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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約10點鐘她又開始熬豬油;她一邊干活一邊又回想起昨晚的那番談話,脾氣又變得倔強起來。

“那就是關于我在馬里格林的故事,對吧——說我讓你掉入了陷阱?你也真是上帝送來讓我捕獲的好東西呀!”她激動起來,看見桌上放著不該放在那里的幾本裘德心愛的古典書籍。“我不想讓那些書放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她發脾氣地大聲說,抓起它們一本本往地上丟。

“別碰我的書!”他說。“你想丟,把它們丟在一邊不就行了,可你卻弄得這么臟,真讓人惡心!”熬豬油時阿拉貝娜的雙手抹上熱油,手指印清清楚楚留在書的封面上。她故意又把書一本本丟在地上,最后裘德實在忍無可忍,抓住她的手臂就往一邊拉。不知怎的,他拉她時把她的頭發弄松了,使之散亂地披在兩耳邊。

“放開手!”她說。

“你要答應不再碰我的書才行。”

她猶豫著。“放開手!”她重復道。

“答應我!”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答應你。”

裘德松開了手,她繃著一張臉從屋里走出去,來到公路上。她走來走去閑蕩著,一反常態地把頭發扯得更亂,還解開了幾顆睡衣紐扣。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上午,干爽、明亮、寒冷,微風從北邊送來奧爾弗雷茲托教堂的鐘聲。人們身穿節日盛裝沿路走著,他們大多是一對對情人——正如幾個月前裘德和阿拉貝娜在這同一條路上嬉戲那樣。行人們轉過身盯著她那副離奇的模樣:沒戴帽子,散亂的頭發在風中飄舞,衣服上身敞開,為了干活袖子挽到肘部以上,雙手散發出溶化的脂肪氣。一個路人假裝驚恐地說:“看老天爺給我們派什么來啦!”

“看他是咋對待我的!”她哭叫道。“星期天上午我本該上教堂,可他還讓我干活,扯亂我頭發,連睡衣后面也被扯開!”

裘德給激怒了,走出去把她強行拉進屋里。然而他突然不再發怒。他明白他們之間一切都完了,她或他做什么都沒有關系;作為她丈夫他靜靜站在那兒,注視著她。他們的生活給毀了,他想;毀就毀在他們根本性的婚姻錯誤:把永久的婚約建立在一時的感情上,而這感情與相互吸引并無必然聯系——只有兩個人真正相互吸引,才可能結合成終身伴侶。

“又要按老規矩虐待我了,像你父親虐待你母親,你姑媽虐待你姑父那樣?”她問。“你們那家子人盡是一對對古怪的夫婦!”

裘德注意地、吃驚地盯住她。但她不再說什么,繼續晃蕩著,直到走累了。他離開那個地點,迷迷糊糊閑蕩一會兒后便朝著馬里格林走去,在那兒見到姑婆,她的身體日見衰弱了。

“姑婆——爸虐待了媽,姑媽虐待了姑父嗎?”裘德突如其來地問,在爐火邊坐下。

她總戴著那頂過時的女帽,這時抬起一雙老眼從帽檐下看他。“哪個對你說的?”她問。

“聽別人說的,我想知道全部情況。”

“你當然應該知道,我想,雖然你老婆——我看是她說的吧——把這事捅開太傻了!畢竟也沒啥要知道的。你爸媽一起過不下去,所以就離了。那是一次他們去奧爾弗雷茲托趕場回家——你那時還是個嬰兒——走在‘褐房子’谷倉旁的山上時,他們又爭吵起來,最后兩人就各奔東西了。你媽不久去世,簡單說是投水死的,你爸帶著你去了南威塞克斯后,再也沒回這里。”

裘德回想起父親從不說北威塞克斯和他母親的事,直到死的那天也只字未提。

“你姑媽也是這樣。你姑父惹怒了她,所以她厭惡和他生活在一起,帶著小女兒去了倫敦。福勒一家是不適于結婚的:婚姻好像從來不適合我們。我們的血液里好像有某種東西,它不愿甘心接受這種觀念:受約束被迫去做什么事,而這種事在沒受約束時倒是很情愿做的。這就是為啥你當初該聽聽我的話,不要結婚。”

“我父母在哪里分手的——你說過在‘褐房子’旁?”

