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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風來亭中現鬧劇

  • 疏影江樓月
  • 卷息
  • 7455字
  • 2018-02-24 14:25:36

待嫁喜事終是成了白喪事。郎中去了,仵作官差又來。

簡雪宛是以發簪自戕,尖銳的簪尖深深插入喉嚨,簡丹砂趕到的時候,她剛剛斷氣,只有汩汩的鮮血不斷滲出,像是鮮活的生命還在做最后的掙動。

絳兒哭哭啼啼地說著事情的經過,先是小姐借口小憩要她們不得打擾,青兒候在屋外,她則在外間坐著,之后聽到奇怪的呻吟聲,又看到床幔在晃動,她喚了幾聲小姐都不得反應,進內室掀帳一看,立刻嚇得軟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把青兒喚了進來。

官差反復確認當時屋內是否還有旁人。眾口一詞都說沒有見到任何外人。

“沒,沒有……沒有其他人,是小姐自己……”絳兒說著,又埋頭抽泣。

被猩紅浸潤的床幔還保持著攪扭拉扯留下來的折痕,一道又一道、一刀又一刀,刻出所有的苦痛與掙扎。

這般痛苦,為什么還要自戕,如此執意。

現場的血腥可怖在簡丹砂的腦袋里盤桓不去,指尖深掐住入掌——真的,是自殺嗎?

一時間,流言蜚語漫天,愈發甚囂塵上。

女人們說陸家三公子如何薄情寡信,日日流連花叢,什么青梅竹馬、愛意繾綣,不過是粉飾利益婚姻的最大謊言。男人們說簡家的大小姐如何傷心欲絕,為愛癲狂到不惜以自殺報復,如此決絕狠戾讓人不寒而栗。

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繪聲繪色中哀嘆與凄惶一同彌漫。

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簡雪宛死后的第四個晚上,負責在靈堂守夜的奴才一個熬不住睡去了,等到驚醒的時候發現靈堂一片狼藉,香案倒地,靈幡凌亂,爐灰撒了一地,卻沒有半個人影。所幸靈柩完好,里頭的尸身也完好無損。

因為之前嫁衣被污一事,府里的人最先想到的還是有外人闖入,進靈堂搗亂。可是搜尋府內上上下下,也不見搗亂人的蹤影,有人說這不是外人所為,而是出了內賊,也有人疑心是大小姐死不瞑目,鬼魂作祟,還有人說不過是夜里風大,吹倒了香案罷了。

簡丹砂直覺事有蹊蹺。頭幾夜都是她在守靈,偏偏休憩的這一夜發生了這樣的事。她再去靈堂時,都已經清掃干凈,找尋不到半點線索。簡老爺下令加派人手看護靈堂,原本守夜的奴才挨了一通打被逐出府院,簡家的護院也被一并撤換了去。這之后倒是相安無事,再沒有什么意外發生。

下葬的那一日,天灰如霧。

簡府上下無不哀慟,下人們哭成一團,親眷們抹臉抽泣,簡老爺和幾位長輩也禁不住潸然淚下。最傷心的還屬大夫人,在棺木前哭得昏天黑地,下人們要釘棺木時,大夫人撲在棺蓋上,哭得差點緩不過氣來。

簡丹砂伸手去扶,大夫人沒有力氣揮開,只恨恨地說:“宛兒平日是怎么……怎么待你的,你如今……竟一點也不難過,良心當真是被狗給吃了,我的宛兒你怎么就這么去了……”

簡丹砂揉了揉眼睛,望著自己的手指,倒真是半點濕潤也無。

大夫人轉而又撲向陸子修:“都是你這個天殺的負心漢!害死了我們家宛兒。宛兒啊,你怎么忍心為了這么個人棄了為娘啊……你們這兩個作孽的怎都還活得好好的!偏偏是我的宛兒……宛兒啊宛兒……我的宛兒……”

陸子修一一受下,不言不語,不移不動,想要對著大夫人說什么,喉結滾了幾下,卻什么也說不出。他閉起眼睛,兩道眉糾結于眉心,那些哭喊那些打罵一聲聲一下下都落在他的眼皮上,沉沉地壓得他張不開眼睛。待到再張開,目光落在棺木上,比屋外的天色還要沉晦。

