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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護林員的女人(3)

薛警官,你是個好心人。李慧珍又說。

薛利弓極不自然地笑了笑,也麻溜走開了。

薛利弓笑容中的“極不自然”是情不自禁的,他目前正在偵辦一個案子,這個案子就與李慧珍有關,在李慧珍面前表現出的不自然令他有些灰心,干了這么些年警察,連處變不驚都做不到。不知為什么,在李慧珍的注視下,他的心發顫,顫得他很難在她的面前說假話。李慧珍說他是個好心人,而他覺得李慧珍才是一個好心人,沒有理由,僅憑直覺,他對自己的直覺一直充滿信心。

可眼下的案子將對這個好心的女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這么一想,面對李慧珍時的不自然便有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從廣東街回到派出所,薛利弓便偎到火爐邊烤火,火爐燒得極旺,白鐵皮的爐筒子被燒紅了一截,火光照得他的臉亮堂堂熱乎乎的。雪在外邊仍然兇巴巴地下,他強迫自己想一些與案件有關的細節。有人報案說,錦湖的林子被盜伐了,被盜伐的樹木在木材市場賣出后變成了一些建筑的房梁,通過幾天的偵查,幾乎所有疑點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李慧珍的丈夫護林員老穆……有人推門進屋,門的“吱嘎”聲嚇了他一跳。

進來的是薛利弓的徒弟,剛入警不久的新警察小喬,小伙子機靈勤快,很得薛利弓喜歡??葱躺砩系难┺D瞬變成了滴答滴答的水,薛利弓便說,趕緊抖抖,不然濕透了。小喬說,沒事,身上濕了人會更精神。薛利弓說,著涼了就不精神了,快來烤烤濕氣。小喬沒有湊到火爐邊烤火,反而坐到了離火爐最遠的一張凳子上。

過了一會兒,所長走了進來,小喬趕緊站起來喊了一聲所長。所長打量了一番一身濕氣的小喬,眼里生出一種愛憐。他夸贊道,小伙子不錯,當警察就得有股子什么都不怕的勁頭,再惡劣的天氣也擋不住咱們辦案。小喬連連點頭說,所長說得對。所長坐下后對二人說,老薛,小喬,你們倆誰講講案子的進展情況呀?小喬說,當然是師傅講,師傅講吧!薛利弓搖搖頭說,小喬講,還是小喬講吧。小喬看了看薛利弓,又看了看所長,這才點了點頭。

小喬說,通過走訪舉報人和木材市場,我們鎖定了嫌犯——錦湖的護林員老穆,老穆監守自盜,共盜伐樹木三十余棵,獲得贓款五千余元,他老婆李慧珍在廣東街租下的攤床費用里,就有倒賣盜伐樹木的贓款。

所長說,人證物證俱在,我看可以采取行動了。

所長出去后,小喬才來到火爐邊開始烤濕了的衣服,很快他的身上便冒出了一股股的熱氣。薛利弓把目光從小喬身上移開,他覺得小喬哪點都好,就是太精于世故了。

老穆是當天晚上被抓起來的。隨后,李慧珍闖進了派出所,沖著值班的薛利弓“撲通”一聲跪下。薛利弓的心也“撲通”疼了一下,他趕緊把李慧珍拉起來說,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

李慧珍哭著說,是我讓老穆砍樹的,要抓就抓我吧,我愿把老穆換回去。

薛利弓說,這事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別多想了,回去吧,回去好好帶孩子。

李慧珍說,看在孩子的分兒上,饒過老穆吧!

薛利弓說,還是回去吧,別說傻話了。

李慧珍說,你真的是個好心人嗎?

薛利弓嘎巴嘎巴嘴,沒講出話來。

這年開春,老穆被判了五年徒刑。在法庭上,老穆沖著審判長說,我砍了國家的樹,我對不起國家,我罪有應得。說罷他又扭頭沖著李慧珍說,李慧珍,你要還是護林員的女人,就替我在錦湖栽上三十棵樹,還要替我看住那片林子。李慧珍哭著沖老穆說,放心,我不種上那些樹,不保護住那片林子,我就不是你的女人!

