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谷子消失了,嚴谷子的婆娘本以為嚴谷子喝酒喝多了,或者有什么加急的活兒,結果一問他早就下了工。等了兩天都見嚴谷子的信兒,無奈之下去求了小六家。
孟安現在是整個大雜院里混的最好的,不找他就實在想不起來要找誰好了。孟安的確托到了一個巡警,至于當官的他也不認識,畢竟孟安才竄起來不久,底子還是相對薄了一些。
不過有人就好辦事,六扇門里好修行嘛,尤其是這就是一句話的事兒。果不其然,他們從城東的破廟里發現了一具尸體,這才兩天的工夫,尸體還沒腐爛,嚴谷子他老婆去一看,就發現果然是自己的男人。
她如何哭天喊地,以后孤兒寡母又怎么生活,以及警察如何“心不在焉”的破案,暫且不表。孟安辦完這一切匆匆往東家所在而去,孟安是個盡職盡責的人,除了往日出去替東家采買,亦或是按照東家的指示去辦事,往往都會留在大宅院里聽吩咐。他也閑不住,一有空了就掃掃院子干點粗活。
“媽的,咱是不是找錯人了,這個孟安也太認真了。”刀條臉在屋里罵道:“按說這個臭拉車的,得了勢就該狗仗人勢張狂無比才對,哪像他這樣,沒事兒就待在家里,讓我們都得繃著。”
刀條臉的媳婦少奶奶抿嘴一笑道:“我說你是每天必須跟我一個屋,看得著吃不著,每每還得管老大叫爹,這才怒火中燒的吧。”
老爺沉吟片刻說道:“張狂的人有張狂的用處,安穩的人有安穩的好處。這可是北京,首善之都,這里達官貴胄不計其數,你以為和個小縣城一樣,隨便狂妄一下就有人信?我看中的就是孟安的老實踏實,他越是這樣,就越有人信他,更顯得咱們深藏不漏。更何況他這性格,不容易招惹是非,引來旁枝末節不必要的麻煩。”
少奶奶應和道:“就是,不像某些人溜出去找暗娼,反倒是殺了人。咱們可是風家的人,又不是缺家和馬匪強盜,能不沾血腥就不沾,否則很容易把自己折進去。”
“小利知道了,他下次不敢了。”夫人此刻插言道。
“放心好了,我做的很隱秘的。我沒在那半掩門的院子里殺人,我跟著他到了城外,趁著月黑風高才干掉了他,更把他藏到了遠離主路的破廟里。當時哪里有人看到,發現尸體也無從查起。”刀條臉道。
丫鬟一改往日的卑謙樣子道:“我覺得二娘說得對,虹姐你得管管你兒子了,他根本沒搞清楚就殺人了。這人只不過是吹牛而已,他是孟安那大雜院里的一個瓦匠,哪是什么掌柜的。小利,萬一你失了手,咱們豈不是全盤計劃都打亂了。”
“嘿,怎么全沖我來了,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我當時信以為真,覺得他可能發現了端倪,怕壞了咱們的事,這才……”刀條臉不服道。
“噓,有人回來了!”老爺也不待刀條臉把話說完便低聲道。
話音剛落,院子里傳來了孟安的聲音:“老爺太太,我回來了。”
孟小六這段日子可不算太好過,店里的活兒雖然大多都讓王三勝干了,但自己學起字來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輕松。掌柜的王定一說小六沒開過蒙,現在年紀太大了要下硬功夫,使大勁的學,要不是學的都是有關摺貨記錄的東西,小六還真以為王定一是要逼著自己考狀元去呢。
當然,現在民國了也沒有狀元了,想在當鋪行當里有所作為,不認識字是不行,雖然無需舞文弄墨可也都得懂。畢竟王定一的期許并不是讓小六止步于摺貨這一個位置,摺貨無非是過渡而已。
