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宮上下五日前便已經開始準備端陽這日的一應用物了。這天一早,尚衣局便將五色長命縷送往了各宮,不僅帝后妃嬪們,就連宮人們也需人人佩戴以祈吉祥。尚食局連夜備好的五毒餅,粽子,五色團等食物,也按時依例地分送到了各處。所有宮室內外的大小門楹上都掛了佛道艾和裝了紫蘇菖蒲碎末的朱漆八角盒。年輕的宮女們大多隨身佩著親手制成的銀樣鼓兒花,各宮妃嬪也都早起晨妝,細心打扮,以期在御宴中艷壓群芳。端陽這天,汴京城內,亦是家家插艾,戶戶熏香;巷陌市井間,游人走馬,熱鬧非凡。
趙禎攜者綰綰的手進了延佑宮,二人去時,升國長公主翾珺已經在了,母女二人正說話呢。劉娥剛剛裝扮停當,她今日穿了一件群青色寬袖褙衣,一條交織綾泛金裙,衣身的邊緣處滿滿地繡著千葉錦袍紅。她頭上梳著鳳髻,髻心處是一頂山川飛走華勝,發髻的兩邊分簪著兩對丹鳳吐珠金步搖并四支鳳尾纏草釵。翾珺今日穿了一件鵝黃色鶯羽紗褙衣,一條曳金桂杏色綃褶裙,她頭上梳著三個湘螺髻,發髻右邊斜簪著一支赤金云瑤釵,左邊則搖搖地垂著一支珍珠璇璣長挑牌。她唇邊泛著淡淡的笑,恬靜安然,婉約莊持一如平常。
劉娥見今日趙禎穿扮的清逸,那龍吟海潮的刺繡又有畫意,便知是綰綰的心意手筆;綰綰亦是靨帶桃花,粉面生嬌。二人攜手同來,言語舉止間十分恩愛體貼。此情此景,讓劉娥甚感欣慰,也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片懷念。也曾有那么一個人,與她神形相守,前朝后宮無間無疏。
“母后今日,看起來氣色很好啊。”趙禎微笑道。
劉娥忽地一驚,兒子微笑著的臉讓她一時迷惑,是,太像了。
劉娥唯恐心事被兩個孩子看穿,她忙回過神來,應道:“你們的氣色看起來也很好。”
“皇姐,你來得好早。”綰綰招呼翾珺道。
翾珺恬然一笑,道:“我是昨夜便住在延佑宮的,和母后說了好些話呢。”望這二人神仙眷侶般的形影纏綿,就連一向心思寧澹的她也不禁有些歆羨。而綰綰的眉目,隱約之間,與她長情相思的那個人又是何其相似。
這時候,云舒進來了,她問道:“太后娘娘,早膳已經備好了,是出去用,還是送進來?”
“就在外面用吧。”劉娥吩咐道,她慈愛和悅地將綰綰拉到身旁,問道:“你們也還沒用過早膳吧?哀家特吩咐小廚房備了胭脂鵝脯,滴酥水晶鲙,豌豆黃,還有綠茶酥,都是你與禎兒喜歡的。”
綰綰笑著搖了搖頭,應道:“還沒呢,想著來陪母后一起呢。”
原來綰綰進宮時才只十二歲,劉娥喜歡她秉性純真,天賦聰慧。婆媳二人相伴多年,劉娥從來都對綰綰視如己出,疼愛有加,對她的各類喜好皆悉于心。
用過早膳后,毓琳也帶著兩個小公主來了。毓琳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若水紗衫子,一條藤灰色月籠紗褶裙,衫子上裝綴著木槿花夕的印花。她頭梳弦月鬟,髻上簪著一對水晶竹節簪并一支若蘭冰玉步搖。毓琳著裝淡雅,顯見得是無心爭艷的了。兩個小公主是一樣的裝扮,都穿著鵝黃衫子,柳綠褶裙,衫子上翩躚著幾只翠羽鮮艷口銜紅果的翠鳥;二人頭上還各戴了一頂繡著晚燕歸巢的正黃絹虎頭帽,粉雪可愛之余,更較平時多了幾分童稚的玩趣。
趙禎半屈著身子疼愛地撫了撫女兒們的小腦袋。他望向毓琳,關切道:“這么熱的天,還帶虎頭帽,當心她們中暑啊。”他唇邊浮著淡淡溫和的笑意,并無責備之意。
毓琳溫柔道:“這是臣妾娘家前些天送來的,說是端陽帶虎頭帽,可以給小孩子辟邪。她們兩個看到了就愛的不行,吵著鬧著一定要戴呢。這布料倒也不厚,應當也無妨。”她低下頭慈愛地望著兩個女兒,唇邊帶著寵愛又有些無奈的笑意。
自那日被綰綰從水中救起以后,幼忻就對綰綰很親近,她從桌上抓起一塊五毒餅,一路喚著“母后”就小跑到了綰綰身旁,虎頭帽上的兩個耳朵在她頭上一顫一動的。幼忻將那五毒餅塞到了母后手中,一張小臉笑也似的望著綰綰。綰綰將那五毒餅掰開,一點一點地喂到了幼忻嘴邊,看幼忻小口小口地嚼著,綰綰的神情中也充滿了慈愛與喜歡。許是看妹妹吃得開心,幼怡也走了過來。綰綰見幼怡來了,自也同樣耐心地喂著她吃了另半塊五毒餅。
“幼怡,幼忻,你們仔細不要把母后的衣服弄臟了。”毓琳走過來招呼道,她笑向綰綰道:“皇后娘娘,你瞧,她們很喜歡你呢。”
“我也喜歡她們。”綰綰望著兩個孩子,溫情道。趙禎見此情形,也走了過來,他從背后輕輕挽住了綰綰,笑意溫存地望著她。
望著他二人如此親密相愛,毓琳心里到底有些羨慕和失落。不過,她心地端正澄明,更不會存任何傷人害己的妄念,況她又是真心與綰綰以知交相待,對他二人的真情自然是祝福的。她低頭望了一眼兩個可愛的女兒,已覺釋然并滿足。
劉娥望這兒孫繞膝,天倫富貴,悠悠道:“民間過端午是要吃五毒餅的,哀家進宮之前倒沒想過,宮里竟也吃這東西。”她向幼怡抬了抬手,招呼道:“來,幼怡,到皇祖母這兒來。”
幼怡儀態端淑地走到了祖母身旁,劉娥攬著她坐在了自己身側,慈愛地問道:“幼怡知不知道,過端午為什么要吃五毒餅啊?”
