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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無人認領(4)

  • 生吞
  • 鄭執
  • 4826字
  • 2018-03-20 15:29:04

大家都知道了,小天才秦理有個殺人不眨眼的爸爸,還有大伯,一窩亡命徒。這件事掀起的風暴,瞬間在班里淹沒了黃姝媽媽是精神病的余波。那一次,老范兒再也沒有力氣站在講臺上發表義正詞嚴的演說,而是眼睜睜看著班里甚至全校的男生,輪番欺辱瘦小的秦理,無計可施。秦理似乎還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秦大志被槍斃之前,他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那個男人了,就算大街上走個對碰,彼此都未必認得出。一個跟自己幾乎毫不相干的人,居然可以在死后繼續籠罩他的生命,密不透風。學校廣播里,連續幾天都在播放慶祝“8·3”大案破獲的喜訊,甚至有警察來到學校集中對高年級同學進行了一次普法教育,但沒有人聽,所有同學都在扭頭圍觀秦理,大聲譏笑,西瓜太郎親自出馬也鎮不住,因為這次孩子們好像的確站在了正義一方,正義怎么能被苛責呢?最后還是老范兒站出來,假裝有事把秦理叫出階梯教室。秦理走出去的時候,身子挺得很直,一個紅墨水瓶突然從學生中間飛出來砸中他的后背,扔墨水瓶的男生他爸以前是開出租的,被秦理他爸親手勒死了。鮮紅似血的墨水濺滿在那身洗得泛白的校服上,仿佛身中一槍。秦理的身板始終直挺挺地一路走出大門,沒回過頭。

秦理當時心中一定在默數自己即將離開這所學校的日子,沒幾天了,咬咬牙就挺過去了。我猜的。我猜他也一定清楚,自己暫時還逃不出這座城市,撇不掉自己的姓名,往后的日子,一條路走到黑,他要走到什么時候才能見光呢?

就在普法結束當天下午,第二節自習,秦理開始收拾書包,是老范兒勸他提前回家的,特意打了個電話讓他家人來接,可是他爺爺突發腦溢血住院了,秦理只能自己走。座位在第一排的秦理,不慌不忙,收拾得很仔細,他有整理癖,一本本書在桌上都撴齊了才小心地放進書包。多少年后,我再回想當時的畫面,才明白其實那是秦理的無聲抗議,那些書對他根本沒有意義,早都爛在他腦子里了,甚至是他自從上小學就懶得翻看的小兒科,但他就是不能把它們丟在那里,任一些蠢貨在上面亂涂亂畫,用狗爬一樣的字跡寫滿謾罵的言語。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后排兩個高個子男生你推我搡地走上前,為了爭奪誰先對秦理下手的特權,自己幾乎要打起來,最終達成共識,一個反扭住秦理雙手,一個倒拎起秦理的書包把東西倒了個底朝天,然后狠狠地把每一本書都踩個遍,一腳比一腳震天響,仿佛在擂戰鼓,果然又召喚出前排幾個小個子男生的斗志,紛紛圍上前來補腳,相互比試著誰踩出的腳印更完整。秦理拼命想要掙脫雙手,卻適得其反,一腳腳踩下去更盡興了,但他始終沒有發出一聲,眼淚被死死噙在眼圈里,沒漏走一滴。

秦理拽了拽拉鏈被扯散的校服,蹲下來,重新一本本整理地上的書,將每一頁印有腳印的都撕掉,狠狠搓成團兒堆在桌子上。坐在我身邊的馮雪嬌,對著自己文具盒撒氣說,他們太欺負人了。幾乎就在同時,那陣熟悉的香味再次經過我的身旁,從最后排走到講臺前,眾目睽睽之下,黃姝蹲下身,幫秦理一起收拾地上的書,認真的樣子仿佛那些散落在地的,是兩人共同擁有的東西。余興未消的幾個男生先是跟所有人一樣愣住,隨即爆發出一陣非常原始的哄嘲聲,我從小喜歡看《動物世界》,對那種聲音再熟悉不過。“小姐姐給弟弟喂奶嘍”,“殺人犯跟精神病結婚嘍”,來回無非那么幾句,但是誰也沒有再上前,恐怕是都沒想出什么新動作,或是忌憚蹲在地上還差不多跟他們一般高的黃姝。就在此時,他們中最好的代表被從后至前哄抬出來胡開智,他如被眾星捧月般,踱著亮相似的步子,緩緩走到臺前,先是對著臺下觀眾揮了揮他的大手,然后才一把拎起秦理的書包,把書甩得漫天飛,秦理站起身,跳著腳搶書包,觀眾被逗樂了,胡開智再一反手將他推了個跟頭,笑聲加劇。

只差一場壓軸戲了。胡開智看著蹲在地上拿眼睛瞪他的黃姝,傻笑著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百無一用的大青鼻涕,反手擦在了黃姝細密的頭發上,整場演出以隆重的掌聲和歡呼聲謝幕。我的眼睛刺痛,幾乎快睜不開,耳邊傳來馮雪嬌的哽咽聲,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反復嘟囔,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我感覺自己的脖梗子好像被人揪著站起身,又推著我走向前,雙手不由自主地操起秦理的空椅子,在空中劃過半圈,劈向胡開智的腦袋,喉嚨里有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在吼:胡開智我操你媽!

