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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冷酷的世界

Now that I've lost everything to you

You say you want to start something new

And it's breaking my heart you're leaving

Baby, I'm grieving

But if you want to leave, take good care

I hope you have a lot of nice things to wear

But then a lot of nice things turn bad out there

—Wild World Cat Stevens

如今我失去了你的一切

你說你想開始新的旅程

你的離開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

寶貝,我傷心到了極點

如果你真的要走,請保重

我希望你帶走一切美好的東西

一切美好的東西,把痛苦統統留給我

——《冷酷的世界》凱特·斯蒂文斯

七年前,曼哈頓。

七年前,Ming剛滿十八歲,初到美國,讀大學一年級。

開學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在校園里被人捉住,為一本少女雜志拍了幾張照片,事后拿到一百塊錢的報酬和一家模特經紀公司的電話號碼。

當天晚上,她仰面躺在宿舍的床上,試圖以一個經濟學專業的學生應當具備的分析能力,列出自己在這一行混跡的正反兩面。

正面:二十塊一小時的收入,做其他的兼職工作幾乎不可能拿得到。如果做得好,她就可以不用再問家里要錢,自己負擔學費和日常開銷。

反面:這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各種各樣的傳聞逸事,讓她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會面對些什么樣的人和事,能得到些什么,又將失去什么。

那個時候的Ming,既不了解這座城市,也不太懂時尚,這兩樣東西都使她仰慕,同時也叫她害怕。她以為這份工作會是開啟這兩樣東西唯一的鑰匙,她沒辦法對這個機會說“不”,第二天就去參加了那家經紀公司的公開選拔。

那天上午十點,Ming來到東二十三街上那間華美的白色辦公室,填了一頁紙的申請表,然后就跟另外幾個女孩子一樣,坐在門廳正中央的沙色卵形沙發上,等著別人叫到她的名字。

她把兩只手墊在屁股下面,明知這樣做有些孩子氣,而且顯得有點傻,但卻很難控制自己。一個穿深色西服的男人走過她身邊,停了一下,對她說:“把頭發梳起來,你脖子到肩峰的線條很美。”

Ming抬起頭,眼前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栗色短發,棕綠色眼睛,個子很高,穿著時髦洗練。她從來沒有跟這樣的人打過交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那個人也沒有為她停下腳步,只回頭瞟了一眼就繼續朝前走,推開門廳盡頭一扇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門,很快消失在門后面。他臉上那種不太認真的表情給她帶來的挫敗感讓她幾乎落荒而逃,直到聽見秘書叫她的名字,才放棄了逃跑的企圖。她被帶進門后的那間辦公室,發現剛才跟她說話的那個男人就坐在辦公桌后面。他正是她此行要見的人,Eli York。

Eli例行公事地問了她幾個極其尋常的問題,給她看一份固定格式的合同,又避重就輕地解釋了其中的幾項約定。

在她掙扎著試圖看明白那些條款的時候,他靠在椅背上長時間地打量著她,然后開口說:“我手頭有個工作,你應該去試一下。”

還沒來得及搞明白那是份什么樣的工作,Ming便被送去面試。她什么都不懂,也毫無準備,連模特卡也只是一張寫著身高三圍的寶麗來相片,結果卻被雇用了。她欣喜若狂,覺得自己既美麗又幸運,一定會在這個行當里有一番作為的。

直到兩天之后,Ming在一個場面大到駭人的路演現場見到G,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要她來做這份工作——那天在場所有的人都說,她和這個叫G的女孩子是如何如何相似,種族、國籍、年紀、三圍、鞋碼,頭發和眼睛的顏色。也正是因為這些相似的地方,她們被雇來扮演一個人和她在鏡子里的影子。兩人穿上硬紗刺繡的連衣裙,所有露出的皮膚上都撲著珍珠色的香粉,站在一個鎦金黃楊木畫框的兩邊,看起來就像一對并蒂雙生的白木蓮。可能只有Ming自己覺得她們并不是很像,她裝作不經意地觀察G,暗自指出那些不同的地方,搞不懂為什么會有人分不清她們誰是誰,甚至還會叫錯名字。

