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銀山
- 我曾如此愛你(完美紀念版)
- 陳之遙
- 8992字
- 2018-02-28 11:33:32
六年前,康涅狄格州,銀山醫院。
一月,一個普通的日子,既非周末也不是節日。Han Yuan站在Harris(哈里斯)醫生辦公室的窗前,隔著玻璃看一輛黑色旅行車沿著礫石車道漸漸遠去。那是Esther的車子,來了又走了,他們沒見面,更沒說話。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卻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今天怎么樣?能談談嗎?”Harris醫生在他身后開口問道,那種平靜的啟發式的語氣,就好像戴著職業化的面具。
“我什么都感覺不到。”他回答,仍舊看著窗外,目光被一個紅點吸引。那個點在蜿蜒虬錯的樹枝之間跳躍,越來越近,直到他看清楚那是一頂深紅色的護耳帽,戴帽子的人卻湮沒在樹叢里看不真切。
“什么都感覺不到?快樂?不快樂?憤怒?內疚?因為幸存而產生的內疚,要知道許多遭遇事故失去親人的人都有這種心結。”
“什么都沒有。”
“你把自己隔絕得太久了,Han,你今天的所做所想都跟你過往的經歷有關。”
“我看不出有什么關系。”
這樣的對話每個禮拜都要重復一遍,只除了遣詞造句上有些許的不同。每次,Han都只是坐在沙發上,默默地聽Harris講話,然后依次在幾張表格上簽字,至于那些紙上寫的是什么,他一個字都沒有讀。除了談話,就是藥,說明書上信心滿滿地寫著:本藥劑治療范圍包括非內源性抑郁,具有恐懼、疑病、強迫癥狀的非典型抑郁癥,能改善病人的情緒,提高對事物的興趣,減輕焦慮、緊張不安,能增加活動等,亦能治療失眠……但不管是談話,還是藥,兩者都沒有用,也毫無意義。
過去的幾個月里,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分不清現實和想象,活在混亂和痛苦里面。而事實上,對他來說,這卻是他記憶中最寧靜的一段日子。時間好似被鯨魚吞噬,他在黑暗的消化道深處生起一堆篝火,海底生物的骨骼、潮濕的木柴在幽幽藍焰里噼啪作響,照亮周圍的一小塊地方,視力可及之處彌散著煙味、火藥味,以及海水的腥咸。他只是他自己,沒有別的什么。一切都停滯下來,他第一次有時間也有精力想一些事情,他的過去、將來,以及他的那些夢境。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反反復復地夢到自己殺了人。他從來都記不起殺人的原因以及過程,只有結果,夢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死了,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很多。他看到自己用鎬棒撬開地板隱藏尸體,或是去陌生的地方丟棄死者的頭顱。漫長的旅途,頭顱在他的背包里逐漸萎縮,卻仍然能夠開口告誡他:“你逃不掉的。”
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并不覺得害怕,只是盡一切可能在別人面前拼命掩飾罪行——那些他愛的,他不愛的,他覺得無所謂的人,以及其他所有受不起驚嚇的人。他們發現他的秘密之后,臉上出現的駭然的表情才是最讓他恐懼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在半夜里驚醒。
半個小時之后,Han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經過底樓休息室的門口,不經意地朝里面掃了一眼,又看到了那頂紅帽子,這回是塞在一個黑色托特包里,露出大半。那只包隨隨便便地放在地上,旁邊的平絨沙發椅里窩著一個黑頭發亞洲面孔的年輕女孩,正低頭看一本書。可能是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抬起頭朝他站的地方看了一眼。沒有對視,他收回目光繼續朝前走,留在腦子里最后的印象是她腳上穿的鞋,那是雙半舊的運動鞋,平實而舒服。他對自己說,所以她可以那樣輕快地走路。那個時候,他腦子里總是反復地轉些毫無意義不知所謂的念頭,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一個星期之后,差不多的時間,他又看到她,這一次是在醫生辦公室的門口,正和一個住院的女孩子講話。之后的幾個禮拜,她都來了。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他總在等著她出現。她從來不在周末來,有時是星期三,有時是星期五。但是,就在他開始想當然地以為她每個禮拜都會來的時候,她突然就不來了。