簡丹砂望著這樣的陸子修失神了好一會兒,默默扭轉過頭去。

回到小院里,緋兒才終于能一吐為快:“這種時候大夫人還要揪著姑娘不放,稍加留心的都看得出來姑娘魂不守舍了一整天。誰說傷心就注定要掉眼淚,有些傷心傷到你眼淚也掉不出。”

“大娘也是太過傷心了,論對姐姐的關心愛護我自是不及大娘……”簡丹砂聲音漸沉,“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姐姐的死好不真實,棺木是假的、墓碑是假的,那些哭得昏天黑地的人也是假的,不過是一場夢,姐姐睡在里頭,我們也未曾醒來。”

“姑娘?”

簡丹砂搖搖頭:“姐姐死得實在太過蹊蹺,這當中該另有什么隱情,可是只我這么一個想有什么用。”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姐姐是為了陸子修而自殺,迫不及待要把臟水往陸家頭上潑,其他蹊蹺疑竇一概都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想去看。

“實在找不出別的緣由啊。不然好好的,大小姐為什么要尋短見。”

“是啊,總有緣由的,總該有的。”

簡丹砂在這里煞費思量,府外關于簡雪宛的自戕又生出新的流言,說是簡家大小姐受了詛咒,這段姻緣才會難容于世。嫁衣被污,繼而被盜皆是示警,簡家卻全然不顧,寧要強求,簡家大小姐才會被鬼怪迷了心智,離奇橫死。而這個詛咒,正是出于簡丹砂的母親江氏。江氏生前備受折磨,含恨離世,還不得厚葬,因此怨氣沖天,詛咒連連,誓要讓簡家家宅難寧,這第一個應驗的就是簡家大小姐。

雖應了簡丹砂所懷疑的另有隱情,內容卻是又離奇又荒唐,但所說所言偏偏又能一一對應,在街談巷議中迅速傳開,很快便傳進了簡府。

昨日還是陸子修受簡家上下千夫所指,今日就成簡丹砂和江氏遭人指責唾罵。

“大小姐待她那么好,居然落得如此下場……”

“就是啊,全府上下就數大小姐人最好,還被她們母女倆這樣陷害。”

“喂,你們想那晚靈堂的事情是不是也是那個……”

“快別說了,小心也被她們母女下咒。”說的丫環自己也害怕得抖了三抖。

眾人紛紛噤聲不語,心里頭忌憚得厲害,眼神中卻禁不住流露出鄙薄與怨恨。

簡丹砂在房里笑得前仰后合:“今天陳婆子見到我駭得摔倒在地上,話也不會說,不停地向我叩頭謝罪。我記得前幾日,我們好好走著她還伸腿故意要絆我們,緋兒,你說可不可笑?我現下知道被人敬被人怕是什么滋味,真好哪,真好……你說是不是?”

簡丹砂還在微笑。笑過后,哐當一聲桌子被掀,碎裂的瓷片四散飛濺,撒出一片斑駁茶漬。

緋兒抹了抹眼淚:“姑娘,你不要這樣,不想忍就別忍。”

簡丹砂恨極道:“他們怎么可以這樣信口雌黃、搬弄是非!”

“嘴長在別人身上,姑娘也只有多放寬心。”

“娘生前已百般凄苦,死后竟也不得安寧,被這些顛倒黑白的小人陷于不義,栽了這樣的罪名,我怎么能!”她絞緊雙手,直到把唇咬得血色盡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略略恢復了常態。

“我寬心又有什么用,要那些人寬得了才行。”“那些人”指的究竟是哪些,不用明說緋兒也明白,她寬慰道,“大夫人這會兒也未必會知曉。”

“都傳到我這了,她又豈會不知道。她身邊有幾個體貼可心的,凈是些奴顏婢膝推波助瀾的主,只會爭相地拿著流言做功邀,唯恐天下不亂!”簡丹砂索性拉著緋兒一起坐下,“你也別忙著收拾了,哪還需要收拾呢,等著吧,等著就好。”