排練的間隙,Ming想在盤雜交錯的消防通道里找個地方偷閑,她推開一扇淺綠色的玻璃門,卻發現好幾個一起工作的女模特都躲在那里面,有人打牌,有人聊天,還有一個只穿著條牛仔褲,光著上身,頭發垂下來剛剛可以遮住胸部,正對著光亮的不銹鋼墻面擺各種姿勢,并用一架小照相機拍下來。

盡管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同樣頎長羸弱,有幾個仍舊是一張娃娃臉,乍一看還像是容易受到驚嚇的孩子,這些女孩子都比Ming成熟許多,她們似乎已經老于此道,習慣了獨來獨往,自己找樂子。沒人招呼她,Ming想要退出去,幸好終于有人抬起頭,對她笑了一下,說了聲“嗨”,那表情和聲音平實自然,讓她不由得喜歡——那人正是她的“雙胞胎”,手里捧著一本書,坐在門后的角落里。

Ming也露出微笑,走過去問:“你在看什么?”

“一本舊書。”G合上書,讓她看封面。

許多年過去,那本書的名字Ming早已經忘了,只記得書很舊,付梓的年代可能還沒有輕圖紙,姜黃色的書頁很軟很重,散發著圖書館特有的味道。

“你也是Clef的?”G問,“誰讓你來的?”

“Eli。”Ming回答,“你呢?”

“同一個奴隸主。”G笑道。

Ming盤腿在她身邊坐下,感覺終于找到一小塊地方容納自己。她告訴G,她是剛剛開始做這行,這一次幾乎可以說是她第一份像模像樣的工作。

“噢,你還是個小孩!”邊上其他的女孩子們笑著感嘆,她們說話的樣子并不像最初的印象里那樣冰冷,有人還伸手過來拍了拍Ming的肩膀。

G則笑著問:“你怎么回答他那個問題的?”

“什么問題?”Ming不明白。

“就那個經典問題,Eli那家伙總是會問,‘你為什么想做模特?’你是怎么說的?”

“因為錢,我想賺些錢付學費。”Ming回憶了一下,回答。

有人笑起來,不等G開口,就有個女孩子插進來告訴Ming,這個問題其實是有標準答案的——

問:為什么想做模特?

答:因為我對時尚產業很有興趣,而且我覺得做模特會是一段寶貴的經驗,能學到很多東西,等等。

Ming并不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對,她撇撇嘴說:“我只是實話實說。”

G安慰她,說:“放心吧,那只是個沒用的套路罷了,他不會對你有什么看法的,他那個人對自己之外的任何東西都無所謂。而且,我的答案可能比你的更差。”

她告訴Ming,Eli問她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說想要賺很多很多錢,擁有世界上所有美麗的東西,過公主一樣的生活。說著她就笑起來,向著天花板張開手臂,好像真的有金幣和綠色的美鈔從天上落下來似的。

Ming也笑,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答案,可能她倆真是一對失散的雙胞胎吧。

那天的工作一直到凌晨才散,拿到工資單之后,Ming叫住G,問:“你住在哪兒?”

G回頭看著她,顯得有點意外。

Ming有些不好意思,又多問了一句:“能跟你一起走嗎?”

G似乎猶豫了一下,Ming以為她會拒絕,但她最后還是笑了笑回答:“當然,走吧。”

她們上了一輛出租車,Ming報了大學宿舍的地址,又問G:“你住在哪兒?”

“中城。”G只說了個大致的地方,“先送你吧。”

Ming在華盛頓廣場附近下車,有些依依不舍,希望很快能再見到G,卻又隱約察覺到人家并不像她那樣熱絡,可能這種好感只是單方面的吧,她不得而知,也拉不下面子去問。

那天之后,Ming又接連做過幾份模特工作,許多同樣初入行的姑娘都羨慕死了她這么快就能嶄露頭角,但對于她來說,這最初的模特生涯在她記憶中留下的印象卻只是渾身酸痛和無盡的困倦。長時間工作帶來的疲憊和緊張,讓她頭昏腦漲,覺得惡心,從肩膀、后背到腰、屁股、大腿、小腿無一不酸痛。而且,她又是初來乍到,英文程度尚不夠跟人深談,也沒來得及在此地交到新朋友,學校里的同學都不過是一些浮泛的交情,只有打招呼和討論功課的時候說幾句話。工作上遇到的人更是不跟她講什么多余的話,只除了Eli偶爾會打電話過來交代一些瑣碎的事情,關照她不要遲到,記得修面,不要曬得太黑,不要吃得太多,兩份工作之間務必把妝卸干凈……

