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子里常會出現兩種東西,一種是畫面,一種是句子。
語言文字和畫面,是兩種表達方式,它們的抵達路徑是不一樣的。語言的表述,是一個在鋪墊、營造中慢慢到達的結果,并且需要時間來釋放和鋪展。但繪畫的語言,總是一瞬間的,是一眼望過去、一剎那的觸動中,瞬間激發出來的呈現。
我是個畫畫兒的人,對我來講,最順手的表達方式是畫畫。那些在腦子里瞬間出現的畫面,可能是一種更天生的東西。但我不是一個天生的寫作者,所以也會很羨慕會講故事的人,羨慕那些寫出漂亮舒服的文字、在一個較長的篇幅中慢慢道來的能力。但在許多的時刻,比如吃飯、工作、運動、讀書、見到不同的人、望到不同的天色的時候,在畫畫之余,腦子里也會出現一些句子。
它們出現的時候,不會很有情節或邏輯,也總是一些單一的畫面。
記得有一年在名古屋的火車站臺上,一列火車在慢慢開過。在兩節車廂的中間,正對著我站著的,有一個長得很清秀好看的男生。他和我對視的一刻,我發現他的目光穿過我,投向我身后的虛空。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個長著一雙梁朝偉一般深情的大眼睛的男生拄著一根細細的盲杖。我無法忘記那一刻的四目相對,因為其實并沒有所謂的四目相對,那一刻的對視是一種幻象。
那個“不存在”的對視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我擅長記住和描繪這樣的定格。它們是你在與那個場景相遇時的第一反應與感受,和思索、判斷、經驗都沒有關系。尤其是那些句子,不是經過推敲的表達,而是和那些畫面一樣,在那一瞬間,就已經完全生成了。所以我想,文字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畫面吧。
這本集子里的文字是在日常生活中陸續寫的。它們的源頭,都是一個個瞬間里的觸動和成像,所以會覺得這些文字還是有些生,并不熟練,但在畫畫之余,也總想要把一些感想記錄下來。
集子的名字是《只生歡喜不生愁》,這句話出自清代的《養真集》。
只生歡喜不生愁,聽起來像是一個很難抵達的狀態。在這個世上,歡喜與愁苦總是參半,日子里好壞相依是最恒常的道理。但其實我們不會記得每一件事情,有時候人的回憶就像一個剪輯系統,那些留下來的,往往是我們愿意記得的,那些滋味,那些完成我們記憶拼圖的碎片,其實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我也一直在想,什么是一件好的藝術作品,我們該如何去選擇和判斷。后來得出了一個很簡單的結論,一件作品能激發出我們的天真,便是它的成功所在。比如一個人看到一張畫兒,他可能是一位高冷人士,或者在職場和生活的歷練中已經滴水不漏,建立了萬水千山的城府,但那張畫兒讓他想起來兒時的某個時刻,或者某個溫柔的瞬間,如果有人在旁細細洞察,會看到那一刻他臉上的神情、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不一樣。
這樣的記憶令他柔軟,這柔軟來自心里某種最原初的本能和需求,和漫漫人生中附著在他身上的鎧甲與行頭沒有關系。
所以張岱會說“人無癖不可與交”,因為人在面對自己心之所好的時候,會天然地歡喜,他的內心是柔軟的,也更接近真實。所以我覺得,人活著就要盡情投入,不辭親為,百般的滋味難免都要嘗過,但在處理它們的時候,也要有所選擇。問問自己的心,留下些什么最好。
我想“只生歡喜不生愁”的意思,不是世界上沒有愁,而是給自己的一種選擇,比如愿意去記得人生當中那些幸福的、令你覺得甜蜜的時刻,感激那些啟發和悟得。那些畫面和句子,令人回到天真,無憂也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