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擁抱逝水年華(中英雙語插圖本)
- (英)阿蘭·德波頓
- 1691字
- 2019-01-03 23:47:42
“德勞現(xiàn)象”之益
(一)去到哪里均如重游舊地
我們會因普魯斯特從四百年前的肖像畫中認(rèn)出了熟人而大感驚訝,這一事實說明,要讓人們相信人之相似相通,實非易事。正如普魯斯特所言:
過去時代的人們似乎遙不可及。從他們身上發(fā)掘出任何他們自己未曾宣之于外的東西,我們都會不以為然。如果在目下的生活中偶或體驗到類于荷馬式英雄的激情,我們就會感到不自在……我們想象荷馬史詩……就像我們在動物園里隔著老遠看獅子老虎。
這樣的反應(yīng),應(yīng)屬正常——既然我們初識《奧德賽》中的人物,第一反應(yīng)就是沖著他們瞪大雙眼,好像他們是市立動物園欄桿后一群來回打轉(zhuǎn)的鴨嘴獸。想到有個胡須濃密、不懷好意的家伙站在一群整個古人裝束的友人中間開口發(fā)話,我們的惶惑也不會少到哪兒去。

但是與荷馬、普魯斯特們相識既久,我們終于得益。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看似兇險萬分的世界,本質(zhì)上與我們的世界真的非常相似,與我們生活的時間、空間竟?fàn)栂嘟印<热蝗绱耍覀儾环翆游飯@的柵欄盡數(shù)拆除,讓那些深陷特洛伊戰(zhàn)爭或圣日耳曼之戰(zhàn)的生靈們重享自由。只因他們盡叫“尤里克來亞”、“泰勒馬修斯”之類的怪名字又不會發(fā)傳真,我們就不待見,現(xiàn)在想來真是毫無道理。
(二)療救孤獨
我們也應(yīng)把自己從動物園里釋放出來。不論何時何地,一個人對于何為“正常”的感覺常系于外在的“正常”標(biāo)準(zhǔn),即行為的合度。小說人物的經(jīng)驗則將人類的行為推向了極致,從而提示我們,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未能道出的思想和感受,并非不可理喻。因發(fā)現(xiàn)戀人整個晚餐心神不屬而負(fù)氣拌嘴吵了一通之后,聽聽普魯斯特的敘述者向我們招供,或許是一種安慰:“一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對我不好,我就對她大光其火,而不對她說我心里多難受。”又道:“只有在離不開她時,我才會跟她鬧著要分手。”聽罷這番表白,我們會覺得自己熱戀時的任情使性,似乎并不像鴨嘴獸的行徑,古怪到莫名其妙。
“德勞現(xiàn)象”還可使我們感到自己不再孤獨。若是你的戀人溫柔無比地對你說,她想多點時間一個人呆著,那意味著她要跟你拜拜了,值此失戀時分,躺在床上,看看普魯斯特的敘述者如何提煉出這樣的警句,真是莫大的安慰——“戀人分手之際,還能把話說得平和得體的,肯定是已然變心的那一個”。看到小說中的人物(妙的是,閱讀時那些人物仿佛就是我們自己)和我們一樣受苦受難,并且遭此大難還能繼續(xù)活著,我們是何等愜意!
(三)觸摸心靈
小說的價值不限于將我們生命中熟悉的情感和人事一一描繪,小說還可將這一切寫得入木三分,讓我們體驗到似曾相識卻又無法表達的種種感受,對此我們惟有贊嘆。
我們也許有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樣的熟人,且能夠覺察到她神情的倨傲和優(yōu)越,但也只是隱約模糊的感受,直到普魯斯特借括號中的文字點明她在晚宴中的舉動,我們方才知其為人。這次奢華的晚宴上,有位德·加拉東夫人不識眉眼高低,竟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公爵夫人又名奧莉安·德·洛姆):
“奧莉安,”(德·洛姆夫人立刻兩眼向天,對著冥冥中似乎存在的某個第三者面作驚懼、嘲弄之色,好像在請他做證,她可沒讓德·加拉東夫人如此放肆,直呼她的教名)……
讀這樣一本刻意求工,寫來婉妙而又犀利的書,其結(jié)果就是,或許我們合上了書頁就會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細(xì)察、尋思被作者寫得活靈活現(xiàn)、宛如就在身邊的人與事。我們的內(nèi)心如同新調(diào)試過的雷達,在捕捉漂蕩于意識之上的浮物,那情形就像你圖清靜帶著收音機走進一間空屋,卻發(fā)現(xiàn)收音機里只有一個特別的頻率是清楚的,滿屋子都是發(fā)自烏克蘭電臺的聲音,或是某個出租車中心的午夜閑聊節(jié)目。于是你的思緒開始四處游走,看看日影移動,注意一張表情豐富的臉,想想某個朋友的虛情假意,說不定還會為什么事情一陣說不出的悲哀襲上心來,而此前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會為此動情。總之,書以其充盈的感性刺激著我們麻木的神經(jīng),讓我們變得敏感起來。
惟其如此,普魯斯特才會如此向讀者進言:
讀天才作家的新作,我們會欣喜于種種的發(fā)現(xiàn),我們在書中找到了我們自感羞慚的念頭,我們壓在心底、不敢表露的快樂和憂傷——一句話,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整個我們曾經(jīng)鄙薄不屑的情感世界。恰是這書教我們領(lǐng)略這世界的價值,讓我們幡然猛醒。
說這話時普魯斯特很低調(diào),他倒沒將自己的小說歸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