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唯獨G在這冷酷的背景中凸顯。Ming總是盼望看到她,但在這個特別的行當里,兩個相似的人注定很少會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地點。大多數日子里,她們搭乘地鐵穿梭在城市各處,面試、試穿、擺姿勢、走步,偶爾在地鐵站、快餐店、經紀公司或是某個面試的地方遇到,花上幾分鐘聊天。

那時的Ming常常對G抱怨她腳痛,在做模特之前,她幾乎沒穿過后跟一寸以上的鞋子,穿高跟鞋走路讓她腳上水泡不斷,每走一步都像是踏上陸地的小美人魚。看別人都穿得好好的,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腳長得有些畸形。

G只不過比她早出道幾個月,卻已經很有經驗,教她用消過毒的針將水泡刺破,用清水沖洗傷口,再涂上安息香酊使患部的皮膚硬化,最后在四周抹上一圈凡士林,就像芭蕾舞演員一樣駕輕就熟。

“你從哪里學來的?”Ming問她。

她卻避而不答,只是得意地說:“要是模特做不成,或許我還可以去唐人街做個專門看腳的江湖醫生。”

Ming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個下午,她們倆坐在她宿舍的單人床上,G手里捏著她左腳的樣子。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心里奇怪的依戀,只可惜她對面的人沒有回應。

慢慢地,她對G有了更多一些的認識——G喜歡去格林尼治村的古董書店淘舊書,或者在寵物商店把所有體重三十磅以下的小狗抱個遍。沒有工作的時候,總是梳一個隨便的馬尾,或者干脆披著頭發,弄丟了隱形眼鏡(經常丟),就在鼻梁上架一副黑玳瑁色的角質框眼鏡,一手拿一個黑色手提包,另一只手里抓著一本卷了角的舊書,低著頭,走路腳下生風,看上去就像一個居于塵世卻又不染塵囂的書生。這一切都讓Ming為之著迷,她知道G并不比她更聰明或者美麗,卻似乎更有魅力。

但在許多其他人眼里,G不過就是一個怪胎罷了。傳聞中,她是個詭異的悲觀分子,喜歡存錢,會仔細去讀那些銀行的合同和保險條款,而不像其他正常的女孩子一樣抱怨每年的保險費不如去買雙鞋來得實惠。還有人告訴Ming,G這個人小氣得很,說她本來租住在Clef的模特公寓里,有一次,一個同住的女孩子從她箱子里拿了一條舊裙子穿著玩,她看到了大發脾氣,把那條白色紗裙點上火扔進抽水馬桶里燒盡,然后就帶著自己的箱子走了。

Ming對這些指控不以為然,認為她們之所以那樣覺得,只不過因為G是與眾不同的,因為她從不喝酒、不吸煙、不沾藥品,沒有男朋友,也不想要男朋友。所有這些,Ming都很能理解,尤其是男朋友那部分,因為她自己也沒有,也不想要。

她們的工作和外表注定會招來各式各樣的男人搭訕,不同年紀,不同膚色,有的很窮,有的裝作很富,卻都不約而同地把她們當成應召女郎,或者好騙的傻女孩,對她們說“你真漂亮”,或是許以錦衣玉食,或是以為只憑半瓶波本威士忌、一件干凈的浴衣便可以帶她們回家去。剛開始時,Ming碰到這樣的事情總會覺得心驚膽戰,G卻好像早已習慣了。偶爾也有各方面都很不錯的男人出現,也曾有過一兩次像模像樣的約會,但到頭來都會不了了之,被她們拿來當笑話講。

就像那年七月,G接到一份工作,在巴黎待了半個月左右。她不會說法語,也不認識路,拿著一張蜘蛛網般錯綜復雜的地鐵地圖,帶著她的影集和高跟鞋,在薩布隆站坐上一號線。剛好遇上了早上上班的人潮,一路上都很擠,她身邊一個職員樣子的年輕男人看到她手里的地圖,用帶著法國口音的英語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助。她皺著眉頭說,自己要在半個小時之內趕到喬治五世大街三號。他告訴她,在富蘭克林·羅斯福站轉九號線,到阿爾瑪·馬索站下車,從那里出站離她的目的地最近。那個男人在戴高樂星型廣場轉車,臨下車塞給她一張名片。G跟他說再見,笑得很甜,轉頭就把名片扔進了地鐵站的垃圾桶里,甚至連名字都沒看清。

