們,而他希望人們永遠記住的除了他的繪畫、他的名字,還有那枚佩戴在他胸前的如血般鮮紅的“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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