“小六,出來下。”王定一沖著庫房里正在擺貨的小六喊道。
小六忙從貨架中出來,王定一掃視著庫房被打理得井井有條,隨口說了幾樣東西,小六都迅速的找到,端的是動作麻利。看管庫房防火防盜很重要,但擺的整不整齊卻要因人而異,有的庫房各種東西都分門別類的放好了,可要找東西的時候卻還得翻箱倒柜,有的則與之相反,看起來雜亂無章,摺貨卻能伸手就拿到想要的東西,孰高孰低全憑結果而論,沒有硬性標準。
掌柜的又考了小六的幾個詞句,這才道:“當鋪也是個江湖上的一份子,可以說在這個世上誰也離不開江湖。想要立足,非得有江湖關系,因為人人都是江湖人,你就必須從善如流。
往遠了說,就是當年的那些變法大佬,哪個不是江湖上的大輩分,就是如今南方政府的孫文,不也是在洪門當了龍頭嗎?借的就是江湖的勢力。對于什么都不懂的人被江湖中人稱為空子,可無論是不是空子,其實你都是江湖人,因為你所在的這個世道本來就是個江湖。”
小六認真而嚴肅的洗耳恭聽,他突然明白這是掌柜的要給自己點春了。只有點了春的人,才是真正的江湖人,更能融入到這個行當里。點春雖不如拜師那么正規,但一般都由師父完成,王定一給小六點春,以后王定一就等同于小六的半個師父了。
點春的春指的是春點又可寫作春典,點是說點事情,典則有字典詞庫的意思。江湖上有一套共用的春典,是專門給跑江湖的人聽得,也就是王定一所說的江湖中的江湖人。除此之外還有每個行當里都自己的專用詞匯,外行人即便是江湖中人也根本聽不懂。比如當鋪內賬本上所寫的那些簡略字,就屬于行業春典的一種。
“開當鋪的被稱作是拱頁瓢子,所以也是江湖上掛號的人。但畢竟我們是坐商,是開店做買賣的,所以不用像藝人和武人那樣。這江湖春點能聽得懂就行,怕的是人心險惡咱們蒙在鼓里讓人坑了。但平時是不說的,所以我也會的不算太多,等有空了我會逐一告訴你的。”王定一道。
孟小六拱手抱拳深鞠一躬,王定一很滿意的點點頭道:“總之多聽少說,更不能亂說。我剛才說人人都是江湖人,但跑江湖的卻不認同這句,所以才把空子和攢兒亮,也就是懂江湖事的人分別開來。
外面有句話,叫能給十吊錢,不把藝來傳。能給一錠金,不點一句春。這說明在江湖把春典看的比金子還重,生怕空子們知道了里面的道道,以后砸了自己的飯碗也毀了別人的生意。
所以你說了春典,就等于向別人證明自己是江湖中人,一旦承認了是江湖中人就得遵守江湖規矩。我說了,咱們是生意人,哪里又能知道這么多江湖規矩,小不然的觸犯了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倒不如閉嘴不說當個不知者不怪的空子。不說江湖話,自然沒人注意你,但你卻能聽懂,你說這是不是多了一份兒保險?”
小六聽在心里直道還真是這么回事,想想自己以前和麻子大頭還有狗子他們在外面胡說八道,會兩句就到處亂說,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也萬幸年紀都小沒人怪罪,真碰到心眼窄的江湖人,豈不是要惹禍上身?
王定一此刻說道:“剛才店里來了個人,我從后面看出來了點門道,但拿不準,且讓二柜拖住了,走,現在帶你去漲漲見識。”
小六連連稱諾,兩人走了幾步,突然王定一回頭道:“一會兒你該怎么辦?”
