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次神秘的訪問
- 百萬英鎊(譯文名著精選)
- (美)馬克·吐溫
- 3203字
- 2018-04-27 16:31:00
我最近“安頓下來”之后,頭一位光臨我家的是一位自稱估稅員的先生,他說他在國內稅務部供職。我說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他這個行當,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見到他。請坐下說,好不好?他坐了下來。我不知道說些什么話好,可是我覺著像我這樣擁有家產、有身份的人一定要善于攀談,一定要平易近人,善于交際。所以,我盡管無話可說,還是問了他一句:他的辦公室是不是就設在我家附近。
他說就設在附近。〔我不想給他留下我是個外行這種印象,可心里倒是希望他提一下他這家店到底是賣什么貨的。〕
我冒昧地問他“生意怎么樣?”他說“馬馬虎虎”。
于是我說我們會光顧他的商店,如果他這家店同別的商店一樣好,我們會成為他的常客。
他說,他認為我們會非常喜歡他的商店,以后一定會非他這家店不去,又說他還沒有見過有誰在同他打過一次交道后又跑掉去找他這個行業里另外的人。
這話透出他洋洋得意的勁兒,可是瞧他臉上的表情,除了你我都有的那種天生的狡猾樣兒,倒是蠻誠實的。
我記不清后來究竟怎么搞的,反正我們漸漸融洽起來,談到一塊兒去了,于是運行正常,好比時鐘的發條走得舒舒坦坦。
我們談啊,談啊,談啊——至少我一直在說話;我們笑啊,笑啊,笑啊——至少他一直在笑。但是談笑之間,我頭腦始終清醒——就像機械師說的,將我天生的機靈勁兒“開足馬力”。盡管他的答話躲躲閃閃,我下決心要弄明白他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決心要把他的情況套出來而又避免引起他懷疑我的意圖。我要用深謀遠慮的招法讓他中我的圈套。我打算先把我自己的生意情況全部告訴他,在這一陣親密談話的時間內,誘惑他對我熱和起來,弄得他忘乎所以,把他的生意情況全部告訴我,等他起疑心的時候已經晚了。我私下里想,哥兒們,你哪知道同你打交道的是一只什么樣的老狐貍!我說:
“你怎么也猜不出我去年冬天今年春天做演講掙了多少錢,猜不出吧?”
“猜不出,我想我怎么也猜不出。我想想——你讓我想一想。大概兩千美元吧?哦,不;先生,不對,我想你掙不到那么多錢。一千七百,差不多吧?”
“哈哈!我早料到你猜不出來。我去年冬天今年春天的演講收入是一萬四千七百五十美元。你覺得怎么樣?”
“啊,這真想不到——太叫人想不到了!我記下來。這還不是你全部收入吧,你說呢?”
“全部收入!你瞧,我還有《呼號日報》四個月的稿費——大概有——大概有——這么說吧,大概有八千美元,怎么樣,你覺得?”
“噢唷!嗨,我要說要是我自己也能賺進這么一大筆錢該有多好。八千美元!我把它記下來。我說,先生,除了這些錢,你是不是說你還有別的收入?”
“哈!哈!哈!這么說吧,你才挨上一點邊。還有我那本書《傻子出國記》,賣三點五美元到五美元一本,看怎么裝訂。你聽我說。仔細聽著。在過去的四個半月里,不說四個半月之前的銷售量,只算過去的四個半月,我們賣掉了九萬五千本。九萬五千本啊!你想想。算它平均四美元一本吧。哥兒們,這就差不多四十萬美元。我得一半。”
“我的老天爺!我要把這個也記下來。一萬四千七百五十,加八千,再加二十萬。總數是——嗨,實實在在,總數是二十一萬三千或者二十一萬四千美元!這可能嗎?”