就這樣一直到三月末,他又在休息室看到她。她旁若無人地躺在靠窗的長沙發上,那天是初春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身上,她戴著一副遮掉半張臉的太陽鏡,看不出醒著還是睡著了。沙發旁的地毯上丟著一部手機,正在放音樂,一段熟悉的提琴曲,從細小的揚聲器里傳出來便立刻飄散了。他以為那是某支斯特拉文斯基的曲子,走近了仔細聽卻又不是。
他想不起來,便看著她問:“這是什么曲子?”那是個極其普通的問句,卻是他四個月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講話。
她轉過頭,撐起身體,伸手把太陽鏡推到頭發上面,午后的陽光讓她瞇起眼睛。她看著他,看了幾秒鐘,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對他笑了笑,說了聲“你好”,就像一個熟識的朋友。
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很久以前就曾見過她:“我們從前見過嗎?”他問道。
“當然。”她回答,“我們遇到過幾次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看到過你,在休息室,還有走廊。”她微笑著補充,英語說得并不好,卻很有趣。
他有點開心,她也記得他。“你是來看什么人的吧?”他又問。
她笑起來,故弄玄虛地反問:“為什么這么肯定?說不定我也住在這兒,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這地方很大。”
“我看到過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他指指她扔在腳邊的黑色大包,“而且,這里的人都不帶包。”
她點點頭,算是承認了。
“你很久沒來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剛說出口,便覺得尷尬。
她倒沒多想,答得很自然:“我去別的地方了,去工作。”
他看著她不知道再說些什么,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最早的那個問題:“你在聽什么?調子很熟。”
“《吉賽爾》,第二幕最后的雙人舞。”她回答,“曲調跟第一幕里的一樣,但卻是中提琴,很特別,不是嗎?”
他難以解釋自己怎么會記不起來,下意識地問:“你是舞蹈演員?”
她笑起來,搖著頭反問:“為什么這么說?”
他聳聳肩,說:“很少有人對芭蕾伴奏這么熟。”
“我剛剛看過一場《吉賽爾》,在巴黎。”
“覺得好嗎?”
“當然。”她轉過頭去看著窗外草地盡頭的什么地方,像是在回憶劇場里的情景。
她似乎不想說,他就換了個話題,說:“你的朋友呢?”
“我不知道,可能在稱體重,也可能在嘔吐。”她回答,“其實我們算不上是朋友,至少對她來說,我不是她的朋友,她不想看見我。”
“但你還是每個禮拜都來看她?”
“我喜歡這地方,而且,在紐約也沒什么人跟我講話。”她自嘲地笑著回答。
他們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春天的天氣,比如她怎么來的,她說是長途汽車加出租車,有時候也能碰到個好心人捎她一程。直到分手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交換名字,也不知道會不會再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春天逐漸深入周圍的每一個細節,陽光變得有些許炙熱,背陰處則略顯清涼。
四月的一天,午餐時間,Han又在醫院的餐廳看到她,如果周圍沒有那些護士和身穿睡衣拖鞋的病人,那里看起來就跟平常的餐廳沒有什么兩樣。她跟那個住院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正在講話。他朝她們坐的地方走過去,想跟她打個招呼。他走到中途,那個住院的女孩子突然站起來,把面前的餐盤推翻在她身上,大聲叫道:“我真的是厭了,我不知道你干嗎還要來?!”然后轉身跑出了餐廳。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過了很久才站起來,去洗手間擦掉撒在身上的食物。
半個小時之后,Han在一片茸茸新綠的草地上找到她,她坐在一棵樹下,仍舊戴著那副遮掉一半面孔的太陽鏡。
“你究竟做了什么,讓她把整盤鮮奶油意粉倒在你身上?”他走過去,大聲問道。
她回頭看見他,兩手捂著臉,狠狠地甩甩頭,嘆了口氣,不太認真地回答:“兩女一男的經典故事。”
“你搶了她的男朋友?”他笑著問。
她搖搖頭:“我們的故事恐怕沒有那么典型。”
Han在她身邊坐下,安慰道:“別放在心上,住在這里的人脾氣都很怪的。”聽起來像玩笑,卻也是實話,因為他自己也曾對他愛的人說過許多殘忍的話。
他的話引得她笑起來,那笑容使他越發覺得她似曾相識。
“可能我根本不能有朋友吧。”她說,“Ming(明)人不錯,至少在她不覺得餓的時候是很講道理的。我離開家之后,她是第一個……”
“第一個什么?”