椅子很沉,胡開智抬高雙手擎住的一瞬間,我的手也撒開了。椅子撐兒劃破了胡開智右手的虎口,血順著滴到水泥地上,我低頭看了半天,才回過神兒來,頃刻間,鴉雀無聲。秦理已經站起來了,我下意識地扶起一直蹲在地上的黃姝,說,回座吧。那是我今生跟她說過的第一句話。黃姝走在前,回到最后一排,我跟在后,回到馮雪嬌身邊。只剩下胡開智仍舊站在講臺旁,像個被拔掉了觸角的螞蟻,原地轉了兩圈后,走去衛生角拿起拖布,自己把地上的血擦了。他那腦子,就算砸壞了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來,本來就不好使。我心里清楚,他不敢告老師,那會成為他身為一個惡霸的污點。胡開智走回座位時特意繞到我身邊說,王頔,操你媽,你給我等著。

再也沒有人打擾秦理收拾書包了,他卻無心再理,一股腦兒摟起地上那些沾著腳印和血跡的書塞進書包,背到肩上,差一點壓垮那副瘦小的身體,臨走出教室門之前,他回頭望了我一眼。我仍有點恍惚,被馮雪嬌捅了一下才把魂叫回來,剛才揪我又推我的那雙無形的手消失了。那一刻,以前我最煩馮雪嬌冷不防捅我的那下,竟然帶給我熟悉的安全感。我裝作不耐煩地說,干什么?馮雪嬌掏出一包紙巾說,喏,給黃姝傳過去。心相印,上面畫了兩顆疊在一起的心。我回頭給后座,讓一個個傳,途經的每個人都用一種狐疑的眼神回看我和馮雪嬌,好像我倆有瘟疫,紙巾幾乎是從他們指尖上跳著到了黃姝手里的。黃姝接到沒有抬頭,隔了那么遠,她不會知道是誰給的,捻出一張,不慌不忙地拂擦著頭發上的穢物。我盯著她來回擺動著的纖細手指發呆,根本沒注意到坐在她身邊的胡開智正在用口型罵我。馮雪嬌再次捅我,我轉頭回來,她正擅自從我文具盒里拿我新買的橡皮在自己本子上狠狠地擦,說,我早就知道你喜歡她,看不夠啊?

秦理應該走遠了吧,我腦子里在想。用掏襠式騎著他那輛大二八,一個人回家。

放學后,馮雪嬌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什么時候她也開始騎車了?自稱她姥爺一個下午就把她教會了。我說,咱倆根本不順路。馮雪嬌甩臉子要走,我心一軟,說,要不我陪你推車到下個路口吧,然后各騎各的。路過校門口賣磁帶的小攤兒,馮雪嬌停下車來,買了一盤鬼故事磁帶,五塊錢,轉手要送給我。她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送你,當作是對你今天英勇表現的獎勵。我突然有點難受,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我說,給我也白瞎,我沒有隨身聽。馮雪嬌硬塞給我說,隨身聽我借你,買都買了,我又不敢聽,你要不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說完她直接把磁帶塞進我書包的側兜。

快走到路口時,路過237公交站。黃姝正站在那里。她坐這班車我早就知道,甚至有時候放學故意磨蹭,遠遠看著她等車來,一個人的時候她喜歡咬自己的馬尾辮,摳手指,連這些小怪癖在她身上都特別可愛。等她上車我再騎走,有時候,是秦理陪我一起停在街角偷看,反正他是個小屁孩兒。但是當黃姝朝我招手的一刻,我還是很訝異,下意識回了下頭,確認身后沒人,才被馮雪嬌拽著走了過去。

黃姝說,王頔,謝謝你。她笑得很甜,特別特別的香。

兩個月了。那是黃姝面對面跟我說過的第一句話。我一時不知道回什么,杵在原地。倒是馮雪嬌先停下車,走上前摸黃姝的馬尾辮說,你這個頭繩在哪兒買的?真好看。黃姝說,別人送我的。你要是喜歡,就送你吧,我還有一個。馮雪嬌一點不客氣,樂著點頭。黃姝解下頭繩的一瞬間,黑長的鬈發伴隨輕輕甩頭的動作,從我的鼻尖掠過。除了祈求時間能夠靜止在那一刻,腦子里竟然沒有任何別的想法,下身也沒再出現異樣,我知道,我的愛又干凈了。

當時我還以為那叫自來卷,多年以后聽馮雪嬌講,才知道那是燙發。馮雪嬌人生第一次燙發就是黃姝帶她去的,就在上初中前,燙過火了,回到家被她媽大罵一通,直接給揪到樓下發廊剪成了短發,為此她哭了三天。后來一想,反正進了育英早晚也被剃成小子頭,才算想通。我了解她,黃姝是她這輩子的標桿,也是她的噩夢,因為即便她日后再努勁,燙發也好,整容也罷,她也不可能比得上黃姝那般美。你怎么可能比一個死去的美人還美呢?死人不會老啊。