或者就像那天中午,Ming在曼哈頓下城辦公樓林立的街區過馬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追上她,拍拍她的肩膀,一本正經地給她看一個掌上電腦之類的東西,上面用英文寫著一句話:你真漂亮。而她就好像拒絕站在街邊發小廣告的卡通人一樣,隨口回答:“謝謝,我不需要。”

再比如,某個下午,G走累了,在五十七街四季酒店的大堂里歇腳,一個小個子的亞洲男人在她身邊踟躕了很久,終于走過來坐在她旁邊,用帶著些古怪口音的英語向她問好:“你好。”

“你好。”她回答,繼續看她手里的那本書。

“日本人?”

“不是。”

“我猜你是模特?”

“不是。”

“那你應該試試這一行,你看起來就像個模特。”

“沒興趣。”

“我在這里看見過你幾次了……”

她厭煩了,卻突然有了一點開玩笑的心情,轉身對他說:“你猜得沒錯,我的確是做生意的,不過,通常選擇的客人比你要……”她皺起眉頭,上下打量他,好像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怎么說呢,算了,忘了吧。”

然后低下頭,繼續看書。

有時候,Ming覺得日子永遠都會這樣繼續,她和G,是徜徉在紐約城里的魅力貓,美麗、自由、無憂無慮。或許再加上Eli吧,因為少了他,她們難免會周期性地失業。Ming把這荒唐的念頭講給G聽,叫她欣慰的是,G沒有嘲笑她們倆“友誼地久天長”的部分,只是調侃她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居然還想要Eli永遠跟她們在一起。

直到今天,Ming都會時不時地回憶起那時的自己,那么稚嫩而不羈,喜歡化妝卻懶得卸,穿不慣高跟鞋,滿腦子瘋狂的不切實際的想法,碰到攝影記者卻只會擺中規中矩的姿勢,被鎂光燈一照就會失明外加失憶。而現在,她征服了許多人,同時卻也被這冷酷的世界馴服。如今的她懂得如何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如何應對恭維和誘惑,即使穿上十二厘米高的鞋子也能在任何地面上走路,有時候又會脫掉鞋子,光著腳在大庭廣眾之下悠閑地散步,被記者拍下來稱作“特立獨行的天使”。她知道哪些理想是可能的,哪些荒誕不經,卻很難解釋為什么自己會如此懷念那段日子,那時的她除了有些傻、有些土氣之外,什么都沒有,但一切都各得其所,不多不少不遠不近不疏不親。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時光停留在那時,永不逝去。

那年初秋,大學里的一個女同學想找人一起去大西洋城看演唱會。Ming根本不喜歡那個過氣的電音樂隊,卻立刻就報了名,還央求G跟她們一起去。讓她高興的是,G答應了,說自己發了一筆小財,那次演唱會的門票、路費,還有住旅館的錢都是G請的客。

當天晚上她們投宿在一個小旅館里,那是個可以睡三個人的房間,結果卻擠了五個人。

Ming和G,還有另一個姑娘睡在一張四尺半的小雙人床上,三個人蓋一條毯子。Ming不是個睡得很沉的人,第二天早晨,她第一個醒,睜開眼睛,G就靠在她的肩頭,嘴唇隨著呼吸的節奏翕動,左手小指上涂著一點珊瑚色的指甲油。

細薄的眼簾,蜷著身體的樣子和剪得短短的指甲,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孩子。Ming低頭在她臉上親一下,又親了親她的嘴唇,她還是沒有醒。那只是個單純的孩子般的吻,她嘴唇的觸感在Ming記憶的表層留下淺淺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深,下沉,直到抵達心之深處。多年以后,Ming已無法確切地描述那種感覺,卻很明白地知道,它就在那里。

那個吻之后,Ming記得自己從床上起來,推開窗,爬到外面的露臺上。那時是早晨六點多,有些冷,卻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遠處賭場的招牌和熄滅的霓虹燈在清晨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落寞。從那個早晨開始,她對自己看得更清楚了,或許她只是在自欺,她并不想要時光停留,一切原封不動,她想要更近、更多。

無數次,她想問G:你喜歡我嗎?