“還要前面一點——在去芬沃思的道路分岔處,那兒豎著個路標。那地點曾有個絞刑架,與我們的歷史不是沒有聯系。不過別管它了。”

黃昏時裘德離開姑婆家,像要回去的樣子。可他一走到開闊高地時便突然加快步伐,一直來到一個大圓池旁。地上還有霜,雖然不算酷寒;天上的大星星慢慢出現,閃爍不定。裘德把一只腳放在冰的邊緣,然后又放上另一只,頓時冰咯吱咯吱響起來,但這并沒嚇住他。他朝池中走去,冰發出刺耳的聲音。快走到中間時他看看四周,縱身一跳,冰仍然響個不停,但他并沒沉下去。他又跳一下,這次冰連響也不響了。裘德回到池邊,又踏上地面。

這真奇怪,他想。把他留在世上干什么呢?他猜想自己不是一個很尊貴的人,連自殺的資格也沒有。和平的死神憎惡他這樣一個臣民,不想接納他。

他還能做什么比自我毀滅更卑賤的呢?還能做什么更低下的事從而更適合他目前這種墮落處境呢?他可以把自己灌醉呀。這當然是個辦法,他倒忘了。那些卑微的絕望者一貫采取的老一套辦法就是借酒澆愁嘛。他開始明白為什么有些男人要在小酒店里痛飲了。他往北走下山去,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酒店。他進去一坐下就看見墻上掛著參孫和大利拉的畫像,意識到這就是那第一個星期天晚上,他和阿拉貝娜互獻殷勤時到過的地方。他要來酒,痛痛快快喝了一小時或更長時間。

那天夜里很晚了他才搖搖晃晃走回家,沮喪的感覺一掃而光,頭腦仍非常清醒;他發狂地哈哈大笑,心想不知阿拉貝娜看見他這另一副模樣會有何反應。他走進屋時里面一片漆黑,跌跌絆絆摸索了好些時間才點亮一盞燈。然后他發現整治過豬、放過脂肪和扇頁肉的印跡還在,不過那些東西已被拿走了。他妻子在一個舊信封內側留下一行字,別在壁爐的布風簾上:

已去朋友們那里。不回來了。

第二天他一直呆在家里,讓人把豬肉送到奧爾弗雷茲托。他把屋子四周打掃干凈,鎖上門,鑰匙放在她如果回來就知道的地方,然后回奧爾弗雷茲托干他的石匠活去了。

晚上他又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家,發現她并沒回來過。以后的兩天同樣如此。接著他收到她的一封信。

信中她坦白承認說她對他生厭了。他像一輛陳舊緩慢的大馬車,她不喜歡他過的那種生活。今后他也決不會改善他或她的生活。她接著又說,正如他所知道的,她父母對移居澳大利亞的問題已考慮了一段時間,因為眼下販豬行業不景氣。他們最后決定移居,假如他不反對,她也打算隨父母一起去。她說像她這樣的女人,到那里比呆在這個讓人乏味的鄉下機會更多。

裘德回信說他一點不反對她走。他認為這是一條明智的路,既然她希望去,而且或許對他們兩個都有好處。他把賣豬的錢以及他自己所有的一點錢放在了裝信的小袋里。

從那天起他只是間接聽到有關她的消息,盡管她父親一家人并沒立即離開,要等到財物等東西處理掉才走。裘德聽說唐家將要拍賣時,便把自己屋里的東西包捆好裝上馬車,送到前面所說的她的家去,以便她把它們與其他東西一起賣掉,或者她愿賣多少就賣多少。

