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黎明(14)
- 約翰·克利斯朵夫(上冊)
- (法)羅曼·羅蘭
- 3204字
- 2018-02-05 17:18:48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那可轟動全場了。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致鼓掌。那時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臺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動也不敢動。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著臉,羞得什么似的,他拼命扭轉身子,對著后臺。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臺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著他的手臂輕輕的威嚇他。于是他無可奈何的做了個手勢,可是低著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別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不喜歡臺下那些聽眾。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著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態,懸在半空中送著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臺;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終于他到了前臺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擠在那兒看他,他卻拼命低著頭鉆過去,直跑到后臺的盡里頭躲著。祖父快活極了,對他盡說著好話。樂隊里的樂師都笑開了,夸獎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們一眼,也不肯跟他們握一握手。曼希沃側著耳朵聽著,因為掌聲不絕,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帶上前臺。孩子執意不肯,死拉著祖父的衣角,誰走過去,他就伸出腳來亂踢,接著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副官進來說,大公爵傳喚兩位藝術家到包廂里去。孩子這種模樣怎么能見人呢?曼希沃氣得直罵,他一發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兇了。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應給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貪嘴的克利斯朵夫馬上停了,咽著眼淚,讓人家帶走,可還要人家先賭著頂莊嚴的咒,決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臺。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里,他先見到一位穿著便服的先生,小哈巴狗式的臉,上嘴唇留著一撮翹起的胡子,頷下留著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的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腮幫,叫他“再世的莫扎特!”這便是大公爵。——接著他被遞給公爵夫人,她的女兒,以及別的隨從。可是因為他不敢抬起眼睛,對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憶,只是從腰帶到腳那一部分的許多美麗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輕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動彈,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許多問話,都由曼希沃在旁畢恭畢敬的,用著呆板的套語回答;可是她根本不聽曼希沃,只顧耍弄著孩子。他覺得臉越來越紅,又以為給每個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話來解釋,他深深的嘆了口氣,說道:
“我熱得臉都紅了。”
公主聽了這話大聲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像剛才恨大眾一樣的恨她,因為那笑聲很好聽;她擁抱他,他也一點不討厭。
這時候,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只能遠遠的看著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動了感情,覺得應當為可憐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讓人家知道他的價值。于是他湊在他新朋友的耳邊悄悄的說:
“我要告訴您一樁秘密。”她笑著問:“什么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聽的三重奏,我剛才彈的,……您知道嗎?……——(他輕輕的哼著)——噯!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別的調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說出來。您不會說的吧?……——(他指著老人)——瞧,祖父就在那邊。我真愛他。他對我真好。”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說他真是一個好寶貝,拼命的親他;可是她馬上把這件事當眾說了出來,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驚。大家一齊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他卻慌做一團,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說話結結巴巴的,像做了什么錯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對公主說一句話;盡管她逗他惹他,他總是一聲不出,沉著臉:他瞧不起她,因為她說了話不算。他對親王們的印象也為了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響。他氣憤之極,以至人家說的話,和親王笑著稱他為“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等等,一概沒有聽見。
他和家里的人出來,從戲院的走廊到街上,到處被人包圍著,有的夸獎他,有的擁抱他,那是他大不高興的:因為他不愿意給人擁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隨便擺布他。
終于,他們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立刻罵他“小混蛋”,因為他說出了脫利奧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為,應該受稱贊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來,說些沒規矩的話。曼希沃氣惱之下,說要不是剛才彈得不錯,他還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這樁傻事,把音樂會的效果全給破壞了。克利斯朵夫極有正義感,便坐在一邊生氣;他對父親,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覺得不舒服的,還有鄰人們來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好像是他的父母彈的琴,又好像他是他們的,他們大家的一件東西。
這時,爵府里一個仆人奉大公爵的命送來一只金表,年輕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兩件禮物都很喜歡,不知道更愛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惡劣,一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高興;他繼續在那里慪氣,眼睛瞟著糖果,心里想著一個背信的人的禮物該不該收下的問題。他正想讓步的時候,父親要他立刻坐到書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謝的信,教他寫下來。那可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因為緊張了一天,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寫“殿下的賤仆,音樂家某某……”那樣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沒有辦法教他寫一個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熱一句的,在旁等著。曼希沃只得自己動筆。那當然不會使他對孩子多原諒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罵像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著要罰掉他的飯后點心。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說偏要吃。為了懲罰他,母親說要沒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氣極了,說她沒有這權利,那是他的東西,不是別人的,誰也不能搶他的!他挨了一個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從母親手里搶過來,摔在地下亂踩。他給揍了一頓,抱到房里,脫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聽見父母跟朋友們吃著豐盛的晚餐,那頓為了慶祝音樂會而八天以前就預備起來的晚餐。他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差點兒在床上氣死了。他們大聲笑著,互相碰杯。父母對客人推說孩子累了;而且誰也沒想到他。可是吃過晚飯,大家快告別的時候,有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溜進房間:老祖父在他床前彎下身子,非常感動的擁抱他,叫著:“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邊把藏在袋里的幾塊糖塞給了他,然后,好像很難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說什么。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安慰。但他已經為白天那些緊張的情緒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給的好東西。他疲倦之極,差不多馬上睡著了。
他一晚沒有睡好。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像觸電似的。夢里有種曠野的音樂跟他糾纏不清。他半夜里驚醒過來。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耳邊轟轟的響,整個屋子都有它急促的節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不,他并沒有睡。他認得這音樂,認得這憤怒的呼號,這瘋狂的叫吼,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亂跳,血液在那里沸騰,臉上給一陣陣的狂風吹著,它鞭撻一切,掃蕩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個雷霆萬鈞的意志把風勢鎮壓了。那巨大的靈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內心,使他的肢體和靈魂盡量的膨脹,變得碩大無朋。他頂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著。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覺得自己那么堅強……好,受苦吧!永遠受苦吧!……噢!要能堅強可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又多好!……他笑了。靜寂的夜里只聽見他的一片笑聲。父親醒了,叫道:
“誰啊?”母親輕輕的說:
“別嚷!是孩子在那里做夢!”
他們三個都不作聲了。周圍的一切都不作聲了。音樂沒有了,只聽見屋子里的人均勻的打鼾聲,——他們都是些患難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給一股天旋地轉的力量卷進黑夜去了。