比如她們在宿舍里打枕頭仗的那次,漫天飛舞的雪花慢慢落下,變回一床一地的白羽絨,細細軟軟的,光是看著就叫人鼻子發癢,一切突然由瘋狂歸為沉寂;或者是那個傍晚,她們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吃一支冰激凌,夕陽西下,潮濕的風將她們的頭發糾纏在一起;有時候,Ming絞盡腦汁,想要說一些特別的話給G聽,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喋喋不休地嘮叨一些瑣碎的事情,說家里養的貓怎么可愛,她怎么喜歡它,她爸爸怎么好。這些話題,G從來都不會附和,就好像她既沒有家也沒有過去,任由Ming在話音落下之后的沉默里覺得自己蠢得要命。

每當那些時刻,Ming總會看著G,在心里默念:你喜歡我嗎?

最后又總是自問自答:你不喜歡。我知道的。

隨著時間推移,Ming開始變得有些怨艾,她發覺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樂于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孩兒,粗魯、隨便、敢作敢當,只有面對G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會突然變得脆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甚至為了一點點小事情落淚。她知道她們已經很近了,但可能永遠都到不了她希冀的那一步。她搞不懂G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們一起吃飯、一起逛街,在一張床上睡過,見過彼此的裸體,一起笑過、一起哭過,互相叫對方“名模”,但G卻從未說起過自己的過去,也不讓Ming去她住的地方,仿佛在自己周圍畫了一條線,并不斷地把越線的人推出去。

就這樣一直到了那年的秋末,G得到一個工作,雇主是一家售賣沙龍香水的公司。路演當天,她代表東方,身著白色煙羅紗的裙子,看起來似乎被一束神秘的星光籠罩,身后的條案上數不清的香水瓶排成微妙的弧形,淺金色的液體與燈光輝映,宛若一架聲勢浩大的管風琴,奏著與東方香調匹配的梵音。

路演之后的派對上,許多美麗的男女,身份不明,口音各異,一些默默無名的小模特被拉去酒吧和舞池里充場面,Ming也在其中。午夜之后,G是所有人感官的焦點,她把幾種香水點在鼻尖上,讓別人去聞,說那是中世紀時普羅旺斯調香師品香的方式,誰能猜對是什么香,她便和那個人親吻。所有人都想吻她,卻沒人猜對。她走過Ming身邊,微涼的鼻尖貼著Ming的臉頰,唇齒之間吐出氤氳溫暖的氣息。那種感覺,難以名狀,卻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一個男人突然切進來,伸手扶住G的雙肩,貼在她臉頰邊上輕聲耳語:“乳香和迦南香。”

Ming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正確答案,只記得G驀地轉身,看到身后站的人是Eli York,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有食言,吻了他的嘴,開始很潦草,他卻沒有放手,最后變成了一個舌吻。

“你愛的人是誰?”他貼著她的嘴,低聲問。

她伸手摸摸他的臉,對他說:“不是你。”動作和語氣顯出一種超過她年齡的老練,冷峻、嘲諷,同時又帶著些挑逗。

Eli又湊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

她推開他,笑了笑,搖頭說:“今天不行。”

短暫的一瞬,Ming突然明白,Eli是唯一一個越線的人。那天夜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抓住G問,你跟他睡覺了是不是?卻始終找不到一個發難的理由。

凌晨兩點,Ming走到酒吧,要了一杯威士忌,她不懂酒,只是看到Eli要過這種酒。她拿出電話,無意識地把里面儲存的聯系人電話翻了兩遍有余,最后停在Eli York上面,按了撥號鍵。

鈴聲之后,他的聲音混雜著琴聲響起來:“什么事?”

“是我。”Ming說。

“我知道是你,什么事?”