簡丹砂能面對一地凌亂中安坐,緋兒卻不能,忍不住還是想要拾掇拾掇,剛一起身,大夫人就帶著滿身怒氣沖了進來,能砸的砸、能摔的摔,面目猙獰得像要吃人。

“江芙蕖,你有種就出來啊,來找我啊,來報應我啊,你這個下賤的女人,只會背地里使陰招,活著我不怕你,死了更加不會怕你!”她口中罵罵咧咧,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來,連緋兒都聽不下去,簡丹砂卻靜靜瞧著,就任大夫人聲嘶力竭地叫著鬧個天翻地覆。只有當書架被摔、散落一地的畫卷書籍被大夫人一腳一腳地蹂躪踐踏,簡丹砂的眼神才閃了閃,步子挪動了一寸,又停了下來。

大夫人鬧得氣竭力衰,聲音低軟下來,伏在地上不住顫抖:“為什么偏要尋到宛兒的頭上,我的宛兒,我可憐的宛兒……”

簡丹砂終于開口:“大娘也知道我娘生性隱忍謙和,只知退讓,生前既不曾與您爭過什么,死后又何須再爭。”

大夫人突然暴起,猛撲到簡丹砂身上,掐住她的脖子:“隱忍謙和?只知退讓?所以趁我懷上宛兒時偷偷爬上老爺的床,所以在老爺的面前哭抱著我的大腿求我原諒?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宛兒怎么會不足八月就被生下,我也不會因為體虛再也不能懷孕,如果不是因為你娘!”大夫人氣得更加用力,“現在!她又來害宛兒!又來!”

緋兒口中嚷嚷,拼命拉扯大夫人的手臂,下人們趁勢拉住大夫人,七手八腳將她給架了出去。

一場要命的鬧劇總算收場。

簡丹砂伏著床欄咳聲不斷,最后還牽出一抹笑:“緋兒,現在你可以收拾了。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全都扔了就是。”

“姑娘!”緋兒撫著簡丹砂脖子上青紫的掐痕,再也忍不住抱著她大哭起來,“姑娘莫要忍了,還忍她作甚,我隨姑娘一起逃走。”

“你知道了?”

“緋兒雖有些愚笨,可是跟隨姑娘多年,到底也能看出幾分姑娘的心思。這地方早就沒什么可留戀的,事已至此,姑娘也無需再猶豫。緋兒愿陪伴姑娘左右,姑娘到哪兒緋兒就跟著到哪,有我做伴也好過你一人孤身。”

簡丹砂撫著緋兒被扯開的發髻,只是不說話。

“姑娘不愿意嗎?”

“你照應了我,我卻反過來把你拖累。只要等到明年你契約期滿,便是自由身了,到時候回老家找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度此余生,何苦跟著我。”

緋兒卻說:“什么樣的是好人家,又哪兒去尋好人家,即便嫁了好人家,同樣是寄人籬下,也未必就過得安生。”

簡丹砂聽著心悸:“你這悲觀的想法是哪來的。”轉而恍然,“是了,倒是我們母女倆害了你。”半是自責半是傷感。

緋兒只是搖頭:“姑娘,就讓我跟著你罷。緋兒心意已決,姑娘莫要再猶豫。”

簡丹砂目光垂斂,這個頭怎么也點不下。一路上可以有人相依相伴、互相扶持,她到底還有什么可猶豫的,還有什么?

四目環視,不過一派破敗凄涼,哪有半點家的樣子。隨意打掃拾掇一番,也不怎么用心。

耳邊只聽著緋兒念叨:“只可惜了姑娘這些畫。”被大夫人踩得不成樣子。她來來回回地撫平,畫里頭慵懶的貓兒、憨笑的童子,還有一只只五彩斑斕的蝴蝶,每一樣都是那么傳神,卻被污了鞋印,一道道的折痕橫亙而過,她真是越看越可惜,眼里的淚又忍不住了。

簡丹砂接過畫卷,看了幾眼便扔到一邊:“大娘倒是幫了我們的忙,我本對這個有些不舍、那個有幾分掛懷。現下也落個干凈。”