然后他搬到了奧爾弗雷茲托的住處。他在一家商店櫥窗里看見一張小招貼,宣布岳父家的家具拍賣。他注意到上面的日期,這日期到來又過去了,裘德沒有到那里去,也沒覺察到由于這次拍賣,奧爾弗雷茲托鎮外南邊路上的車輛行人都大增。幾天后他走進鎮大街上一家邋遢的舊貨商店,看到店后面堆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顯然是剛買回來的,有平底鍋、曬衣架、搟面杖、黃銅燭臺、掛鏡等等;他還從中發現了一張張裝在框里的照片——原來就是他自己的小照。

那是他為送給阿拉貝娜一件禮物,專門由一個當地人拍的,并用有鳥眼花紋的槭木做了相框,在他們的婚禮那天正式送給她。背面仍能看到“裘德送阿拉貝娜”幾個字和日期。她一定在拍賣時把它和別的財物丟在一起了。

“哦,”舊貨商說,見他看著照片和那堆東西,沒發覺照片上的人就是他,“這堆不值錢的東西,是我在去馬里格林路上的一家村舍拍賣時買來的。如果把照片取出來,這相框還很有用。你要,給一先令就行了。”

她賣掉他的照片和禮物這一無聲而偶然的證據,讓他深深感到妻子對他的感情已徹底泯滅,這使他一時受到決定性的、可惡的打擊,他明白他對她的一切感情也因此完全毀滅了。他付了一先令后拿起照片,回到住處連著相框一齊燒掉了。

兩三天后他聽說阿拉貝娜和她父母已離開。他曾給她帶過信提出見見她,以便正式告別一下;但她說最好不這樣,因為她只想著走的事,顧不得別的,這也許不假。他們走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干完活吃過晚飯便走出屋,在星光下沿著那條很熟悉的通往高地的路漫步而去——他就在那上面第一次經歷了人生中重要的男女之情。這片高地好像又屬于他自己的了。

他連自己也認不出了。在這條老路上他似乎仍是個小男孩。那天他站在山頂上夢想著,內心第一次激動起來,對基督寺和知識充滿了熱情,而從那以后他幾乎一天也沒長大。“不過我已是一個大男人。”他說。“有了一個老婆,另外,我甚至更成熟了:和她有了爭執,有了仇恨,打了架,還分了家。”

然后他記起他此時站著的地方離據說父母當時分離的地方不遠。

再往前一點便是山頂,從那里基督寺——或者他以為的那個城市——似乎就顯現于眼前。一個里程碑同往常一樣豎立在附近的路旁。裘德走過去,用手摸而非用眼看上面刻著的到城里的里程。他記得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曾自豪地用鋒利的新鑿子在碑后刻下幾個字,以表示自己的抱負。那是在他做學徒的第一個星期里刻下的,那時他還沒被一個與他不相稱的女人改變意志。他不知道自己刻的字是否看得清,就走到碑后拂去上面的蕁麻,劃根火柴照著,仍辨出了許久前他滿懷熱情地刻下的字:

這幾個字仍完好無損,被野草和蕁麻遮擋著,一看見它們,他心中又燃起了舊日的火花。毫無疑問,他的計劃無論好壞都要實行到底——以免產生令人厭惡的悲觀情緒,即使他確已看見了世界的丑陋!Bene agere et laetari拉丁文,意思見后。——快樂行善——他聽說這是一個名叫斯賓諾莎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唯理論的代表之一。著有《神學政治論》、《倫理學》等。的哲學家的哲學,現在也許可以作為他自己的哲學了。

他可以與自己的邪惡之星作斗爭,努力去實現自己的夙愿。

他又往前移到不遠處,看見東北方的地平線。那兒事實上升起了一個微弱的光輪,像星云狀,顯得微小模糊,除了滿懷信念的人外,其他人是幾乎辨認不出的。這對于他已經足夠了。一旦學徒期結束他就要到基督寺去。

他回到住處,心情好一些了,便做起禱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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