“對,你知道。”她幾乎沒辦法說出這幾個字,喉嚨深處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哽咽,努力集中精神,好把話說下去,但背景里那首鋼琴曲總叫她分神,她沒聽過那曲子,其中有一個短句不斷地回旋反復,異常傷感而深情。她猜那是雙黑人的手,所以琴聲里才帶著格外性感的音韻。

“你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錯覺,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和緩了一點。

“我可以去你那里嗎?現在。”

電話那頭好像沉默了很久才回答:“當然。”

Ming掛斷電話,將那杯威士忌一飲而盡,離開酒吧,看到G站在不遠的地方正在跟幾個打扮別致的男女講話。G回頭看到她,對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那是個友善的表情,而且G笑的時候,左邊臉頰上總會現出一個可愛的笑靨,Ming也回了一個微笑,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站在原地看著G,就好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二分之一秒的靜默之后,她轉身穿過燈光閃爍的大廳,徑直走出去。門口身穿煙綠色緊身連衣裙的金發女招待對她露出寧靜、熱辣,卻又是意味深長的笑容,仿佛看穿了她。

一刻鐘之后,Ming在兩條街之外的那個路口和Eli碰頭,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偷情的女人,感覺不好,卻讓她興奮。

“你怎么對她的,就請怎么對我。”她說得簡略而又堅決。

Eli沒有說話,只露出一個嘲弄的笑,讓她無從知道他是不是答應了。他沒帶她回家,而是把她帶去了Clef的辦公室,沒有開燈,也沒合上落地窗上懸掛的百葉簾,徑直走到她面前,解開她連衣裙前襟的三粒紐扣,把裙子拉到大腿上面。她心里有些畏縮,卻沒有拒絕,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看著落地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很漂亮,略顯憂郁。

半個小時之后,她重新穿好衣服離開辦公室,Eli坐在靠窗的一張躺椅上面,點燃一支香煙,看著窗外,沒跟她說再見。

外面即將破曉,Ming走出那棟大樓,坐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想起她認識的一個名字叫Lily的女孩子。Lily是艾奧瓦人,年紀很小,還不到十六歲,卻已經跟許多男人上過床。她曾經得意揚揚地對Ming說,某人贊她的外形很好,大有前途,某人答應把她推薦給Steven Meisel(史蒂文·邁澤爾,世界頂級時尚攝影師),或是許諾要拿她的照片給歐萊雅的人看。

Ming記得當時還曾拿Lily來取笑,而現在,恐怕是她自己更可笑吧。她知道Eli對她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把她當作又一個投懷送抱的女人,又一次免費一夜情,但如果將來她真的能出名,倒也不妨跟別人吹噓一下這段艷遇。這種感覺很壞,但她卻沒辦法讓自己停止,就像是一種癮頭,一開始她極力抑制,最后就跟吃零食一樣,她允許自己每個禮拜放縱一次。

不記得是第幾次,Eli終于帶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可能是怕她嘴巴不緊,或者是個瘋瘋癲癲的神經病吧,她暗自猜想,臉上露出一個狡黠自嘲的笑,Eli的第一感覺是對的,她就是一個神經病。

她就像CSI(犯罪現場調查)里的探員,在他身上,在他的公寓里,尋找微弱的痕跡,G的痕跡——盥洗臺上的一片假睫毛是G卸妝留下的,廚房里一整排青澀的綠蘋果是G喜歡吃的,每次少了一個就代表她來過了,漱口杯上留著她細小的唇印,地毯的角落里一絲栗黑色的長發,還有她胡亂塞著幾件內衣的抽屜……Ming抓住每一個機會,掘著這座寶藏般的墳墓,或者說,宛若墳墓的寶藏。

某個凌晨,Ming在衣櫥最上一層找到一個旅行箱,硬殼的箱體上盡是刮痕,輪子壞了,看起來寒酸得和這飄浮在曼哈頓上空的華美公寓毫無干系。箱子手柄上航空公司的標簽還沒有撕干凈,依稀看得出印的是中文字。她坐在地上,像一個野人粗蠻地撬開那只箱子,里面很空,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淺棕色鏡框裝著一張舊彩照和一雙整齊地裹在一起的肉粉色舞鞋。Ming解開鞋子上的緞帶,穿在自己的赤腳上,微藍的月光下,那緞子的顏色像是染了血又洗掉之后的淡紅色。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舉起那只鏡框來看,照片上一對中年男女站在一個穿芭蕾舞衣的女孩子兩邊,三個人笑得那么開心。Ming也跟著露出微笑,對著那個女孩子說:“這就是你的秘密?”想象著自己化身成她,永不分離。