聽了這番話,代表警方出庭的薛利弓的眼睛潮濕了。

李慧珍在自家的院子里和稀煤,一大堆煤粉里摻了一大盆黃泥,這樣和出的稀煤富有黏性,更適合制作成煤坯。煤坯曬干了和磚塊一樣便于保存,也易于燃燒,做煤坯便成了住平房的居民必做的一件事情。這種活兒一般都由家里的男人干,老穆蹲了大牢,這活兒便落到了李慧珍的身上。她的頭發蓬亂,因為低頭太久的緣故,她的臉部匯聚了過多的血液,整張臉顯得紫紅紫紅的。薛利弓跨進院子時被這張臉嚇了一跳,他愣了一下,這才抓起一把鐵鍬,開始跟李慧珍一起和稀煤。

李慧珍抬起頭,臉上的血液分流,紫紅的臉開始褪色。她伸手來奪薛利弓手里的鐵鍬,但沒成功。薛利弓把鐵鍬握得緊緊的,一下一下,稀煤在鐵鍬上翻騰,煤與鍬匯成一體,誰也離不開誰了。

李慧珍說,我自己能行。

薛利弓說,這是男人的活兒,難為你了。

李慧珍還是說,我自己能行。

薛利弓說,我閑著也是閑著,幫你干點兒活兒就算活動筋骨了。

李慧珍沒有再和他搶奪鐵鍬,接下來的活兒便是兩個人配合著干了。李慧珍蹲下來用瓦刀抹模子里的稀煤,薛利弓用鐵鍬撮了稀煤往模子里倒,一個抹,一個倒,兩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活兒干完,李慧珍從屋子里端出一盆清水讓薛利弓洗手,洗完手,李慧珍又請薛利弓到屋子里坐。屋子就是兩間平房,一間是臥室,一間是廚房,這是李慧珍從錦湖搬出來后租住的。老穆進了監獄,同時也就算被開除了公職,園林管理處又派來了一名護林員老柏,老柏要住進護林員的房子,李慧珍只能帶著穆晶晶搬出來。

薛利弓說,還住得習慣吧?

李慧珍說,沒住林子里習慣。

薛利弓說,習慣是慢慢養成的,久了就習慣了,你要讓我住沒有人煙的林子,我還不習慣呢!

李慧珍說,可我習慣,搬到這人挨人的居民區,我才不習慣,我和老穆在林子住了十年,十年的習慣是說改就改得了的嗎?

李慧珍越說越激動,一張已經褪色的臉又變得紫紅起來。薛利弓知道李慧珍恨他,是他親手把老穆送進了監獄,是他拆了這個家的頂梁柱,這個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遇到的所有困難,都將與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薛利弓說,對不起。

李慧珍說,對不起,又能怎么樣?

薛利弓說,我知道說聲對不起不能怎樣,但我還是得說對不起。

李慧珍不吭聲了,胸脯起伏得很激烈,薛利弓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屋子里出現了難挨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李慧珍的胸脯趨于平緩,用低低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兒激動,不該這么說話。

薛利弓還是說,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

李慧珍說,你是警察,你只能那么做,老穆蹲大牢與你沒啥關系。

薛利弓說,對不起。

李慧珍說,除了對不起,你還會說啥?