“可能!要說算錯,那只會少不會多!我不是不會算術,二十一萬四千美元,現鈔,這就是我今年一年的收入。”
這時候這位先生起身要走。我心里直覺得窩火,因為我這樣坦誠相告,又被他的大聲驚嘆弄得飄飄然而大吹其牛,結果也許是一無所獲。可是,情況并非如此,這位先生臨了遞給我一只大信封,說信封里面裝有他的宣傳廣告;說從這里面我可以了解關于他生意的全部情況;說他很高興有我這么個主顧——他說,老實說,他能有像我這么一位巨額收入的主顧而感到榮幸;他還說他從前以為城里有幾家富戶,可是臨到同他們做生意的時候他發現這些富戶日子過得結結巴巴;他說,說實話,他從前見過一位富翁,同他面對面說過話,用手接觸過他,可是那是許多年許多年之前的事,所以他現在忍不住要同我擁抱一下——說實話,如果我允許他擁抱我的話,他會深深地感到榮幸。
他這話說得我滿心喜歡,我不能拒絕他這番心意,允許這位心地單純的客人伸出雙手摟住我,還讓他淌了幾滴舒心的眼淚順著我脖子背后往下流。然后他走了。
他一走我就打開他那份廣告袋。我全神貫注研究了四分鐘。接著我把廚子叫來,說道:
“快扶著我,我要暈倒了!叫瑪麗去翻烙餅。”
過了一會兒,我緩過氣來之后,派人到拐角那家酒店雇用一個藝術家,雇他一個星期,叫他天天夜里坐著痛罵那個陌生人,白天我罵累了,偶爾也叫他頂班替我接著罵。
哎呀,這家伙多不要臉!這哪是什么“廣告”,明明白白是一份混賬的稅收通知單——一共四大張,用小號字體印刷,其中絕大部分的問題粗暴無禮,干涉我的私事——我可以說,這些問題提得十分巧妙,連當今世界上最老的老頭兒都不明白其中大部分問題的奧妙——這些問題經過深謀遠慮,能叫你把你的實際收入多報四倍以避免起假誓。我想找它一個漏洞,可是好像一個漏洞也沒有。第一個問題把我的情況概括得又全面又充分,好比一柄雨傘把一堆螞蟻全蓋住了:
去年一年之中,你從任何地方所經營的任何生意、買賣或從其他職業,總共收入多少?
這個問題還附加了十三個小問題,個個刨根究底,其中問得最客氣的一個問題是要我填寫有沒有從事過盜竊、攔路搶劫、縱火等活動,有沒有其他不可告人的收入,也就是說,除了我根據第一個問題所申報的各項收入之外,還有沒有什么財源。
那個陌生人引誘我當了一個傻瓜,這事情是明擺的,非常非常清楚,于是我出去,又雇了一名藝術家。那個陌生人利用我的虛榮心,引誘我承認有二十一萬四千美元的收入。根據法律規定,其中一千美元免征所得稅,這算是我唯一的安慰,但是這只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按照百分之五的稅收法,我得上繳政府一萬零六百五十美元的所得稅!
〔這里我可以提一下,這筆錢我沒有上繳。〕
我認識一位闊佬,這人住的房子是一座宮殿,飲食奢侈豪華,開銷大得不得了,但是我從稅收單上常常注意到,這個人竟一無收入,我急得沒辦法了,只好上門向他討教。他接過我那些數字大得嚇人的單據,戴上眼鏡,拿起一支筆,變!——我變成了窮光蛋!這一手玩得干凈利索。他變的法子很簡單:熟練地運用“免稅項目表”。他先把我的“州政府、聯邦政府和市政府的稅款”多少多少記下來;我“輪船失事、火災等項的損失”多少多少寫下來;我“出售房地產所受的損失”、“出售牲口所受的損失”、“房屋田園租金的損失”、“修繕費、改建費、利息等方面的損失”、“從前在美國陸軍、海軍、稅務部供職時已繳的薪金所得稅”以及其他項目的開支等等都記下來。他從這些項目中的每一項都“扣除出”驚人的數字——每一項都扣。他算完之后把賬單交給我,我一看,原來我去年一年贏利收入只有一千二百五拾美元四十美分。
“你看,”他說,“這里面一千美元依法免征所得稅。你現在到稅務所去,宣誓賬單上的開支屬實,然后付清二百五十美元應繳的所得稅。”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小兒子維利從他背心兜里掏出一張兩美元的鈔票,然后溜之大吉,我敢打賭,如果明天那個收稅的來找這個小男孩,他肯定不會承認這筆收入。〕
“那么,先生,”我問,“你對自己的收入是不是也常用這樣的‘免稅’法?”
“那還用說!我就靠‘免征項目’下面這十一條補充規定,要不的話,每年為了支持這個可恨的、壞透了的政府,這個敲詐勒索的專制政府,我該去要飯了。”
這位先生地位很高,屬于全市殷實戶中的精英——這些人德高望重,誠實經商,社會聲譽無可指責——所以我甘愿以他為楷模。我去到稅務所,不理會訪問過我的那個稅務員譴責的目光,照樣站起來宣誓,謊言說了一個又一個,瞎話編了一句又一句,罪行犯了一樁又一樁,弄得我靈魂上的偽證罪一英寸一英寸厚了起來,自尊二字蕩然無存,消失殆盡。
可是這有什么呢?美國成千上萬最有錢、最自豪、最受尊敬、最受歡迎的人年年都這么干,我干的也不過如此。所以我不在乎,一點都不覺得丟臉。從現在起,我干脆少說話,不要惹是生非,免得又犯老毛病,弄得不可收拾。
董衡巽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