“姑娘就是因為這個,所以看著大夫人生事也不阻止?姑娘有時候還真是狠心,那些畫不說,夫人留下來的繡帕、最愛的花盆呢。”

簡丹砂聽著緋兒的怨懟,反而微微一笑。在這個府里也只有緋兒會在無人時尊稱丹砂的母親江氏為夫人,以前緋兒不慎對幾個婆子喚漏了嘴,當著江氏的面被抽了一頓嘴巴。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以后我們浪跡天涯,這些身外物存在心里便是。”

緋兒嘟嘟囔囔幾聲,腮幫鼓得圓圓的,不時扭頭瞅幾眼,惹得丹砂的嘴角又上揚幾分。

“啊!”緋兒將掃帚一甩,滿面驚喜,“姑娘!你剛說的是‘我們’?你說‘幫了我們的忙’!”拉著簡丹砂的手搖了又搖,星眸晶亮得想讓人伸手采擷。

“嗯?我有說過嗎?”

“你說了你說了,你就是說了,我聽到了,說了就不可反悔。言必行,行必果——還是姑娘教的。以后我可是跟定姑娘你了。”

“你以后莫怨我就好。”簡丹砂捏捏她圓潤的小臉,又拉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姑娘怎么又說喪氣話,分明是信不過緋兒。”

“瞧你這口氣,你才是我的姑娘。也是,出了這個府,哪還有主仆之分。”

“姑娘,我們今晚就走嗎?”緋兒既興奮又緊張。

“與其晚上冒險偷偷溜出去,不如白天正大光明地,我們就說是將籌辦婚禮所需要的一些東西退還,帶著包袱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府里怕我的人多得是,即便以為我要偷盜府里的東西,也不會多做盤查,至多回過頭再去稟報。”

緋兒點點頭:“那緋兒現在就收拾包袱。”

半夜,躺在內側的緋兒睡得正酣,簡丹砂披了衣裳,悄然下床,走到破物堆疊的角落,在丟棄的畫中翻出一卷。

畫雖染了些許污漬,但尚未破損。點上燈油,撣去灰塵,置于案上一點點鋪展開,最先呈現的是那個人的題字:

不待春風遍,煙林獨早開。淺紅欺醉粉,肯信有江梅。字跡修短合度,溫潤中自有一番灑脫。

再往下便是兩年前的落款。

紙面輕薄點金,觸手光滑柔軟。橫斜舒展的枝干上,無半點綠葉相襯,只有花蕊如云綻放,這一朵如剪雪,那一朵若裁冰,簇擁著中間點點的花骨朵,卻是薄粉輕紅,朝霞待放。恰有一陣風起,花隨風擺,靈動得好似要掉落膝頭。

原本畫的是白日里的光景,映著案頭的燭火,一層淡淡的昏黃鋪就而下,倒有了暮色映照的意味。

不覺念了出來:“淺紅欺醉粉,肯信有江梅。”余音中還縈繞著幽幽嘆息。

一雙手在題字上流連,輾轉到紙緣,幾度要狠心撕去,終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卻也帶不去。一輩子裝在心里罷了。

第二日,兩人都已收拾準備好。緋兒剛推開門,幾個雜役就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架起簡丹砂左右手臂。

何副總管只說了一句“二小姐對不住”,便把簡丹砂往外拖。

兩位夫人、簡少卿與一眾下人一身縞素,圍在風來亭兩邊。一道士模樣的人擺開陣仗,在風來亭里開壇作法。

“跪下!”大夫人一聲令下,簡丹砂就被按下,雙膝重重磕在地上。兩個孔武有力的仆役一人一邊按住簡丹砂的肩膀胳膊。

“娘,這是做什么,二姐又犯了什么事?”簡少卿驚慌地扯扯娘的衣裳。

“少卿,不要多話,聽你大娘的便是。”二夫人將她抱在懷里,攏住他亂掙動的胳膊。

簡少卿卻是不依,探出腦袋沖著大夫人嚷:“到底要對二姐做什么?”眼見大人們各個神情凝肅駭人,風來亭里又掛滿了畫著奇怪圖案的黃紙與白布,他心兒怦怦亂跳,扭動掙扎得更厲害。