薛利弓說,除了對不起,還是對不起。

李慧珍在錦湖邊一鍬一鎬地開出了一塊地,這塊地上沒有正經八百的樹木,只有一大團一大團的荊棘和雜草,錦湖林帶樹木勢大,這塊雜草地顯得很不起眼。如果把這塊地也植上樹木,那整個錦湖林區就百分之百被森林覆蓋了。

李慧珍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買那么多的樹苗,她只買了三十棵楊樹苗,一年植三十棵,十年就是三百棵,十年后,這塊荒地上的林子就會和龐大的林區融成一體。老穆刑滿釋放回來看見這片新林子,原本的負疚感就會減少到最小。李慧珍種樹的時候,新的護林員老柏也湊過來幫忙。老柏年齡和老穆相仿,和老穆不同的是,他是個碎嘴子,手上不停地干活兒,嘴上也不停地說個沒完。

老柏說,你知道森林資源屬于國家嗎?你種再多的樹,那產權也是國家的。

李慧珍不吭聲。

老柏又說,你真是個有愛心的女人,老穆在里邊也會安心了。

老柏接著說,你和老穆功過相抵,監獄應該給他減刑的。

李慧珍還是不吭聲,她努力想象五年后老穆出獄時的樣子。此時正是初春,強勁的春風從湖面刮過來,帶著絲絲的涼意,林子還沒有長出新葉,但樹枝泛青,新芽萌動的聲音已經迫不及待。李慧珍下意識地朝湖水那邊望一望,她想到了牛鐵和馬鋼,兩張俊臉上又旋出了一張丑臉。三個男人,兩個因她而死,一個因她蹲了大牢,難道她是一個克男人的女人嗎?這個念頭令她打了一個冷戰。

還有一個人來幫著李慧珍植樹了,他就是薛利弓,自從老穆蹲了大牢,幫助李慧珍便成了薛利弓工作之外的一件最重要的事。當他趕來幫著植樹的時候,李慧珍已經習慣把他的幫助當成了一件平常事。

第二年春天,李慧珍又買了三十棵楊樹苗。

第三年春天,李慧珍還是買了三十棵楊樹苗。

當這片新林子看起來有些規模時,監獄那邊把電話打到了派出所,讓薛利弓轉告李慧珍,老穆在獄中突發心肌梗死,在一個晚上躺下后就再也沒有起來。

聽到這個消息李慧珍驚呆了,她立馬想到的不是老穆,而是牛鐵和馬鋼,兩張英俊的臉浮現了好一陣,才有一張丑臉覆蓋上去。

你他媽就是個克男人的女人!李慧珍大吼了一聲。

夏天的一個傍晚,李慧珍去錦湖散步,已經四年了,李慧珍養成了每天晚飯后去錦湖林子里散步的習慣。從站了一天的充滿人類臭氣的廣東街來到林子,嗅一嗅樹木和青草的氣息,亂成一鍋粥的心緒便會安寧許多。

李慧珍突然看見有一輛卡車開進了林區,停在了她開出的那片新林子旁,幾個園林工人跳下卡車,從車斗里搬出電鋸和斧頭。李慧珍的心陡然懸了起來。

她疾奔過去,攔在幾個工人的前邊,緊張地問,你們要干啥?

一個工人說,我們能干啥,砍樹唄!

她急了,吼道,這是我種的樹。

工人說,我不管誰種的,領導叫我砍樹我就砍樹。

她繼續吼,為啥?

工人說,你不知道要建錦湖森林公園嗎?

她說,這和我的樹有啥關系?

工人說,領導說了,這些楊樹不好看,這一小片林子都得砍掉,然后種上一米多高的小樹種,就是像大花盆里養的那種好看的樹。

她說,那不成花園了,還能叫森林公園?

工人說,你跟我說沒用,要說跟我們領導說去。

有個工人啟動了電鋸,硬要伐樹,李慧珍撲上去從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電鋸在他手上嗡嗡地響,差點兒鋸著自己的大腿,他慌忙扔掉電鋸,和李慧珍推搡成一團。