馮雪嬌迫不及待將頭繩系在辮子上,兩顆小小的紅櫻桃自己在跳。馮雪嬌對黃姝說,那我也得送你點東西啊。黃姝說,沒關系,謝謝你的紙巾。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也是心相印,藍色包裝,遞給馮雪嬌。馮雪嬌說,哎呀不用了,你都送我頭繩了。我一把接過黃姝的紙巾說,給我吧,我擦車用。馮雪嬌說,就你最不要臉,快回家去吧,我要陪黃姝一起等車。

黃姝沖我擺手說,路滑,慢點騎。

那天的夕陽正好。我騎著車,哼著歌,羽絨服緊貼胸口的內兜深處裝著兩顆疊在一起的藍心。電影里曾看過那么多愛情故事的開頭,都不如自己這個。一切都恰到好處。

從告別黃姝開始數的第三個路口,胡開智帶人遠遠站在街角的一條快拆遷的胡同口等我,我一點都不驚訝,主動騎車拐了進去,嘴里仍哼著歌。之后發生的事沒什么好說,胡開智帶著幾個人,領頭的是他那個混社會的表哥,以前他跟外班人打架就找過,我們都見過。他表哥對胡開智說,這小子怎么劈你的,你就怎么劈他,敢還手我打死他,照腦袋劈。

那次斗毆只有我被記過了,因為我在校內打胡開智在先,而胡開智沒還手。校外的事,學校不管。胡開智表哥手底下一個小流氓頂包了,堅稱那一鍬是他拍的我,胡開智沒動過手。其實我并沒有很在乎,我先打他,他再打我,天經地義。但胡開智他爸到醫院后,問我爸要不要報警,小孩子打架不是大事兒,不報警就私了,賠我家五千塊錢。這件事是我爸臨死前躺在病床上才告訴我的,我醒過來以后,大夫說沒什么大事兒,他就收了五千塊錢。胡開智他爸爸是個大老板,人脈很廣。我安慰他說,沒事兒,我挨一鍬給咱家賺了五千塊錢,我挺驕傲的。走出他的病房,我哭了,我才想起當年他在我的病床前對我說的那句“爸沒本事”是什么意思,原來他不是想要幫我打回去。

奇怪的是,從頭到尾也沒有一個大人問過,在我用椅子劈胡開智之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傷好以后,我爸媽帶著我去校長辦公室找西瓜太郎,老范兒也在場。我媽求西瓜太郎能不能把我的處分銷掉,怕上了初中還會背在檔案里。西瓜太郎不同意,我爸媽送的煙酒他也沒收,大概沒看上。我媽哭了,他倆都沒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想的,頂著滿腦袋紗布,沖西瓜太郎敬了個少先隊禮,宣誓一樣說,校長,如果我能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考上育英初中,能不能請求你把我的記過處分銷掉?先是老范兒一愣。西瓜太郎喝了一口茶水說,不用第一,只要你能考上育英,我就給你銷掉。我放下手說,謝謝校長,拉著爸媽走出了那間空曠的辦公室。

近兩年,我媽總愛提起這件事,尤其喜歡給一家人講,一說就掉眼淚。她說,我覺得我兒子就在那一瞬間突然長大的,比誰家孩子都懂事兒。我懷抱著女兒,捏著她那像富士蘋果一樣透紅的臉蛋,想起了我爸那句遺言:“爸沒本事”。

5

連夜審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小鄧起先一直沒進屋,有馮隊親自審呢,他下樓給大家伙買飯去了。不管皮夾克有沒有重大嫌疑,之前一輪排查都是他差點兒放走的人,臉上掛不住,所以自掏腰包,請大家吃餃子。餃子買上來,曹隊也來了,問馮國金目前什么進度,馮國金說,一會兒家屬來辨認衣物,目前看來,嫌疑重大,得拘起來。曹隊說,這案子真得盡快,外面有風聲了,傳得挺邪乎,說什么的都有。兩人在門外一起抽完煙,曹隊就走了,他還要親自帶隊去鄰市一家夜總會抓黑社會,回來一趟本想抽調走馮國金手底下倆人,一看這邊有線索了,沒好意思開口。馮國金進屋繼續審,小鄧把餃子放在辦公室,跟進去了。

皮夾克連自己名字都叫不準,只知道自己姓王,身份證也沒有,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精神問題挺嚴重的。一看這情況,同審的劉平也來邪的,拿槍斃嚇唬他,精神病也害怕。劉平問,女孩衣服哪來的?是不是你殺人以后從身上扒下來的?皮夾克說,不是,不是,撿的。劉平問,哪里撿的?垃圾箱,垃圾箱。劉平問,撿來為什么包得好好的?皮夾克,好聞啊,真好聞,不能給別人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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