“我不知道,說不清。”她想了想,“在Ming之前,我身邊全都是些過路的人,遇到一次,就再也不會見面了。或者是工作上認識的人,沒有任何其他的瓜葛。但她一頭扎進來,就好像小孩子捏著鼻子,閉著眼睛,一下跳進游泳池,叫我措手不及,沒辦法拒絕。”
她回憶她們第一次一起工作,結束之后,Ming突然叫住她,要和她一起走,去吃夜宵或者喝點什么。Ming臉上的表情讓她喉嚨一下子發緊,她說自己早已經不習慣與人形影相隨,Ming讓她受寵若驚。“我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拒絕她,說我約了男朋友,他很難看,見不得人?我沒辦法對她說‘不’,只能對自己說,管它呢。”她笑著告訴他。
“為什么要強迫自己拒絕呢?”他這樣問,心里卻知道自己很多時候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Life is short, love only lasts for an instant(人生如此短暫,愛情只有瞬間),當一切結束時,我不想讓太多人難過。”
“那夾在你們中間的那個男人呢,你不怕他難過?”
“他跟我在某些方面很像。”她想了想,慢慢地回答,“他需要女朋友經驗,而我需要男朋友經驗,各取所需,就這樣簡單,只可惜作為假戀人,我們兩個都很不稱職。而且,他看上去像是一個不會被傷到的人。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心。”
“沒有人是沒有心的。”他用一句拗口的話糾正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著挑釁:“我就沒有。”
他不懂那句話的意思,只是說:“畢竟她愿意見你了,這是個好的開始。”
她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了聲謝謝。
他們在晚餐之前道別,他終于問起她的名字。
“G,他們都叫我G。”她回答,“你呢?”
“Han。”
“很高興能和你聊天,你很會開導人。”她評價道。
“久病成良醫,防御機制、反向作用、無意識動作、幻覺和心理創傷,弗洛伊德的那些東西我多少也懂一些。”他笑著說道,“但我才是那個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下一次應該是你來開導我了。”
G離開之后,Han花了很長時間反反復復地回憶那個下午的所有細節,他驚訝自己同一個陌生人說了這么多話,而且還開玩笑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醫院之外的生活,朋友、戀愛、工作,心里升起一絲懷念,但對于他這樣一個病人來說,一切都太急促也太復雜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觸發了這種變化,只是覺得跟她講話很容易,非常容易,只需張開嘴,把滑到舌尖上的音節吐出來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考慮。但這種隨意可能只是他單方面的,因為“G”這個名字顯然不是真名,她還是很謹慎的。不過,他并沒有太多的猶疑,他的名字又何嘗是真的呢?他想起自己初到美國的三年里,曾經轉了三次學,搬了兩趟家,每次都改一個名字,或者換一種拼法,就像是個犯重婚罪的人每到一個地方就換個新身份。很可能G也和他一樣是被嫁接的人,頂著個假名字,說著詞不達意的話。
那一周,他又去見Harris醫生,躺在那張苔綠色半美式半維多利亞風格的長沙發上面,談起這種變化。雖然那并不是醫生最想要了解的心結,卻也覺得是個不錯的開始。
接下來的整個四月,Han每天都花不多不少的時間,去猜想那個叫G的女孩子在做什么,什么時候會來,會不會有什么事情什么人把她拖住。幸好每個禮拜她都會出現,有時光彩照人,有時帶著一夜未睡的疲倦,有時快樂,有時又有些厭世。有時候,他們像老朋友一樣隨隨便便地問好,另一些時候,又好像心有靈犀似的玩起“裝陌生人”的游戲——在餐廳或是休息室里遠遠地看著彼此,卻又故意視而不見,或是在走廊上一前一后地走著,不對視、不笑、不打招呼、不講話。有人隔在他們中間,但那些人的面孔在他的視線里是朦朧不清的,他們發出的聲音對他來說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水霧,只有她是很近的。他沒有碰過她的手,卻像有過更深的身體接觸,就像是進到了一部描寫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電影里,總能聽到中提琴如泣如訴,黑管和雙簧管交相輝映,總是老調重彈,卻又足以扣動心弦。
Han記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個她疲憊厭世的日子。他帶她穿過草地,沿著河岸走了很長一段路,他引她說話,要她給他看車票,告訴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直到走進樹林深處,河在那里變成一支淺淺的溪流,他們踩著石頭到達對岸,坐在一棵一百歲大的糖楓樹下。
“今天見到你朋友了嗎?”他問她,“你們和好了嗎?”