“多聽多看少說,甚至不說。”小六答道。
王定一笑了:“聰明。”
兩人走到前院店鋪,此刻二柜正在陪著一人在旁邊的桌椅前聊天,桌上還擺著茶,見王定一來了便介紹道:“這是我們王掌柜的。”
“王掌柜,久仰久仰。”那人抱拳拱手道。
王定一也連忙回禮,兩人聊了一番,原來是來當賣東西的。若不是街上的慣犯老榮,一般東西當鋪都收,而且很少問來路,就算是老榮偷的東西,當鋪其實也收,只不過要在手里捂上一陣絕不會出貨。不是怕不好出貨,而是怕這是權貴之人的東西,尤其是名貴物件。一般情況下,老榮偷了東西也有規矩,也得在手里放幾天,所以兩邊都捂上幾天,沒有風聲就徹底放心了。
眼前這人臉上不掛像,要么就是個大盜,要么就不是榮行的。小六實在瞧不出有什么古怪,那人所當的東西是兩尊玉羅漢。羅漢雕刻的惟妙惟肖,用的玉料也十分考究,最主要的是這兩尊羅漢沒有一點破損。
玉器和瓷器一樣,都是極容易破損的物件,這兩尊玉羅漢五官和衣擺,以及探出來的枝節都沒有斷裂拼湊的痕跡。黃金有價玉無價,北京城里還算天下太平,也自然有玩兒玉器的人,單說這玉就是個好東西,加上如此能工巧匠的雕刻技術,每個手指的關節都刻了出來,還沒破損,這就是絕上的佳品了。
王定一問道:“這玉看顏色和包漿有些年頭了,可有什么故事?先生可知這東西有什么典故由來沒,若是有,價格應當更高。”
“這……這個在下不知,這只是祖上留下來的。”那人答道,他自稱也姓王,當鋪里除了老相識,沒有問人姓名的規矩,生怕別人難堪。
王定一又問道:“可依我看這應該是十八羅漢中的騎象羅漢和降龍羅漢,這單個賣就不如十八個一起賣來的劃算了。”
“王掌柜是行家,在下佩服。可我只有這兩個,還請掌柜的給估個價。”姓王的客人道。
王定一道:“死當,一百大洋?”
“一個?”
“二百大洋,支錢,入庫,死當。”
交易就這么愉快的達成了,掌柜的又把孟小六叫到了后院,待只有兩人的時候,才說道:“今明兒兩天我放你假,你去外面到處嚷嚷,咱們收來了兩尊玉羅漢。知道該怎么去說吧?”
“不顯山不露水,既要人盡皆知還不能太過刻意,更不能說的太懂行了,當然我也真是不太懂。”孟小六道。
掌柜的一愣,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讓你這么做?你這孩子聰明的滲人。”
“不知道。”孟小六撓著頭,給出了一個讓王定一哭笑不得的答案。
王定一笑道:“那你剛才怎么知道的,該如何行事?還說的分毫不差。”
“我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掌柜的讓我出去嚷嚷,那就是讓我當餌,引別人上鉤,我那樣做更容易讓人信任。”小六道。
王定一點點頭,掏出來兩塊兒銀洋給小六道:“拿著花去,我想你應該知道該花在哪兒?響鼓不用重錘敲,這事兒辦好了外面就有錢賺,我還另有賞。”
“外面還能賺錢?”這下小六有些懵了,心中的疑惑越積越深,摳門的王定一突然大方起來,卻怎么看怎么像只偷腥成功暗自竊喜的貓。
看著孟小六走了,王定一意味深長的喃喃自語道:“這小子,真是個老合的材料啊。”
哪里是消息的集散地,哪里閑人最多故事最多,毋庸置疑當屬茶館,北京人對茶館有著獨特的熱愛,在這里不光有聽書聽大鼓的,還有閑暇的各種懶散和閑聊。小六在茶館待到第二天,終于尋到機會見縫插針,聽別人談起玉器,當即說起了店里的玉羅漢,滿臉自豪說這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玉器,但就是不說是哪家典當行。
他故意露怯說是玉佛,描述一番后被懂行的指正是玉羅漢,還根據小六故意含糊的描述,說出了是哪兩尊羅漢,并大約評估了一下玉的成色。
“還真能賺錢!”小六愣了,看著那男人終于知道啥是大魚,掌柜的又是偷得哪門子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