大夫人開口:“罷了,少卿還小,是不宜看到這樣的場景,你就帶他回去吧。”

二夫人如蒙大赦,應了一聲,忙不迭把少卿拽走。

法師口中念念有詞,左轉轉右轉轉,一把劍舞得銀光豁亮。簡丹砂正被閃得睜不開眼,一嘴的符水就被噴在臉上身上。一嘴不夠還有一嘴,混著道士的口水,噴得簡丹砂一身狼狽,水珠從發梢、眉梢順著尖細的下巴淌下,落入頸子里,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冷得瑟瑟發抖。

簡少卿扭頭看到此景,差點掙脫著跑回去,被二夫人死命拉住:“少卿,乖,聽話,快跟娘回去,就當什么也沒瞧見。”

“你們這是做什么!你們怎么可以這樣!”緋兒大聲嚷著,也被人拽著壓著掙脫不得,看著簡丹砂受此凌辱,由急轉為怒,由怒轉憤,最后只剩滿滿的悲戚,“姑娘,姑娘,姑娘……”

大夫人卻仍覺得不夠:“這點符水太少了,還有狗血呢,道長不用嗎?”

“依貧道之見,那惡靈并未附在她身上。到底是母女,血濃于水,此女乃冤魂最牽掛之人,是以在她身邊游走不散。”

“什么冤魂,她江芙蕖哪冤了!”

“是貧道失言了。”

“在她身邊也不行,把這狗血統統都用上,還有這些個符咒,她們住的院子也不能放過。我要那江芙蕖的魂魄滾出簡家,滾得遠遠的,哪兒都不得近身。最好讓她魂飛魄散,再也沒有生事的能耐。”

法師諾諾稱是。

簡丹砂深知怎么解釋都是徒勞無功,是以原只是一味低頭忍耐,不多作掙動,咬牙熬過就是,日后海闊天空。可是聽完大夫人這番話,她猛地仰頭,厲聲喝道:“賀紫璇,說這話你也不怕天打雷劈嗎?”

聽到簡丹砂嚷出自己的閨名,大夫人怒上加怒,長指一伸,耳珰環佩響個叮當:“目無尊長、毫無教養的賤丫頭!你就和你娘一個貨色!快,還不快淋下狗血。”

一婢子拎起木桶,往簡丹砂的臉上潑去。簡丹砂只掙退了半步,狗血潑了一頭,滴滴答答不停。一時間,清冷寥落的春色被血染盡。

壓著簡丹砂的奴仆忙松開了手,也不愿沾染到半分,退到一邊。

簡丹砂抹了一把眼,手里染滿了鮮血,她搖晃著走了幾步,鮮血在缞衣上迅速染開,血紅襯著雪白,瞧著讓人心驚肉跳,加之簡丹砂冷然含怒的眼神,幾個膽小的丫環忍不住駭得尖叫,四散逃開了。

簡丹砂昂起頭,冷冷一笑:“姐姐剛剛落葬,大娘你就不怕姐姐的魂魄也眷戀未走,眼下就在這她最愛的風來亭前徘徊不去嗎?”

大夫人連連驚退:“你……你……”一張臉迅速慘白,轉身向法師求助。

“夫人休要聽此女子胡言,令嬡生前行善積德,積功載德,斷然已順利投胎轉世,夫人不用擔心。”

旁人也依言附和,大夫人這才緩過勁來。

簡丹砂訕笑著又來一擊:“法師此言差矣。若真是我娘的魂魄作祟,謀害姐姐,那姐姐便是枉死。貴教不是認為,枉死之人只能住在枉死城內不得投胎,非要在枉死之地尋獲替身方能轉世。如今怎么自相矛盾起來?”

法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勉強說道:“我教教義博大精深,許多事情皆是世人誤讀,我現在就是,就是這個說與你聽,你也不懂。”

大夫人一甩帕子:“宛兒生前怎么待你,你居然這樣詛咒她!潑!再潑!再潑!”