幼怡大方道:“回皇祖母,五毒指的是蝎子,蛇,蜈蚣,蟾蜍和壁虎。而端午是一年中陽氣最盛的日子,人們在這一天將這五毒印在餅上吃了,是期望著能借端午的陽氣,鏟除五毒之弊,不再受其害。”
“答得很好。”劉娥點了點頭,她向毓琳贊許道:“賢貴妃教養得很好。”
紛蕪的槐英劃過檐角朱梁,悠然墜落在宮階之上。蜉蝣生死,知也茫然,在這季候無聲的流轉間劉娥忽覺出了一種靜滅守常的古遠。然天地一瞬,人世豈非網織的一夢,夢能重回,陳跡卻無路可歸。
劉娥望向天外,追憶道:“從前,哀家家道中落,還未遇到先帝的時候,哀家同母親在街頭唱“鼓兒詞”。哀家還記得,每逢端陽,汴京城大街小巷處處都在賣桃枝,菖蒲,艾葉這些節物。像五毒餅,五色團,銀樣鼓兒花這些點心和小東西,也都是隨處可見的。民間也有將紫蘇和菖蒲搗成碎末然后封裝起來的習俗,不過不是裝在朱漆八角盒中,而是裝在一種梅紅色的漆木小盒子里。哀家遇到先帝的時候,先帝還是襄王。進王府后的第一個端午節,哀家發現這王府里竟也吃五毒餅,哀家那時很有一番感嘆,便望著那五毒餅望了好久,先帝以為哀家喜歡吃呢,便吩咐廚房將這白糖冬瓜餡兒的甜餅變著花樣做了好多,有玉兔搗藥樣的,有仙人提籃樣的,有繡球樣,燈籠樣的……呵,你們看看他。”說到這里,劉娥的眼中漾起了溫暖的笑意,她真想他啊。
“后來啊。哀家做了修媛,做了德妃,做了皇后,做了,太后。”說到做了太后的時候,她長長地頓了一頓,復又心曲百折地感懷道:“哀家發現,這宮里啊,一直都有五毒餅。哀家做皇后的時候有,哀家做太后的時候也有,只是,只是……”
只是那個人卻不在了,劉娥不禁哽咽住了,有深深的懷念和侵骨的悲傷自她眼中漫了出來。
“母后。”趙禎亦不自禁地握住了母親的手。
劉娥的唇邊飄過了一絲苦澀黯然的淺笑:“哀家真的是老了啊。”縱泉底相見,怕君不識。
幼忻跑近前去,她抱住祖母的脖子,天真道:“皇祖母才不老呢,皇祖母最威風了。”這稚嫩的童音,銀鈴一般,劃破了這宮室內灰黯沉抑的氣氛。
劉娥“呵”地一聲笑開了,她撫著幼忻的小臉,慈愛喜歡道:“你這個小機靈。”
其余人望著幼忻亦是一樂。毓琳歡喜欣慰的神情間更有著母親的自得。
又過了一會兒,嬪妃們便都來了,帝后攜眾嬪妃向太后祝了佳節賀詞,便合宮去往凝暉殿飲宴。
端午節凝暉殿的午宴與尋常宮宴的菜點有些不一樣,每個桌子上都放著甜咸兩味粽子并五色粉團和五福餅,這三樣應節的點心雖是每年常設,但卻從不受人青睞。倒是白碟齏,三脆羹,緋羊首,西京筍等別致的小菜在夏日里開人胃口。端午宮宴上例行有雄黃酒,不過雄黃酒性烈味厚,宮中人多飲不慣,眾人都只是象征性地敬太后和帝后飲一杯便罷了。雄黃酒外另還備有清甜甘冽,味淡消暑的竹露飲,清風釀等佳飲。
午宴罷,尚輦局早已備好了鸞輿車架在凝暉殿外等候,皇帝乘龍輦,皇后和太后乘鳳輿,長公主并眾妃嬪乘品級不同的檐子。
“綰綰。”趙禎伸出手,欲偕綰綰同登龍輦。望著趙禎真摯深情的目光,綰綰燦然一笑,毫無猶豫地就將手遞給了他。
身后嬪妃宮人們小聲翼翼地唏噓開了,“卻輦之德”的舊話重被提起。太后劉娥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不過淡然一笑,不以為意。
女則標榜,青史傳賢。樊姬也好,班姬也好,要做這賢女,必負了他,也負了己。
云舒也扶著劉娥乘上了鳳輿。望著前面龍輦上并肩攜手,眼底流波的二人,劉娥又想起了彼時彼年,那景那人。
“阿娥,我欲攜你同登龍輦,共相江山。我許你九鼎之尊,千秋萬代。”
千秋萬代何處?在殘月將曉,天下將明;在人生初見,從別滄海。
熏風一起,槐英紛紛然地撲墜到了她的裙上。迎著這甜暖淡遠的風,她笑著,一直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