G點點頭,說見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問過她,是不是認識你。”她換了一個話題。
“她怎么回答?”Han笑著問。
“她不認識你,但她說這里的人無外乎兩種,癮君子或者神經病,要么兩者皆有。”
足夠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來像哪一種?”
G淺笑了一下反問:“哪種更糟糕一點?”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來,“下一次看醫生,我會問問他,不過醫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說過我很復雜。”
那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他沒有牽絆地笑。他發現她有種特別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皺眉,還是得意或者悵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種表情就已經藏在記憶的某個角落里了,也正因為這個,他才會覺得曾在哪里見過她,雖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為什么被關在這里?”G又問。
“因為內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醫生說是因為內疚。”
“為什么內疚?”
是啊,為什么內疚?他也這樣問過自己許多次。他搖搖頭,慢慢地告訴她:
許多年以前,他家有四個人——爸、媽、弟弟Russell(拉賽爾)和他。
爸爸在大學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職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媽媽嘴里卻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
弟弟Russell總是問,爸爸工作的時候是不是也穿醫生那樣的白大褂?
媽媽就會笑著回答,不是白色,是海軍藍,因為爸爸的“段位”比醫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樣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卻也企盼著實驗室的家庭開放日,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聰明,也很有天賦,六歲生日時,媽媽送給他一把兒童尺寸的大提琴,槭木和云杉造的,每個音品上都貼著動物圖案的粘紙。為了那把琴,媽媽攢了很長時間的錢,但那筆錢花得真的很值。因為Russell練習很用心,只學了幾個月便會拉兩個八度、三個八度和四個八度上的音階和琶音,還會拉一些兒歌和一首搖籃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會為全家人演奏。
至于媽媽,媽媽是他們家的靈魂,有時候幾乎像個超人,要照顧兩個孩子,負擔家務,還要打好幾份工。她總是笑著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錢就到哪里去。“但是你們——”她這樣對他們說,“如果你們有夢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打斷他,輕聲問。
“我?”Han茫然地反問,“我是無可救藥的那一個。”
“為什么這么說?”
“如果那個時候我不是那樣任性……”他沒頭沒尾地說,卻是這許多年里他第一次揭開那些塵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從曼哈頓到新澤西的高速公路上車流穿梭,風卷著潮濕的雪花撲面而來,落在地上,融成水,再結成冰,別克旅行車的儀表板上電子時鐘顯示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女人溫和疲憊的面孔,剎車聲,車燈的眩光,撞擊,風擋玻璃破碎鋼板彎折的聲音,大提琴琴身斷裂發出的共鳴,冰冷的風灌進來吹亂他的頭發,細小的雪花鉆進眼睛和嘴巴……回憶如一連串快進畫面涌向他,來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記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反反復復地念著:“沒關系,如果你不想說……”直到他逐漸平靜。
他抓住她的手,握著晃了晃,輕聲說:“有你在這兒,太好了。”
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講話。他們靜靜地坐著,聽周圍傳來細密的聲音——風吹過樹葉、蟲鳴和鳥扇動翅膀的聲音。很久以來,他第一次想到印在醫院宣傳手冊上的那句話:銀山醫院是個可愛的地方,冬天積起白雪,春天綠蔭芬芳。
他們就那樣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時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晚春的天氣,樹林里還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擁進懷里。她被這動作吵醒,但沒睜開眼睛,嘟噥著說了聲:“對不起。從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著高跟鞋走了很長的路,頭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里?”他也低聲地問。
“哪里都不去。”她笑了一聲,仍舊閉著眼睛,“就是來來回回地走,這就是我的工作。”
“那為什么還要走這么遠的路到這里來呢?”他明知故問。
“我喜歡發瘋的人,他們從不讓人厭倦。”她貼著他的身體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當一切結束時,我不想讓太多人難過”,于是就問:“當一切結束時,你會讓他們難過嗎?”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著他,伸手拍拍他的臉頰,笑著說:“他們本來就是瘋子,不可能變得更糟了。”
那個下午,G在他懷抱里睡了很久,兩個人走回去的時候已是傍晚了。她像個負責任的家長把他送回醫院的主樓,經過活動室外面的走廊時,她指著告示板上一個寫滿名字和數字的表格問:“這個是什么?”