緋兒連忙擋在簡丹砂身前,簡丹砂卻反手將她拉到身后:“讓她們潑吧潑吧,說不定待會兒娘和姐姐會一起現形,我還真掛念她們得緊。”說得大夫人驚跳起來,猛推一旁的婢子,“潑!往她的臉上,往她的嘴里,看她還怎么逞口舌之快!”

婢子本還在猶豫,被大夫人一推,顫顫巍巍地潑了大半桶,嘩啦啦沒澆上臉,染了簡丹砂胸前大片猩紅,連帶自己也沾染上幾滴。婢子忙把木桶脫了手,跳著腳甩甩衣袖。木桶歪在一邊,流了一地的狗血。

好好一個風雅清幽的風來亭,生生成了被血腥污穢的戲臺子,只是放眼望去只有這白臉丑角在戲臺上唱得歡騰。

大夫人捂著口鼻,嫌惡地皺皺眉,大夫人身邊的婆子低下身,作勢要說些私話,嗓門卻比誰都大:“原本老奴還不知道二小姐名字的由來,現在倒是明白了,果然很相配呢。”一張老臉躲在帕子后嗤嗤地笑著。

大夫人總算舒了舒眉頭,“可不是嘛,老爺還真有先見之明。”

緋兒不停為簡丹砂擦拭,又怎么擦得干凈,轉眼就染了自己滿手的鮮血。

“姑娘,我們走。”

簡丹砂卻頂著滿身狼藉不移不動,沖著大夫人道:“都說丹砂出生的時候,正是紅杏開得最爛漫的時候,紅若朝霞,艷勝桃李,所以爹給丹砂起了此名。其實,并非如此。杏花的花蕊再紅,也不似丹砂之色,只有結成成熟的果實,才有丹砂的色澤。爹爹之所以這般取名,一是暗喻與娘開花結果,二是意指我們母女是爹心尖上的朱砂紅,愛在心頭,捧在手心。”

“愛在心頭,捧在手心?呵,聽聽,這是哪來的笑話,也真虧你說得出口。”

“我娘到底為什么會失寵,大娘再清楚不過,如若不是我娘重恩德守承諾,一再推拒爹,對他不假辭色、不愿親近,又豈會是今日的光景?更休說這十幾年來,大娘都能在府中耀武揚威,仗勢欺凌。”

簡丹砂挪開步子,一步步逼近,污血滴滴答答也跟著一路,本該上前教訓的婆子忙著躲閃后退,也不敢出手教訓,只勉強扯著嗓子斥責:“豈有此理!虧你還沖夫人喊‘大娘’,居然如此大逆不道。”

事后,緋兒也忍不住問她:“我只道夫人原先是大夫人的丫環,卻不知這中間還有這樣的曲折,夫人受苦的根源竟是在這里。夫人重恩懷愧,處處退讓,大夫人卻一點也不領情。”

簡丹砂淡淡一應,卻把另一個真相收藏在心里。

江氏之所以對簡老爺不假辭色,歸根到底卻是因為一個“恨”字。確有設局、確有下藥,統統都是簡老爺對江氏,而非江氏對簡老爺。

旁人或以為江氏癡心妄想,卻棋差一招,或以為她恭順謙卑、逆來順受。只有做女兒的最能明白,自己的母親心性如何之高,寧一生孤苦也不服軟不屈從,承下大夫人的毒誓,亦是順水推舟的事。

“你們在干什么!”一聲怒喝從天而降。

簡丹砂從模糊的視野中望去,就見簡老爺站在風來亭前怒氣滿滿,身后竟還跟著陸子修。簡丹砂一個驚怔,本能地就垂首側身,頭發凌亂散落,絲絲縷縷間還掛著黏膩半凝的血污。

滿身的腥穢突然間那么難以承受。

那種厭棄鄙薄的眼神一次就夠了。

她心中一痛,這痛楚沿著心脈直躥腦中,大片大片的黑暗涌起漫過眼前的猩紅,簡丹砂心頭反而一松,耳畔掠過緋兒似遠似近的驚呼,就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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