隨之而來的那個深秋,是Ming最初嶄露頭角的風光日子,也是她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一段日子。有時候,她努力朝好的方面去想,她并不討厭這個跟她上床的男人,雖然他態度很壞。即使在他們有了肉體關系之后,Eli仍然會在她不舒服的時候對她說:“如果你還想吐,找個我看不見也聞不到的地方。”半夜三更把她趕出門外,甚至給她一個耳光。Ming從沒有為此傷感過,因為她根本不愛他。而且,他越是冷酷越是混賬,她就越能肯定,他也一樣得不到自己的所愛,也過著可悲的日子,并不比她好一分一毫,這樣的念頭總會讓她感到一種幸災樂禍般的安慰。

相比之下,她或許還算是幸運的,至少從這段關系里撈到了一些好處,雖然她心底里寧愿不要那些好處,甚至痛恨Eli把她介紹給那些大人物時的措辭,虛假地贊美她是多么“值得眷顧的一張新面孔”。這種深度的矛盾和工作帶來的壓力開始抽絲剝繭般毀壞了她的身體,她幾乎準備退學,有時候一整天只吃六顆杏仁,喝一點蘇打水,表面上卻變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光艷照人。

很快,她就有了更好的金主,或者說“男朋友”,送她珠寶,帶她去旅行。但她卻還是跟Eli維持著一周一次的“約會”。

十二月的一天,Eli半躺在床上,看著她穿衣,臉上帶著那種不太認真的淺笑,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樣子。

“你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他問她,“千萬別說你真的愛我。”

她半裸著身體,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同樣不認真地回答:“你知道我是為了什么,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在下一次眨眼之前,Ming在Eli臉上看到一個難以解釋的短暫的表情。當天晚上,她收到一條他發來的短信:“本來充滿樂趣的,但是開始變得無聊了。”含含糊糊的并沒有明白的意思,但她卻很清楚,這就是他們的最后一次了。

Ming開始一廂情愿地猜想,這個游戲在女人堆里的男人也在心里藏了許多東西,不愿意被別人看見,哪怕被人猜到一絲一毫,也會讓他難過得要死。她在心里祝愿,如果她猜的是對的,G能有個比她好一些的結果,雖然Eli是個渾蛋,雖然他不愿意放棄和別的女人睡覺的機會,但他卻也有他的深情。在那個短暫的秋天,她不知道自己和Eli究竟誰愛得更深一些,卻肯定同樣熱烈。

那天之后,Eli找了個機會把Ming介紹給了另一個經紀人,從此對她不聞不問。她和G也在面試的地方遇見過幾次,但幾乎沒說什么話。在旁觀者看起來一切都沒什么異樣,只有當事人知道他們之間終究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不久,圣誕節來了,Ming和她的新男友從阿斯彭度假回來,臂彎里搭著一件銀藍十字水貂短大衣,在經紀公司的電梯廳里遇到G。

G過來跟她打招呼,看見那件皮草,捧起袖子貼在臉上,感覺那些細密柔軟的針毛,欣喜地說漂亮極了。

這個十足孩子氣的舉動讓Ming記起許多混亂的片段,親吻、傷痕、痛與快樂,只不過是幾個月,卻又像有一生之久。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收回那只袖子,說衣服是在巴尼百貨商店或者波道夫·古德曼百貨公司買的,她記不太清了,假裝自若地發出邀請:“有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去買東西。”

G抿嘴笑了一下,回答:“第五大道對我來說太貴了,你知道的。”

這句既親近又疏遠的話在Ming的心里生出混雜著愛與恨的酸楚,她帶著些惡意地揶揄道:“說實話,我也買不起,不過,你可以叫Eli一起去,他付得起。”

“為什么?”G反問,不像是裝腔作勢,倒像是真的覺得好笑,“他怎么會付錢給我買東西?”