“計分板。”他回答。
“這里還真像個學校。”
“的確,只是學科和普通學校不同罷了,有人研究厭食,有人專攻憂郁。”他笑著說,“三分可以打一次電話,五分可以去鎮上買東西,十分可以單獨外出一次,午夜前回來銷假。”
“你現在幾分?”
“負數吧,我從來記不住這些東西。”他開玩笑,指給她看他的名字,“在這兒。”
Han Yuan - 2
“怪名字。”她評論道,“你最好加加油,如果你能拿到十分,我借輛車,帶你去米爾福德港海灘吃海鮮。”
“聽起來不錯。”
“是啊,但我有點懷疑你是不是能拿到十分這么多。”她說完就走了。
三個星期之后,他拿到了。G也沒食言,開來一輛鐵灰色的軟頂敞篷捷豹,那是一輛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產的古董車,精心改裝過,保養得也很仔細,從車身的油漆到上面鍍鉻的銀色飾邊都閃著恰如其分的光。Han不知道她這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從哪里弄來這么一輛十多萬美元的車子,車子的主人竟然還讓她一個人開到這么遠的地方來。他隨口問了,她卻不肯好好回答,笑著說:“你只當我是偷來的好了。”
那時已是五月,他們在午后出發,天氣很好,路上風很大,卻一點都不覺得冷。手排擋的車她開不好,他說他可以,兩個人換了座位,繼續朝米爾福德港前行。她的頭發隨風飛舞,用墨鏡別住也不管用,她抬起胳膊把頭發攏了攏,在腦后綰成一個低低的發髻。眼睛的余光里,他看到她的側臉、耳朵,以及后腦脖子一直到肩膀的輪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忘記了眼前的一切,同時也記起許多久遠的事情。
到了米爾福德港,已是傍晚,他們把車泊在鎮外一道偏僻的防波堤邊,在車里蹺著腳仰面躺著,看水鳥飛過,如飛機在高空留下細小的白色痕跡,周圍安靜得幾乎能聽到云飄過的聲音。
G告訴他,她剛剛搬了家,新家在東村那個小劇院附近。她簽了租房合同,要付房租、水電費,樓下信箱上還有她的名字,房間里有個角落可以坐在地上看書,靠著窗就能聽到樓下馬路上汽車引擎發出的聲音,自行車的鈴聲,鄰居在說話,孩子們又笑又叫,所有東西都如此真實而平凡,每日周而復始一成不變,沒有意外,沒有盡頭。
她描述這一切,然后轉過頭,微笑著看著他,好像在說:你知道這有多好嗎?