這一晚,工人們到底沒伐成一棵樹,他們把電鋸和斧頭扔回車斗,然后自己爬上車,卡車便在李慧珍的吵鬧聲中揚起一溜塵煙開走了。

第二天上午,李慧珍叫老柏守在那片新林地,自己沒有去廣東街,而是去園林管理處找主管的楊科長。這個楊科長高高瘦瘦,身板筆直,人很帥氣,像一棵白楊樹。李慧珍跟他說明來意,跟他講了許多道理。楊科長笑道,建森林公園,除了要有樹還要有一些漂亮的景觀,錦湖林子的樹種主要就是楊樹,也就是說,公園不缺楊樹,缺的是精致小巧的樹種。李慧珍說服不了楊科長,就心急,嗓門就高,惹得好些人把腦袋探進門里瞧熱鬧。

從園林管理處出來的李慧珍有些灰心,她沒有去錦湖而是去了廣東街,此時其他攤床已經擺得花枝招展。有人問李慧珍怎么來這么晚,李慧珍忍不住把事情講了一遍,越講越氣,聲音便也越來越高,等她把事情講完,已經有好些人圍觀了。

你們有啥好法子嗎?李慧珍問。

圍觀者搖搖頭,躲開了。

只有一個人沒有躲開,這個人就是趙大壯。趙大壯已經不在廣東街上做生意了,他改了行,去外省開煤窯了。他回來做什么?李慧珍皺了皺眉頭,想自己躲開,但趙大壯一伸手,把她拉住了。

趙大壯說,民跟官講不贏道理,要想贏,只有一個辦法,把他買通。

李慧珍問,怎么買通?

趙大壯說,很簡單,用錢。

李慧珍說,得多少錢?

趙大壯說,保住一片小樹林,用不了多少錢。

李慧珍說,人家能收嗎?

趙大壯說,是人就有弱點,收不收試試就知道了。

李慧珍討厭趙大壯,按常理她不應該相信他說的話,也是有病亂投醫吧,她聽了他的話,找楊科長試了試,一試果然靈驗。在楊科長的家里,楊科長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便收下了她送的錢。

錢不多,卻保住了她開出的新林子。

穆晶晶正在鏡子前打扮自己,李慧珍站在她的身后,從鏡子里看見了她的臉。穆晶晶的臉白皙細膩,不知為什么此時有些泛紅,像剛剛跑完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可她分明剛剛吃過晚飯,并沒有什么運動量??!穆晶晶的五官完全遺傳了李慧珍,端莊中透著秀氣,她的手里拿著一把小刷子在輕輕地刷眉頭,四目在鏡子里相撞,李慧珍在穆晶晶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信息。

李慧珍問,晶晶,你要出去嗎?

穆晶晶說,去和同學看電影。

李慧珍說,學習這么緊,還有時間看電影?

穆晶晶說,老師說勞逸結合,一個月可以去看一場電影。

李慧珍又問,和幾個同學去?

穆晶晶說,一個。

李慧珍接著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穆晶晶說,這有啥區別嗎?

李慧珍說,區別大了,說,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穆晶晶說,是、是女同學,這總行了吧?

李慧珍對勞逸結合沒有意見,現在的學生太累了,偶爾出去放松一下沒什么不好,她更關心的是穆晶晶的同伴是女同學還是男同學,早戀對她有別樣的痛楚,她不想讓自己的悲劇在穆晶晶身上重演。

李慧珍又問,真的是女同學?

穆晶晶說,真的。

穆晶晶轉過身來,她穿著緊身的羊絨衫、緊身的羊絨褲,緊身使她的胸脯和屁股成功地前挺后翹起來,這令李慧珍有了一種危險感。這種危險感無法言說,她所能做的只是叮嚀和警告。

穆晶晶出門時和登門造訪的薛利弓撞了個對臉,看著穆晶晶“咚咚咚”地下樓,薛利弓扭回頭沖著李慧珍說,時間過得真快,晶晶都成大姑娘了。薛利弓是唯一一個經常來李慧珍家串門的人。此時整個城市基本實現了居民樓房化,住樓房了,串門的人已經少得可憐,況且還有寡婦門前是非多,能經常串門,說明關系不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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