電梯門開了,兩個女職員從里面出來,她們手上拿的藍莓瑪芬散發出甜膩的氣味,讓Ming覺得一陣惡心,她彎下腰劇烈地嘔吐,酸澀的胃液從喉嚨里涌出來。G試圖過來扶她,綰起她的頭發,被她推開了。她支撐著站起來,去洗手間沖掉嘴邊殘留的嘔吐物,也洗掉了臉上的妝。她知道G就跟在身后看著她,卻一直都沒回頭,甚至不敢抬起頭看鏡子。她害怕看到G臉上的表情,憐憫?厭惡?或是冷漠?不管是哪一種,只要她們眼神相交,那么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她所有的面具和偽裝都將一一碎裂。

“我沒事。”Ming記得自己這么對G說,沒等到回答就低著頭逃出了Clef,坐上一輛出租車。她聽到司機在反反復復地問:“小姐,嗨,小姐,你要上哪兒?”卻沒辦法開口說出一句話,心里充斥著最荒唐的想象——她如何絮絮地把所有的事情講給G聽。她會對G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現在的她既沒有業余愛好,也沒有固定住所,有時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幾乎不吃東西,有時整天整夜地躺在沙發上面,毫無節制地吃任何看到、抓到的食物,然后再到廁所里摳喉嚨吐掉,這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習慣了;也會告訴G,她的男朋友喜歡舔她的身體,卻不愿和她接吻,甚至不會靠近她的嘴巴、聽她說話,因為她嘴里滿是嘔吐的味道;她還要讓G知道,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影響到她的工作,她的經紀人剛剛給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情況沒有好轉,就不會再給她任何新的工作……而這都是因為你啊,我的愛,都是因為你。

在隨后的日子里,Ming的情況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她在美國的一個親戚受她父母之托來到紐約,帶她去看醫生,然后為她辦了休學。那個時候,她的身體質量指數比正常值下限低百分之二十,差不多有四個月沒來月經,牙齒被嘔吐帶出來的胃酸嚴重腐蝕,心電圖也有些異樣。親戚不愿把她帶回康涅狄格的家里,就送她去了附近的一所療養院做康復治療。

最初入院的時候,Ming整日穿著睡衣和絨布拖鞋,蓬頭垢面,時而絕望時而易怒。G幾乎每個禮拜都來看她,有時會帶些自己煮的東西過來,做得最多的是從唐人街買原料回來燉的當歸雞湯。Ming不愿意讓G看見自己的樣子,卻又做不到那么決絕,只好經常利用病人的特權耍耍脾氣,心里卻是有一些內疚的,畢竟所有的決定都是她自己做的,G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們又像從前一樣時不時地見面,在一起講講話,但對某些事情則是絕口不提的。

就這樣一直到了四月份,一個星期三,G又過來看她。那天中午,她們坐在餐廳里,G照例把調羹塞到她手里,沒有商量余地地要她把保溫杯里的燉品統統吃完,一邊看她吃一邊說,自己小時候身體不好,媽媽幾乎每天都有一燉盅的東西逼著她吃下去,她吃不慣那個味道,清蒸就又改成了紅燒,再多放些姜片。一定要吃,當藥吃,媽媽總是這么說的。

Ming放下調羹,看著G不動。

“怎么了你?”G問道。

“這是你第一次說你小時候的事情。”Ming回答,突然覺得很委屈,幾乎落下淚來。

G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又像從前一樣避開那個話題,說起最近的天氣,說她在醫院遇到一個有趣的人。

Ming感到一陣莫名的氣憤,重又變得冷酷,她對G說:“其實我看到過你媽媽的。”

G先是笑了一下,好像不相信,然后靜止在那里。

“你留在Eli那里的箱子……”Ming顫抖著繼續,心里卻有一絲得意,直到那個寒酸的旅行箱、淡血色的舞鞋,還有那張全家福在她腦子里一樣接一樣地變得鮮明而具體,她沒辦法說下去了。

G低下頭,過了很久才開口,說的話卻不是Ming想聽的:“我跟Eli,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原來不知道那會傷到你,不管怎么說你都要對自己好一些,他并不值得你這樣傷害自己。”

Ming在心里說:對,我知道,他不值得。她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問G:“既然你把他看得那么清楚,為什么還要跟他在一起?”

“我跟你不一樣。”G的回答很冷也很堅決。

“我看不出來哪里不一樣。”Ming提高了聲音說道。你還是不懂,還是不懂,她在心里喊著,一下子站起來,動作大到把桌上餐盤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掀翻在G身上,“我真的是厭了,我不知道你干嗎還要來?!”

餐廳里的人都看著她們,兩個男護士朝這里走過來。Ming低下頭,轉身就跑,一直到很遠的地方才蹲下來大哭,護士們追上她,沒人聽得懂她在哭喊些什么,二十五毫克氯丙嗪讓一切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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