是的,他點點頭,他知道這有多好。
天黑下來,他們在游艇碼頭附近的小餐館吃晚飯。那時還不是旅游的季節,店里只有零星幾桌當地的客人,唯獨他們是遠道而來的,很安靜,卻也有種淡淡的落寞。每當海風穿過店堂,餐桌上的燭火以一種緩慢的節奏搖曳閃爍,橙黃色溫暖的光映在她身上,就好像是看得到的心跳。
晚餐之后,他們回到車里。那個鐘點是Han每天固定吃藥的時間,他從口袋里拿出離開醫院前護士交給他的白色藥盒,里面裝著兩粒膠囊,一粒粉色,一粒深橘色。這個細節打破了若有若無的幻想,讓兩人重又回到現實里,想起他是個瘋子,她也遲早是要走的。他打開那個盒子,把藥倒在手心上,深橘色的那一粒從他指縫間滾落,掉進了座位下面的縫隙里。他俯下身去找,G也蹲下去幫他,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這小意外倒是沖淡了一度充斥在車廂里的惡俗的憂傷。
“不吃那粒藥要緊嗎?”G蹲在他腳邊,一邊找一邊問。
“你指什么?”Han半開玩笑地反問,“突然發瘋,大開殺戒?”
她笑起來,說:“對啊,會嗎?我也好有個準備。”
他停下來不找了,極其平靜地向她解釋:“那是一種中樞神經興奮劑,掉了的那一顆是大約三分之二的劑量,我不會大開殺戒,只會覺得憂郁。”
他說完這些,她剛好抬起頭面對著他揚起臉,兩頰的皮膚在路燈和月光的映射下顯得格外光潤干凈,眼睛的顏色比白天的時候更加深沉,閃著安靜柔和的光。他突然又想起Harris醫生對他說的話來:“你不能總站在岸上看著別人游泳。”在這個夜晚之前,那只不過是個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到了這個時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著那片沉靜的棕黑色的湖水投身下去,哪怕它深不見底。他伸手握住G放在他膝蓋上的左手,低下頭,在近到可以感覺到她鼻息的地方停下來。半秒鐘難以察覺的停頓之后,她顫抖了一下,似乎朝后面退了一點,試圖避開他的目光。他沒有放手,慢慢地吻了她。
那個吻之后,她什么都沒說,坐回到副駕駛位子上,側著頭看著遠處漆黑的海岸,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去海灘上散步好不好?”他輕聲問。
她仍舊沉默著,沒拒絕也沒說好,跟他下了車。
那天晚上是陰天,沒有一點星光,一線銀白的下弦月偶爾在浮云背后出現,很快又隱去了。他們沿著海灘一直走到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燈,幾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英里外峽角上矗立著的燈塔,還有風和海的聲音。
G突然變得有些嚴肅,一邊走一邊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也不知道我。我不是那種快樂的、陽光的、無憂無慮的人,不是人們通常喜歡的那種人,我不純潔,懷疑一切,害怕承諾,什么都不能保證……”
他跟在她身后,用同樣嚴肅的口氣說著玩笑似的話:“我就喜歡這樣的人,不純潔,懷疑一切,害怕承諾,什么都不能保證,他們從不讓人覺得厭倦。”
她轉身停下來,似乎在黑暗里笑了笑,伸手撫過他的臉頰,反問道:“真的有這樣巧?”
從海灘上回來已是深夜,回程的時候,他把車開得很瘋,有那么一會兒幾乎飆到時速一百二十英里。一輛警車鳴響警笛從后面超上來,他們以為會被抓到超速,結果卻不是。又開了一段路,他們看到一輛深藍色福特撞毀在隔離帶上面,路肩上停著一輛救護車。他沒有停車,只在后視鏡里隱約看到身穿藏青色制服的急救員正在給一個躺在擔架上的女人做例行的心肺復蘇,女人單薄的身體隨著除顫器跳起來,又重重地落回到擔架上面。
他朝副駕駛位子上看了一眼,G也在回頭看,直到遠得什么都看不見了,才回身坐好。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在那一瞬間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情感,不是唏噓,也并非悔恨,因為死其實并沒有人們通常想象的那么壞,但活著,真的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他們在醫院門口道別的時候,時間早已經過了午夜。
他下車時向她建議:“下一次你可以試試看坐火車,在斯坦福換車,一路上很美。”
她看著他,短短的一瞬,而后說:“以后我可能不會再來了。”
“為什么?”
“Ming,就是那個女孩兒,她就要出院了。”
“要是我想要你來,這理由夠嗎?”他半真半假地說。
“不太夠。”她也半開玩笑地回答,朝他揮揮手,發動汽車,一跌一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